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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告诉我,在东北相亲,不要去悬挂幌子的菜馆,这是冒失的。
那一刻我们的心很近,距离却很远,诺大的方桌上盘踞着千层茄塔、锅包肉、大拉皮和老味地三鲜。
都是她爱吃的,透过茄塔的缝隙,能看到她的人物弧光和欲拒还迎。
老姨说,男人要稳,但要主动,主动点菜,主动买单,主动为她的葱蘸酱,主动的男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吃啊,老妹儿”,我声嘶力竭,店内的前台音响是《好日子》,我头顶则是《声声慢》,让菜的时候,我端详她,在玩手机,笑靥令人向往,却不属于我,“嗖”的一声,一条微信发去了未知的IP,我的手机没响。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我努力活跃着气氛,大堂的客人都在各自蠕动,一根烟的功夫,我得知身后桌的孩子考上了重点,旁边的老人高寿,前桌做东的人刚当上供应科的科长,一群沙丁鱼在相互交流着人间情报,只有我们桌在这个激流的时代无动于衷,我像条鲶鱼,用胡须试探着面前的诱饵。
“挺香的,你不吃啊?玩啥游戏啊?”
这是我们两条平行时间线的第一次交汇,她的眼里带着光,是灯笼吊灯的倒影,寓意着红红火火,此后,我们的生活中,应该还会有更多娇嗔的疑问,比如“你要带我去哪嘛?”,“度蜜月去哪个国家?”、“孩子到底叫啥?”、“她到底是谁?”、“你爱我还是她?”
但此刻,我需要解决好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咱们夹茄盒,不能从最上面夹,从中间和下面都行,谁夹的时候,茄塔倒了谁买单”。
不出意料,我赢了,开玩笑的,我不可能让她买单的,她执意要走,我执意要留,她新买的加拿大大鸵羽绒服上,至少接住了5层茄塔,输得彻底。
妥协的结果,是她去洗手间擦油,两个小时后,服务员5分钟内过来了7波人,要给我加热水,暗示我抓紧买单,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打包回去,100多,吃了三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东北菜的实在。
老姨夫进去前,告诉我,在东北相亲,不要去悬挂幌子的菜馆,这是冒失的。
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桌大盘大声也大,爱情的萌发却需要私密,在东北,浪费是白云黑土间的原罪,其实两个人,一个菜都吃不完,点少了,小气,点多了,即使你不打包,服务员也会嘟囔“咋这么不会过日子呢”,你尴尬,她也尴尬。
而你拎着菜,就牵不了她。
东北的冬,风很大,孤独的人总是晚回家。
这些年喝过的酒,瓶子可以在中央大街北广场,堆起一个水晶宫,每个瓶子都封印着那些年少轻狂的吟唱,我从没中过“再来一瓶”,也从没再次中意过哪个姑娘。
我记不清第一次戒酒,第一次戒烟,第一次出席葬礼,第一次随份子,总能记住那个温暖的下午,积雪初融,东北菜馆门口的招幌长穗,垂到了她的发梢,我扒拉了那么一下,她一转身,我碰掉了她右侧脸颊的美瞳睫毛和双眼皮胶,此后,我失去了爱情。
那天走的时候,老板在门口吸烟,意味深长地吐了口哈尔滨,对我说“小伙子不管怎么说,打女人都是不对的,你一进门那会我就想说你,两口子再有啥事别动手,就算她外面有人了你也不能打这么狠,啥坎儿过不去,孩子是你的不?哈哈哈哈。”
