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小旗季风这一天正睡在了相好的暗娼喜凤那里。其实不为别的,只是时局混乱,喜凤因为害怕,请他来了自己的家里,做个保护人。锦衣卫里是等级森严,指挥使以下,千户、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等各有等级,而这小旗,虽说是有品级的,可惜只是从七品,也就相当于个胥吏级别的,说官不官,说民不民的。他自小是个孤儿,跟着做生意的叔叔在京城里长大,不喜欢读书,却喜欢舞枪弄棒的,后来,叔叔通过些关系,让他进了锦衣卫,也算是有口饭吃而已。后来叔叔看世道日下,生意也不好做,便回了南方。于是季风在京城里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也许是紧张的关系,今天凤喜紧紧地抱着他,搞得他大汗淋漓的,这一夜,外面人喊马嘶的,季风没当一回事情,反正自己老哥一个,脖子上顶个脑袋,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谁来了都无所谓。虽说自己算是朝廷的人,但他自己似乎也没什么感情。上面的官儿多了,平时自己也不过是个听差的命,现在领导们都没影儿了,自己反倒有种难得自在的感觉。于是今晚与凤喜做的反倒更投入了,比哪次似乎都起劲。天亮之后,起了床,坐在凤喜的屋子里面抽着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
凤喜问他,“这城破了,你以后怎么打算呢?”
“京城要是还需要我做这差事,就做下去,实在做不下去了,就回南方找我叔叔去,”
“那你就扔下我不管了?”
“哪能呢?不行就带你走,”
“我这样儿的,可是离不开北京城,从小别的地方去都没去过,”
“我也是连南方什么样子都忘了,我想这闯王也得用人管京师吧?说不准在这京城里我还能找到差事。”
“哼,老朱家真是白养你们这些白眼狼了,”
“我干的是辛苦活儿,也没白吃他老朱家的饭,而且那饭里都不知道被克扣多少道了,”
“你这人啊,就像是人家都欠你的,”
季风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一个人不欠自己的。这人就是王公公。当年,自己有次捕错了人,说实话,也不算是捕错了,错的是那人他爹,他爹,或者说他干爹是个太监,锦衣卫的最高领导虽然名义上是朝廷武官,但实际上却归太监们监管。因此,太监们实际上是他们的太上皇,无论如何是得罪不起的。于是,季风在指挥所里受罚,等着挨那二十鞭子。这时也巧,正好东宫的王公公来指挥所里办事,见着大冬天里光着上身,跪在院里等着受罚的季风,看他似乎不像坏人,便问了问情况,给他求了个情,把那二十鞭子给免了。王公公虽然品级不高,但因为是日常伺候太子的人,这个面子指挥所是必须要给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殿下登了基,那王公公可就了不得了。季风因此便结识了王公公。有时季风拎着点儿点心什么的去拜谢一下,王公公虽说不上热情,但也都与他不咸不淡地聊聊。
这在锦衣卫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有宫里的太监罩着,便没人敢欺负你。于是,季风便按锦衣卫的惯例,拜了王公公为干爹。王公公也领了这个情。但此外,二人也只是限于过年过节时,季风去看望一下,王公公既没关照过提拔和调动,也没让他给自己办过什么事情。这可能与二人的性格有关:季风是那种怕见上级的人,而王公公的心思也不在季风这样的外面的人——实际上,王公公虽说在宫里这么多年,但一直是个恪守本分的人。宫里的人都明白,东宫的太监虽说日后可能飞黄腾达,但老皇上没死的时候,最需要低调,如果一旦东宫有什么敢飞扬跋扈的负面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太子爷的位子可就危险了。尤其是前几代的东宫都不怎么受待见,王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一直收敛着自己。
但季风这时却忽然担心起了王公公这位干爹了,不管怎么样,他对自己还是有恩的。城破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宫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季风想着想着就回了家,推开门,却发现,王公公竟然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呢。季凤不禁一阵惊喜:干爹,你怎么来了?
没想到王公公却哭了起来,我,我,我把太子爷给弄丢了。
季风一脸疑惑,“太子爷,不在宫里吗?”
“皇上怕他有闪失,先让我送他出宫了。”
“那么怎么又丢了呢?”季风对于太子什么的,本来如远在天边,没想到,这时却一下子和自己扯上了关系。
原来,王公公与朱慈粮想要去找季风,先安顿几天。二人便走出了马棚。但一路上却十分的不顺,有的路封上了,有兵不让过,有的路虽然还让走,但二人心里有鬼,见到有士兵把守的,便尽量的绕开。于是在京城里转了大半天。其实还好,用一两银子还有算是买到了几个包子,算是先填饱了肚子,朱慈烺这回是真信了,原来一两银子能买这么多的东西。
但二人穿过大街的时候,却见到几个士兵在贴布告,王公公看都没看,怕露出马脚来,但朱慈烺却执意在看。王公公只好陪着他看了一眼,但这一眼,对二人却如五雷轰顶。
上面主要写着三层意思,第一,全城已经被闯王的军队占领了,大家必须放弃抵抗;第二是,崇祯皇帝已经在煤山上吊自尽了,尸体在长安街上陈列出来,大家可以去看看,不要再心存幻想;第三,限令明朝所有的大臣们都去到李自成的临时大营去报到,将甄别录用。第四,街市已经太平,该出来做生意的可以出来了。
看到第二条的时候,朱慈烺有些站不住了,这昨天出宫时父皇的样子还宛在眼前,这会是真的!他感到有些两眼发黑。王公公看到了心里也是象是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宦官毕竟只是从属于皇帝而存在,现在皇上居然没了,而且是自杀,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想过,皇上让他领着太子出宫其实本来就是预料可能有着这一层,他心里也一直在想,但还是没有想到最后会是以这种形式出现。皇上可以抵抗,可以投降,怎么能自杀呢?皇上自杀了,太监们以后还伺候谁啊?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出来了,但看看左右人等,没有敢哭出来。
王公公看着旁边的朱慈烺就要倒下去了,赶紧连拉带拖地把他给拽到了一条背街的小巷子里。朱慈烺目光呆滞地坐在线路旁,吓得王公公赶紧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少爷,小少爷,醒醒啊!”
