作者：上海中医药博物馆 濮姗姗
文房四宝——墨
墨，文房四宝之一，自古以来便为人们日常生活所必需。人类最早的用墨历史可追溯至石器时期，但此时所用的墨并非人造，而是赭石、石墨、木炭等天然颜料。人工制墨的记载始于西周，《述古书法纂》有邢夷造墨的记述：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此时期的墨可用于刑法、占卜与木工截木。现存最早的人造墨出土于湖北云梦睡虎地战国秦墓，为一块圆径2.1厘米、残高1.2厘米的圆柱形墨块，同时出土的还有石砚与研石。秦汉时期，人工制墨技术取得进步，开始使用松烟制墨。唐代，我国人工制墨技术进一步提高，北方为制墨业中心，易州、潞州等地区所产的松烟墨占据主导地位；唐末，受战乱影响，诸多手工业者纷纷南迁，制墨中心也随之南移。墨工奚超、奚廷珪父子便是在此时举家迁至歙州，见此地多松木，可用于制墨，便重操旧业。奚氏父子所制之墨受南唐后主李煜赏识，赐以国姓李，李墨从此名声鹊起，引得一方民众纷纷效仿，歙州制墨业开始日渐兴盛。宋代，歙州易名为徽州，徽州制墨业在此时迎来了空前繁荣，徽墨之名由此而来，徽州地区成为全国制墨业中心。至明清，制墨业更是达到鼎盛，徽墨在诸多墨品中为主导，声名远扬。上海中医药博物馆馆藏有徽州老胡开文松烟圆柱墨（图1）。
药墨
墨的类别多样，因产地不同，有徽墨、瑞墨、绛墨之分；根据制墨所用烟料分类，可分为松烟墨、油烟墨、漆烟墨等；按用途分，有书画墨、贡墨、御墨、药墨、礼品墨等。在众多墨品中，药墨是较为特殊的一类，它的药用价值尤为突出，使用多种药物，巧妙配伍，君臣佐使，用以治疗疾病。墨为藏品，古今都有爱好者会收藏，在上海中医药博物馆就收藏有药墨（图2）。以药入墨并非特例，添加中药为制墨时一道固有工序，目的是为提升墨的品质。墨，由烟料、动物胶和辅料组成，辅料多用中药，能够改善动物胶导致的不良气味，提升香气，还可增益墨色、延长保存周期，提高文人墨客的书画体验。宋人晁说之所著《晁氏墨经》有云：凡墨，药尚矣。以药入墨历来备受推崇，早在三国时期，著名书法家、制墨家韦诞便以真珠和麝香两味珍贵药材入墨，此为以药入墨之肇始，后世墨工因袭此法，均在制墨时添加药物。如前文所提及的徽墨宗师李廷珪，制墨用藤黄、犀角、真珠、巴豆等；宋代油烟墨创始者张遇，用龙脑、麝香与金箔制成龙香剂，名噪一时。以药入墨，古已有之，本意并非为入药之用，却在无意间促成了药墨的诞生。
宋人李孝美所撰《墨谱法式》中专列叙药一篇，罗列制墨常用药物及其作用：秦皮用以解胶益色；藤黄、鸡子清、生漆、牛角胎、猪胆、鲤鱼胆使墨至黑而泽；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龙脑、麝香等能够去除胶类和煤烟异味，增益墨香；地榆、虎杖、卷柏、五倍子、丹参、黄连、黄卢、紫草、郁金、茜根、黑豆、百药煎、苏木、胡桃、青皮、草乌头、牡丹皮、棠梨叶、诃黎勒可助墨色；皂角可除湿气；栀子仁、青黛可去胶色；黄檗使墨研而无声；川乌头防止胶力不劲；酸石榴皮用于墨在砚中迟散……将多种药物辅料分门别类，做出较为详尽的分析，可见此时以药入墨的制作工艺已较为完备。随着制墨技术的提高，一味追求添加药物辅料的弊端逐渐显现。元末明初，沈继孙意识到这一问题，在其《墨法集要》中明确指出药有损有益，若药物添加不当，反而有损墨质，如鸡子清易使墨湿度过高；石榴皮、藤黄使用过多，则减黑影响墨色；乌头会影响胶的粘合力，影响墨的成型等。
实际上，除了作为辅料的中药外，墨的主要成分，即烟料和动物胶也有一定药用作用。制墨所用烟料多样，有松烟、油烟、漆烟等。多数医家认为，入药所用为松烟墨，如宋代药物学家寇宗奭所著《本草衍义》，将药物墨定义为松之烟；李时珍沿袭寇氏观点，并在其巨著《本草纲目》中详细记载松烟墨之功效：以醋磨墨服下，可止血生肌，治疗创伤出血、产后出血、崩中卒下等血证；捣筛温水服下，用于血痢、小儿客忤；若细小异物入目，可以墨滴眼；墨还有利小便、通月经、治痈肿等功效。此外，部分文献中亦有用油烟墨入药的记载。墨的另一成分——胶，用以使墨成形，制墨多用动物胶，其本身也是一味中药。常用动物胶有牛皮胶、鹿胶和鱼胶，尤其是牛皮胶，因价格相对较低而使用最多。据《本草纲目》记载，牛皮胶可治疗多种血证、风湿疼痛、打扑伤损等，现代研究也表明，各类动物胶具有一定的促凝血作用，故具有一定止血功效。可见，因制墨原料的特殊性，普通书画墨本身便有一定药用功能，药墨正是由此发展而来。药墨不但可作为普通墨品，用于书画创作，同时还是药物的一种，拥有特定的药用价值和中医药内涵。
