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55年,诗人艾青与第二任妻子韦嫈结束了16年的婚姻。战火纷飞时不离不弃,和平年代里却出现裂痕,长达5年的离婚官司让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心力交瘁。
法院判决离婚时,生性好强的韦嫈撂下狠话:我要叫你不得安宁!
当时的艾青并未料到,韦嫈竟然说到做到。
艾青与前妻韦嫈
一
离婚后,对于爱情和婚姻,艾青有了新的憧憬。
那时,中国作协院里,每天都会做工间操,他经常站在办公室窗前,一边吸烟一边观看。
有一天,工间操队伍里,多了一位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她身段优美,动作标准,艾青不由地看呆了。
此后,每天同一时间,他都会站在窗前悄悄欣赏。工间操一结束,他便怅然若失。
几天后,艾青发现,那位姑娘换了位置,她的目光还不时扫过二楼窗口。很显然,她发现了他!可是,不管她换到哪,他的眼睛就情不自禁跟到哪。
姑娘是人事科的高瑛,那年22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刚刚和丈夫谭谊从东北来到北京,一同调入中国作协。
外人眼里,一家人是多么幸福,殊不知,高瑛正深陷痛苦。在一场被欺骗的婚姻里,她独自挣扎着。
是啊,太年轻,18岁时,她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作家谭谊,后来才知道,他在乡下,还另有妻儿!
高瑛提出离婚,怎奈谭谊不同意,他们又刚刚调入北京,事情就暂时搁着。
高瑛
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分室而居;同在中国作协工作,高瑛也总是一个人,从不与谭谊同进同出。缺乏真诚的婚姻注定难以长久,她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没想到,做过舞蹈演员的她,工间操的一个转身,一个回眸,却点燃了艾青的激情。
诗人的情感难以遏制,艾青开始找机会和高瑛聊天,他借故请她看电影,还请妹妹做挡箭牌,约高瑛一起去逛颐和园。
然而在高瑛眼里,艾青是庞然大物,早在哈尔滨行知师范读书时,她就从课本上读到过艾青的诗歌《卖艺者》,他曾令她景仰,令她浮想联翩。
可当大名鼎鼎的诗人走入自己的生活时,高瑛却犹豫了。
她是真诚坦率的,在颐和园,她和艾青的妹妹边走边聊,并把自己的婚姻状况和盘托出。
一旁的艾青听了,心事重重,一边抽烟一边在林间踱来踱去。
此后,高瑛却是轻松了。艾青是她的偶像,年龄又是父辈级的,她对他,只有尊敬和崇拜。她想,这下,他总该死心了吧?
可是没想到,一次吃饭时,艾青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明天上午9时,我在崇文门内春明食品店等你,你一定要来。
艾青
那晚,高瑛彻夜难眠,她设想了艾青的种种坏处,她不相信一个大诗人会爱上她这样一个小干部,害怕自己还没有从失败婚姻的坑里爬出来,马上就掉进另一个坑。
她不知道,艾青这厢,也是矛盾着的,妹妹虽然对高瑛评价不错,说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人很直爽,性格开朗,长得也叫人喜欢,但是同时也告诫他,不要再接触,她还没有离婚,会有麻烦。
可是陷入爱情的人,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感谢勇气吧,这一会面的结果是,艾青说: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爱上了你,在你知道了的时候,我了解了你。如果开始我知道你结婚了,我就不会有非分之想了,我会接受我妹妹的忠告。如果你的婚姻美满幸福,我也不会夺人所爱。
坦诚的表白打动了高瑛,她的答复是:如果我加你,等于苦海,我们都不要往下跳了;如果你加我,等于难逢的幸福,那么我们就得耐心等待。
艾青与高瑛
二
咳嗽与爱情,无法掩饰。高瑛变得开朗快乐,那甜蜜的幸福,连傻瓜都看得出来,何况,谭谊一点也不傻。他跑到单位告状,说艾青勾引有夫之妇,破坏了他的家庭。
在五十年代,这无疑是一条爆炸性新闻。
高瑛被隔离审查,突然调离。组织也找艾青谈话,不少人主张开除他的党籍。
那段时间,艾青倍受煎熬,既不知道高瑛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会怎样,短短几天,他的精神都快垮掉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艾青从《人民文学》编辑谈家芳那儿知道了高瑛的去向。他托谈家芳给高瑛捎话:我爱你,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我都会负责到底。
一个大诗人,抛开名誉不顾地位,这飞蛾扑火的壮烈,让高瑛的心坚定了。
可是,高瑛不敢写信,怕给艾青罪加一等。聪明的她想到一个办法,翻开托尔斯泰的小说《家庭幸福》,在这些句子下面,她划上了红色的波浪线:
她会真爱他,所以愿意作他的妻子,相信他的生活会重新开始。
纵然令我面对全人类的讥笑,我要亲口对他们说:‘我爱他’。
我在思念中,便愈和你接近……
还是通过谈家芳,书回到了艾青的手里。
看着那些特殊的情书,艾青的心终于踏实了,两人的感情越来越炽热。
而此时,等待他们的,却是法院的传票――谭谊告上了法庭。
高瑛被判劳教半年,监外执行。但同时,她也拿到了离婚判决书,她与艾青,百感交集,相拥而泣。
轰轰烈烈爱一场,哪怕短点没关系。没有爱的婚姻就是一场慢性病。1956年3月27日,在艾青46岁生日这天,23岁的高瑛与他终成眷属。
艾青与高瑛
不料,幸福的日子还未及细细体验,灾难就不期而至。1957年,因为说了几句公道话,艾青成了大右派,成了反党集团的一分子。
在大庭广众面前,艾青被指责生活腐败,《中国青年》杂志还特意发表了一篇《新时代里的寄生虫》,质疑他和高瑛结合的动机。
随后,他被开除出党,撤销一切职务。
艾青精神崩溃,疯了。他半夜从床上跳起来,用头撞墙,大喊大叫;坐在三轮车上,他神志恍惚,伸手就打车夫的屁股,一边大喊:你说我反党吗?你说我反党吗?