朱慈粮忽然拉住了王公公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偶尔几个过路人看着,赶紧避过了他们匆匆走过了。王公公意识到这能这样,赶紧地搂住了朱慈烺的头,让声音尽量不传出去。朱慈烺却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等朱慈粮哭够了,王公公拉起了他,告诉他,一起去找季风吧,但朱慈烺不干,他说要先去长安街上祭拜父皇的遗骸。王公公告诉他,虽说是这个理,但风险太大了,如果遇到了也去看遗骸的大臣,或者别的太监们,被指认出来,说明不准会有什么后果呢。
但最终,毕竟朱慈烺是主子,在他大耍了一顿脾气之后,王公公只好同意带他去看一眼,但两个人约法三章,不能哭,不能祭,不能靠前。
东华门外,远远地早已围拢了许多人,二人悄悄地在人群的外围先站定,王公公让朱慈粮在角落里先站好,自己先去看看动静。崇祯的尸体放在一具临时的薄木棺材里,旁边还放着一具尸体,是陪着崇祯一起上吊的太监王承恩的,十几个闯王的兵围绕在周围,只让人远远地看,并不让走近。这时,忽然一个穿着三品官服的人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手里托着一瓶酒,人们不由得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连闯王的士兵也不自觉的让了几步,直到这人快到棺材近前,才想起来,挡住了去路。这个官员站的距离应当是能够看清棺材里面的人了,也不再靠前,放下了酒,拿出来的杯子,跪在地上,倒出了一杯,泼到了地上,连倒了三杯,忽然开口大哭起来,“皇上啊,您老人家怎么就这样去了呢,闯贼未灭,鞑虏犯边,大明二百余年,您怎么忍心抛下我们啊,是臣等无能啊,使君上背世啊!”他的声音越哭越大。几个士兵听到了闯贼眼词,当即横刀走了过来,刚要骂他,却见他从腰下抽出来一柄短剑,闯王的兵以为他要反抗,横刀退了一步,却见他哈哈哈大笑了几声,吻颈而死,血流了一地。
大家都在惊鄂之中,王公公却发现朱慈善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的身边,赶紧拉住他,挡住了解他的眼睛。
大家正在惊愕的时候,一个闯兵里队长模样的人已经反应过来,让人赶紧把这官员的尸体拖下去,自己又对着人群嚷道,“看见了吧,这些当官的都该死!”他指着后面的一块大字誊写的白布道,“崇祯帝遗书里说了,朕非亡国之君,大臣都是亡国之臣,这群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害死了皇上,应该一个个都到这儿来自杀谢罪!”几个围观的人一边看着,一边摇头叹息。
人群正欲散去,只见又一群人从东面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闯王的将领,后面却跟着一个穿着二品袍服的文官。但见那人对前面的将领极为恭敬,再后面,是一队手里面提着刀的士兵和下属,背上都贴着闯荡江湖军的字号。那将领见这里围着人群,便走了过来,队长过来,告诉他,一个三品的官员在这儿自杀了。
将领凑了过来,看了看道,“还真有几个书呆子,”回头又对那位前明的大员道,“周钟,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还想着崇祯先帝啊?”那周钟道:“这崇祯是桀纣之君,有负万民,死的好!只有闯王才是当今武,才是拯救黎民百姓的圣主。”那将领斜着眼看了他一下,讥讽道:“你这书没白读啊!”
这周钟朱慈烺是认得的,是先科的状元,本是东林党中人,当年崇祯对他不薄,给点了翰林。朱慈烺在那里恨得直咬牙。一直想从王公公的后面冲出去,吓得王公公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这时,忽然街头冲过来了一群乞丐,手里有的拿着馒头,有人手里还拿着波浪鼓,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边走边跳着,嘴里还大声吆喝着,“闯王好,闯王好,闯王来了吃饱了!”“闯王好,闯王好,大官小官都抓了!”
朱慈烺对此感到很好奇,一时楞住了。
原来这些孩子本来都是华北一带的饥民,华北连年大旱,许多饥民流入北京,有些以乞讨为生,几年来又多发瘟疫,一些孩子便成了孤儿,为了少受人欺负,一些人便聚到了一起,三五成群地乞讨,当然偶尔也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闯王的队伍入了城之后,根据以往的经验,先是赈济灾民,这些小乞丐们便得了馒头,大声地唱着闯王的好。他们大的十六七岁,小的才十来岁,穿得破破烂烂,混身也脏兮兮的,但却是一派朝气,他们边唱,边喊,边跳,引得行人们驻足观看。
忽地又转出来一个打着竹板的孩子,
“打竹板,打得轻,
眼前来到了紫禁城,
紫禁城,大出殡,
棺材就停在正阳门!”
又一个孩子转了出来,
“正阳门,高高在上,
大人老爷来吊丧,
有的哭,有的笑,
有的灵前来报到,
有的自杀来殉葬,
有的认贼作父骂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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