最早记载用墨治疗疾病的文献为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其中所载姜墨丸，由干姜、好墨和醋浆制成，主治赤白下痢。唐代孙思邈《千金方》提到，磨浓墨点眼，可治疗飞丝入目和尘物入目；宋代《圣济总录》中的松烟散，配伍有墨、酒、葱白、腻粉，用于治疗小便不通。至明清，药墨开始盛行于民间，如八宝五胆药墨，可用于咳血，鼻衄，便血，赤白痢下，痈疽疮疡，无名肿毒，顽癣、皮炎、湿疹等多种病症；八宝万应锭，可治疗小儿高热，烦躁易惊，口舌生疮，牙龈、咽喉肿痛；用于急怒肝旺，肺热火盛，吐血衄血，痰中带血的八宝治红丹等。药墨的使用方法多样，可内服、外涂，还可点眼药墨因其易于携带和储存，用法简便，为商贾外出时所常备。
明清时期，制墨业空前繁盛，随着技术的成熟和竞争的日益激烈，墨的用途不再局限于日常书画使用，其艺术价值、收藏鉴赏价值受到极大推崇，药用功效也逐渐凸显。诸多墨肆纷纷着手研制，常有药铺委托墨肆制造药墨，作为药物来售卖。这一时期出现了不少颇负盛名的药墨，如胡开文八宝五胆药墨、詹子云八宝药墨、曹素功八宝龙香剂等。其中，属八宝五胆药墨最负盛名，由清代著名墨工胡开文所制，可治疗各类血证、无名肿毒和痈疽疮疡。所谓八宝，即珍珠、麝香、冰片、羚羊角、朱砂、犀角、牛黄、蟾酥，现代处方中，犀角由水牛角代替；五胆为猪胆、蛇胆、熊胆、青鱼胆和牛胆。动物苦胆和犀角、羚羊角、牛黄、蟾酥、朱砂等诸多药物用以清热解毒，麝香、冰片消肿止痛，珍珠收敛生肌。红顶商人胡雪岩将八宝五胆药墨引荐至宫廷，使之成为朝廷贡品，与云南白药、漳州片仔癀并称为中国三大奇药，胡开文也由此被赞誉为药墨华佗。清人有诗云：五胆八宝掺松烟，千锤百炼成方圆。奇墨入纸龙凤舞，内外兼用病魔寒，以此咏颂八宝五胆药墨书画和药用的双重价值。
除八宝五胆药墨外，亦有不少以八宝为名的中药成方制剂，如八宝拨云散、八宝玉枢丹、八宝眼膏、八宝丹等。八宝之意，一是因方中发挥主要作用的药物共有八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这八味药物都比较名贵，处方不同，八味药物组成也有所差别。此外，以八宝命名，还体现了中药方剂命名背后深厚的文化意蕴。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八宝命名者众多，如在宗教领域，有佛八宝、道教八宝；饮食文化中，有八宝饭、八宝粥、八宝鸭、八宝茶等；民间的俗八宝，指石磬、银锭、宝珠、珊瑚、古钱、如意、犀角和海螺，极具儒家文化特色，多用作建筑图案，饱含吉祥、祝福之意。类似的还有八宝图，分别为和合、玉鱼、鼓板、磐、龙门、灵芝、松、鹤，同样运用于建筑装饰，寓意吉祥如意。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数字八除了具有东、西、南、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这一八方之概念外，还被视为吉祥偶数，产生了不少与八有关的数字吉祥语，如八方进宝、八节安康、八仙上寿、才高八斗等。现代，也因八与发谐音而被赋予发财的寓意。中药方剂中，除八宝以外，亦常用八珍命名，如八珍汤、八珍益母丸等。将八宝、八珍用作方名，正表达了医家希望病者药到病除、平复如旧的美好愿景。
