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年前，即2020年秋，我曾经在北京西城区胡同里的一家咖啡馆，与两位投资圈的朋友展开过一场热烈而有趣的讨论：为什么欧美的科技公司往往可以做到“不依赖创始人”乃至“不依赖任何个人”，形成良好有序的公司治理与管理层传承机制，而中国的科技公司往往还做不到？远的不说，就说近三十年，让IBM咸鱼翻身的功勋CEO郭士纳是来自科技行业之外的职业经理人，从乔布斯手中接棒苹果的库克是供应链方面的专家，而微软在交棒给印度裔CEO纳德拉之后也在云计算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十年前，投资人曾经惊惶地问：“离开了乔布斯，苹果怎么办？”稍晚一些，他们又问：“离开了比尔·盖茨和巴尔默，微软怎么办？”
事实证明，乔布斯和巴尔默的后继者都干得很好。在硅谷，大部分科技巨头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企业传承，形成了良好的管理层更迭机制，不依赖某一位“天才CEO”，也就不会有继任者难题。然而，中国互联网科技公司中，能够建立良好的公司治理结构、做到有序传承的公司尚属罕见。彼时彼刻，在国内所有大型互联网公司当中，也只有阿里巴巴的管理层完成了“交棒”——张勇（逍遥子）于2019年9月从马云手中接过了阿里集团董事长的职位，此前他已经担任集团CEO四年之久。熟悉互联网行业的人都应该承认，张勇主政阿里期间的业绩可圈可点，作为“一号位”尽职尽责，蔡崇信用“成绩斐然”评价他。
现在，在担任阿里集团董事长四年、CEO八年之后，张勇又交棒给了蔡崇信和吴泳铭，这是此前早已计划好的。与此同时，张勇还卸任了阿里云董事长兼CEO，今后将在集团投资10亿美金支持下设立面向未来的科技基金，协助阿里对未来的科技布局打造更好的生态环境；对于这一点，我的观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阿里“1+6+N”组织改革初见成效的今天，完成管理层交棒，不仅对阿里这家公司意义重大，而且对中国互联网及科技企业的制度建设和传承，有着重要的标志性意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特点。在互联网行业，发展瞬息万变，“更新迭代”的速度也远远快于传统行业。张勇在担任阿里集团董事长和CEO期间，巩固了淘宝天猫在零售电商市场的领先地位，同时为新零售、新基建、新科技等新兴业务做好了布局。在资本市场层面，完成了港股二次上市，而且通过阿里影业、阿里健康的上市，为子公司分拆上市做出了探索，为此后“1+6+N”组织改革打下了基础。2022年底，张勇亲自执掌阿里云业务板块，在“云计算+AI”的战略探索上面做出了贡献。不论从哪个层面看，张勇都完成了自己对阿里集团的历史使命，留下了意义深远的长期财富。
刚刚接棒的阿里集团新管理层，面临的则是全新的考题：全球宏观经济形势复杂，国内互联网行业的发展进入瓶颈期，以生成式AI为代表的新技术席卷全世界，而阿里集团正在进行史无前例的组织改革。这些挑战是前所未有的，所谓“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具备丰富国际化及资本市场经验的蔡崇信，以及技术出身、对集团多个业务板块非常熟悉的吴泳铭，是解决上述问题的最合适人选。
不过，相比具体的业务决策，我更重视的是阿里管理层更替的制度及文化意义：如果中国互联网及科技企业真的想实现“基业长青”，它们就必须建立稳定有序的企业传承制度。具体而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业务负责人乃至企业一号位的更迭是必然的，但是企业文化和制度是稳定的。任何企业，只要持续经营时间足够长，总归都会经历许多不同的管理层，最重要的是这些管理层都认同企业的使命、价值观和文化。遥想四年前，马云在公开信中写道：“阿里巴巴创建的合伙人机制，创造性地解决了规模公司的创新力问题、领导人传承问题、未来担当力问题和文化传承问题。”在马云交棒张勇之前，阿里对企业传承已经进行了大约十年的超前探索；经过张勇任职四年，又一次有序传承已经完成，再次证明了上述探索是成功的、有效的。
时至今日，阿里巴巴仍然是国内大型互联网公司当中，唯一一个主动、有序地完成过至少一次管理层传承的公司。过去两年，虽然很多互联网公司都经历了创始人的“交棒”，但大部分都只是“退而不休”，重大决策还是创始人说了算；还有一些互联网公司是在外部投资人的压力之下做出管理层更迭，整个过程仓促、缺乏计划性。阿里的管理层传承的特殊性，首先体现在其主动性——与其被形势所迫不得不改革，不如自己主动改革；其次体现在其有序性，即一切都是基于制度和文化建设自然发展的结果。我相信，这种主动、有序的传承，对于中国互联网及科技行业的指导意义是最大的。
回到本文开始的那个问题：在一个行业初始的高速发展阶段，我们往往会喜欢“草莽英雄”的故事，相信一两个管理者的天纵英明足以搞定一切问题。确实，对于创业期的中小公司而言，个人力量是最重要的，制度建设反而不太重要；但是随着规模增长，小孩子总得长大，草莽英雄总得让位于现代化的企业精细管理体系。发达国家的大型科技公司，普遍已经度过了这个制度建设的阶段（那些没有度过的大多垮掉了）；现在轮到我们的科技行业完成同样的任务了。
“世界大潮，浩浩荡荡。”阿里集团的新管理层将做出什么样的战略及业务决策，我们拭目以待；但是，能够主动有序地完成企业传承，本身就已经是顺应全球企业管理界潮流的正确决定了。如果这一举动能够吸引更多国内同行的仿效，形成一股企业探索和建设传承制度的风气，那无疑将是很好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