我抬头看了看那四个红色的幌子,微风,长穗,荡漾,甚至有些发白,感染了岁月的尘霜。
“该换换新的了”,我指了指头顶,“那指定不行,老丈人给挂的”,他指了指天上。
老板有两个儿子,都不随他姓,一个随他岳父,一个随他媳妇,他是倒插门,他岳父也是。
两个外戚惺惺相惜,彼此视为精神支柱,携手经营起一家东北菜馆,算家族延续,他给岳父筹办后事那阵,头发白了很多,也掉了很多,就像门口的幌子,简单支撑着。
东北没有台风,自然的力道做不到催人泪下或催人奋进,只有人可以。
不是所有的东北菜馆,都有资格在门口挂幌子,如果说东北菜老派坚守的味道和实诚是里子,那么这些幌子,就是面子。
很多东北厨师,为了这几个随意哪个东北的装饰城都能淘换来的幌子,付出了一生。
幌子叫招幌、酒幌,是东北饭店门脸的标志,食客打眼就能瞅出饭店的属性,也代表着饭店有正式师承。
挂幌即开张,摘幌是打烊,摘下的幌子只能放在大厅的饭桌上,不能放在地上,有“幌子落地,大师离去”之说,也有的饭店昼夜不休从不会摘幌,任凭风雨飘摇。
幌穗的颜色代表不同风格的饭店,汉人用红,清真是深蓝,斋菜馆用黄。
幌子的每一部分都代表着一种食物,挂幌的绳子上包着白纸,表示卖的是蒸笼食物,绳子上的白花代表馅食或馒头、花卷之类,幌子底端下垂的条带,则代表面条,宽条带意即宽面条,窄条亦然。
幌子的数量则代表着档次,有道行的餐厅把米其林评级挂店里本该是关二爷的地方,东北菜馆没那么矫情,级别都在店外,一目了然,大方体面,幌子不是只有东北菜馆才挂,它更像是一种文化影响。
电视剧《老酒馆》中的山东老菜馆挂的是两个幌子,《闯关东》中的山东菜馆挂的是四个,都是入乡随俗。
挂一个幌子的是小吃;两个是中档熘炒,酒要全,至少20桌;四个就上了星,可办酒席、宴会,厨师水平也高,能做南北大菜。
阜新曾有家饭店,支棱过“八幌”,生意兴隆,口碑极佳。而八幌饭店也有个说法,如果客人点菜,要是没有这道菜,或厨师做不出来,那必须原价赔给客人,否则,客人有权摘幌,而在饭圈,基本也就社死了。
东北没有三个幌子的饭店,东北人把“三”读音为“撒”,三个幌子谐音“撒谎”,不端也不详。
幌子是最古老的广告形式,它是东北餐饮的执着。《韩非子》记载:“宋人有沽酒者,悬帜甚高。”“帜”就是酒幌,后世人称:“酒市有旗,始见于些。”两千年前,幌子就存在,两千年后,它仍然在东北坚挺,血脉和口味并没有断层。
那位菜馆老板入赘前夕,餐馆还是两幌,经营了几十年,两代人的功夫,成了四幌,孩子不愿继承,头顶的红火不知还能挂多久。
90年代之后,人们不再注重细节,来东北的外地菜馆不会挂幌,去外地的东北菜馆,也很少挂幌,店家和城管,收的时候都麻烦。
街面的冰仍然出溜滑,铁栏杆仍然格愣牙,老菜馆仍然在老地方,只是旧日的味道和爱情不会食管反流。
如今我的胃早已适应了五湖四海的邪门重口,一份份盛放在塑料盒中的便利食物,就像速成的邂逅一样,味道直白、缺乏情调、模式化,我再也没见过彼时彼刻撒落在她肩头的那抹冰城微光,在大乱炖新鲜锅气的折射中,有我们未来景象的海市蜃楼。
许多年后,我喜欢上喝酒,某个微醺的瞬间,我会在空气中夹起茄塔,在长春开往三亚的Z384上,锅包肉盖饭可能会让每个乘客想起家乡,4600公里的漫长旅途,一辆绿皮的诺亚方舟漂流过两个昼夜,在第一个晚上,我听到了熟悉的疑问,“挺香的,你不吃啊?玩啥游戏啊?”
我看着她,她看着桌,我想,东北菜是不会消亡的,爱情似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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