现在，药墨仍应用在临床中，许多研究人员与临床医师开展了相关研究。有研究者开展了药墨长期使用对大鼠肝肾功能、血糖、血脂指标，与正常对照组比较，给药12、24周及停药2周后，大鼠肝肾功能、血糖、血脂指标水平均未见与药物相关的毒性反应，脏器组织也无明显变化，结论是长期用药(24周)对大鼠肝肾功能、血糖、血脂无明显影响，毒性较小，安全性良好；还有临床研究开展药墨内服、外用、联合药物治疗带状疱疹、银屑病、痤疮等可以增进疗效，不会增加不良反应发生风险。
异曲同工的八宝印泥
漳州八宝印泥，始创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与墨同为文房用具之一，且同样以八宝为名，与片仔癀、水仙花合称为漳州三宝。八宝印泥的诞生与中医药亦有一定渊源。相传，八宝印泥的创始人为漳州人氏魏长安，从小酷爱金石书画，其父经营着魏氏丰源药店，后子承父业，魏长安继续以药材生意为生，同时细心研读医药书籍，用珍珠、玛瑙、麝香、琥珀、珊瑚、猴枣、冰片、艾绒等八种珍贵药材，研制出八宝药膏，对刀伤、灼痛、风犬咬伤等均有良好疗效，但因取材名贵，造价不菲，故鲜有人问津。一次偶然，魏氏在作画后将八宝药膏用于钤印，发现印记色彩鲜艳，效果甚佳，于是在此基础上研制出八宝印泥，色泽红艳，印迹清晰，冷不凝固，热不渗油，芳香四溢，一经问世便受到文人墨客大力追捧，并被列为宫廷用品。
八宝印泥的制作过程包括选料、加工、配置、捣制、装盒几个步骤。印泥的主要原材料有朱砂、艾绒和蓖麻油。朱砂用以染色，品级众多，其中以箭头砂为最佳，肺砂次之，再者选尚头砂。朱砂需要经过碾磨和漂洗，去除其中杂质后才可使用。艾绒具有韧性，吸附力强，使印泥便于染色。油剂使印泥具有粘结力且不易干燥，制作印泥所用油剂有动物油、矿物油、人造油和植物油，其中，作为不干性油的蓖麻油最为常用。清人叶尔宽《摹印传灯》详细记载了蓖麻油的取制方法：于霜降后，收蓖麻子晒干贮竹器内，次年取出炒干、舂碎，榨取成油；又法用碾去亮，研极细入水煎之，俟水面有泡，及油珠浮起，用鹅毛时时拂之，至半日油尽，取悉出贮入他器，煎数沸，入药制之；又法炒熟去壳蒸过，用绢包入小木车磨之，成油而煎者不可用也。古人在制油时常加入中药调制，如用苍术除湿，以白芨维持色泽，添加胡椒使油在冬季依然保持流动性等，八宝印泥的制作工艺依然保留此法，用中药去除油的水分和气味，改善油的质量。制作八宝印泥，一般选用十年以上的蓖麻油，其化学性质更为稳定，制成的八宝印泥质量也就更优。漳州八宝印泥入水不化，火烧留痕，1938年，其制作配方被国家轻工业部定为绝密级。
文房用具体现国人的生活方式
药墨与八宝印泥的发展脉络都具有药物与文房用具的烙印，可见中华传统文化的相通性，同样也说明了中医学的发展与人们的生活一直都是相与为一的。可以说，中医本就是中国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中医早已渗透进人们的思维习惯和生活态度，与社会发展融为一体。
近代以来，随着新式书写工具的普及和流行，人们的书写习惯发生了巨大改变，各种笔类与电子文本代替了传统笔墨纸砚，使之受到巨大冲击，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药墨也随之不再常用，实为憾事。笔墨纸砚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虽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其地位依旧不可为现代书写用具所替代，现今，我们呼吁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不妨试着提笔练字，泼墨作画，让传统文房用品重新走进人们的生活。同样，也冀望药墨在现代能有进一步发展，充分发挥其医用价值。
上海中医药大学预算内项目博物馆药墨历史源流及性用考证（A1-GY21-301-01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