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朝阳
歌德的《浮士德》是一部长达12111行的诗剧,是西方人熟悉的经典之一,被众多的艺术形式反复创作、再现。但要改变为京剧确实需要想象力。
国家京剧院和意大利艾米莉亚罗马涅剧院基金会联合出品的京剧《浮士德》第一部,自命为“实验京剧”,实验的味道很浓,也非常有勇气。比如用花脸演员演绎主人公浮士德,与旦角“格雷卿”缠绵;用大提琴与胡琴混搭;中间亦有慢动作和现代舞的桥段;舞美上亦运用了声光电等等。
但混搭没有混乱。
首先,主题立得住。很多新编戏的编剧就是一场灾难,浮士德是西方的经典,但要改变为京剧,必须要对题材进行东方化的加工,这样才能将内容与形式水乳交融。“有两种精神寓于我的心胸”,一个“执著尘世”,“沉溺于爱欲之中”;一个则要“超离凡尘”,“向那崇高的精神境界飞升”,这是原作者笔下的浮士德。贪得无厌和自我觉醒实际上是东西方人性的共同特点。京剧《浮士德》立主脑、去枝蔓,强调和突出了这一点,充分展现人对欲望的无餍追求和最终的自我觉醒与修正。从这一点上,西方的浮士德完全可以洋为中用。
原剧中格雷卿对浮士德热情主动,但这并不符合中国的传统审美,尤其是京剧中的审美,于是格雷卿先是自爱克制的大家闺秀,对一面之缘的浮士德退避三舍,然而被魔鬼的扇子一扇,顿时神情大变,情思绵绵。其兄华伦廷撞见妹妹与浮士德幽会,怒不可遏,拔剑相对,一员武将本来骁勇善战,魔鬼此时假以援手,华伦廷反胜为败,命丧黄泉。角色的巧妙运用,使得这部戏的荒诞成为自然,荒诞的喜剧成分不仅提高了观赏性,也使得后面的悲剧更有张力。
在形式上京剧《浮士德》进行了一些创新,但这些实验性的创新一不哗众取宠,而是点到为止;二是合于剧情,不生搬硬套;三是结合自然,无违和感。比如浮士德这个角色,由工花脸的刘大可出演,但扮相和动作却突破了行当的局限,又与角色密切相关。浮士德出场时是垂垂老者,此时角色戴髯口,是老生形象;返老还童后一跃上桌,接着是“朝天蹬”和摔劈,特别符合角色此时的年龄和心理;与格雷卿缠绵时又有一段小生的唱和做。有意思的是,此时音乐变为现代舞,而两个人就用一小段现代舞演绎了恋人间的缠绵悱恻。这看似有点荒诞不经,但因为本身就是被魔鬼施了法术,做出来的匪夷所思的举动。同时也提醒一下观众,这是格雷卿,不是《春闺梦》。
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创新的地方,只在剧中昙花一现,瞬间又回归到“主旋律”之中,让观众刚刚解颐一笑,马上又被拉回情境之中,在出戏与入戏中,情绪不由自主地被牵着走。
而这些地方更没有伤害作为全剧最核心的部分,即京剧本身。京剧《浮士德》在尝试西方的故事、非传统的行头、混搭式的音乐时,顽强地保持了自己作为京剧的英雄本色,写意、虚拟和程式化,将京剧的精华完整地进行了展现。比如虽然有声光电,但并不暴力,舞台上仍然只有简洁但高效的道具,有大提琴,但与胡琴结合得天衣无缝。京剧仍然是舞台上绝对的不二主角。
比如浮士德与魔鬼、华伦廷与浮士德都有对打的精彩武戏,丝丝入扣;浮士德最后的觉醒与挣扎彰显了花脸这个行当的张力;格雷卿自我沉醉的一组旦角的身段表演,美轮美奂,是毫不亚于芭蕾的优美舞蹈;而母兄双逝孩子又夭折之后,就是一段现成的“失子惊疯”,水袖翻飞,凌波微步,如痴如醉,令人心碎。这在感动观众的同时,也使得浮士德的震惊、反思与觉醒水到渠成。唱腔部分的设计保持了京剧的原汁原味,韵味十足。只有四个演员,却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一段跌宕起伏的人间悲剧。
在展现京剧的魅力时,此剧也对京剧中的一些“规矩”进行了悄悄的新尝试。比如魔鬼,他既不同于钟馗这样的大鬼,也不同于油流鬼这样的小鬼,而是一个不勾脸、不穿传统行头的帅鬼,工架优美,又矫健灵活,在长靠武生与短打武生之间自由游弋,甚至有不少其他行当的动作,既保留了京剧的程式,运用时又不落窠臼,这恰恰又符合一个“鬼”的特征,狡黠诡诈,古灵精怪,又堂而皇之地住在每个人的心中。
本剧减少了大段的唱腔设计,避免了传统戏剧中的重复繁杂的过场,节奏明快,不拖泥带水。在运用京剧的手段时亦适可而止,不刻意为表现而表现,没有出离主题的炫技。
这就是高明的实验。既有坚守自己的自信,又有一切皆可以为我所用的胸怀,包容一切又不失自我。只有得到京剧精髓的人才有这样的自信,只有领悟了京剧艺术真谛的人才有这样的底蕴。守住自己,方能出入六合,游乎九州。
摄影/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