清醒的时候,他就抱着高瑛哭:高瑛呵,做人太难了,我真想去做鬼!
每次,他问她:高瑛啊,你嫁给我后不后悔?她总是说:我无怨无悔,嫁你嫁对了。
那些日子,高瑛呵护着艾青。为了不让他再受刺激,她每天去门口等报纸,然后仔细检查一遍,只要看到右派这些字眼,就赶紧扔进垃圾箱。
单位开大会,让她检举揭发,她镇定地说:我没法和艾青划清界限,更不能和艾青离婚,为了纯洁团的组织,我自动提出退团。
跑回家中,高瑛的情绪终于失控,她抱着艾青大声痛哭: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你。要死,咱们死到一块!
雪上加霜的是,艾青的前妻韦嫈也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她告上法院,控诉艾青和高瑛虐待他们的孩子,要求抚养四个孩子,并提出高额的抚养费。
艾青、韦嫈与他们的孩子
艾青不堪其扰,高瑛劝他:你要尽量满足她的要求,我们现在只求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韦嫈不肯罢休,他们被下放新疆,她的信就跟到新疆。攻击、谩骂再加上劳动改造,艾青形容枯槁,疲惫不堪。
高瑛心痛不已。她拿起笔来,写了长达13页的信,一式两份,分别寄给韦嫈现在的丈夫和他们所在的单位。
生活终于平静了许多,艾青重又燃起创作的激情,完成了长篇报告文学《苏长福的故事》,以及长篇小说《沙漠在退却》的初稿。
三
理解和体贴的别名,应该就叫爱情吧,可是爱情的考验,远远没有完。
不久,更大的暴风雨来了。
艾青和高瑛被押送到号称小西伯利亚的农场,住的是地窝子,身材高大的艾青连腰都直不起来;在戈壁滩特有的严寒里,他每天挥动丁字镐,把厕所坑里的冰块捣碎,再一块一块清除出来。
长期住在阴冷潮湿的地窝子里,又加上营养不良,艾青的右眼失明了。
不论到哪里,高瑛都紧紧地牵着他的手。艾青深受触动,在诗中,他有感而发:朝着光走的时候,不要忘记后面有影子。
1957年,艾青与高瑛在上海
为了给艾青增加营养,高瑛将连队扔掉的羊蹄、冻死的小猪拾回来,忍着腥味剔毛、破肚;
孤身走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拾柴,为给自己壮胆,她就大声歌唱,可是唱着唱着就哭了。
无边的痛苦独自承受,在艾青和孩子们面前,高瑛从不悲观。她把自己站成一堵墙,为他们遮风挡雨。
21年漫漫长夜,咬着牙跺着脚活过来了,天终于亮了。
1978年,艾青以诗歌《红旗》《鱼化石》重返诗坛,得到平反后,正式调回北京。那时,他已经是个满身病痛的古稀老人了。
生活步入正轨后,高瑛和艾青一起去浙江探访故居。院内,藤萝紧紧缠绕着柏树,高瑛睹物思情,脱口而出:属你最多情/爱上了谁/就和谁缠绵一生。
艾青连声叫好,动情地说:我们就这样永远拥抱着吧。
艾青与高瑛
重获尊严和自由,艾青又在诗坛大放异彩,创作进入新的高潮,荣誉接踵而至。
我三生有幸,找到了你这个好老婆。我这辈子无法报答你,等我下辈子给你当牛马吧!
1996年5月5日,艾青走了,带着他们死生契阔的爱情。
此后,高瑛开始写诗,每逢艾青生日、忌日,她用诗歌寄托哀思:
在玉兰花开的三月/你踏着月光回家吧/看看不尽思念的我/也看看盛开的玉兰花。
在梦里,他们无数次重逢。2003年,高瑛完成了《我和艾青的故事》。
如今,虽已耄耋,但她的笔仍未停下,只要活着,他们的故事,她就会一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