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风云的办公室不大,但很整齐。一进屋的书架上,甲骨文自成立以来的 250 多套出版物分门别类地摆放。他的办公桌也很简洁,没有资深老编辑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稿或者烟灰,除了文件和出版行业论坛纪念品之外,一副 Hi-Fi 耳机和白色的电脑显示器为办公环境增添了些清朗。从他的房间远眺北三环,可以看到千禧年之后,这座城市高速发展的印记。
1997 年,董风云从云南大理考入中国人民大学。20 世纪 90 年代后,中国学术出版进入一个高潮,当时,除了本土社科出版物数量激增外,一大批严肃社科读物也进入市场,哈耶克、波普尔、汤因比、布罗代尔等人的作品成为一代人的阅读底色。上学时,不管是人民大学校内的书摊,还是北京大学周围的国林风、风入松、外研书店,董风云都是常客,他每周雷打不动,都要去万圣书园看书。2002 年,本科毕业的董风云去法国留学,作为政治学专业研究生,法国的学术氛围让他感受到文化上的不同,法国高铁上人手一本书的阅读氛围也让他挺震撼。在法国期间,董风云曾打过多份工,游戏、漫画这些相对刺激的行业他都涉足过。
2010 年,董风云从法国回到北京,当时他心目中理想的工作是去高校当青年教师,或者做记者,正好遇到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招聘法语编辑,这家出版社有非常强的社科出版背景,董风云入职了。单位让他负责一本《当代马克思主义词典》的编辑工作。对他来说,这份工作属于舒适区。
本想把出版行业当成一个暂时的驿站,再转向商业上更容易成功的赛道,他自己也并没有料到,后来他和志同道合的同事们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内部创业出的“甲骨文工作室”却把非虚构历史类社科书做出了一番商业天地,成为了中产白领热衷的国民读物。
2013 年,以国外学术译著为主打产品的甲骨文书系开始陆续推出,甲骨文团队想把目光放在更大众、更好看的学术著作上。彼时,国内阅读市场上少有这样的作品,特别是历史作品,要么是戏说,要么是枯燥的学术专著,想在大众性和学术性之间取个平衡的作品并不常见。
董风云将品牌定名为甲骨文工作室。“我们的英文名称用了 Oracode,把 Oracle(天道)和 Code(法则)结合在了一起,就是希望通过持续的学术出版,在市场中树立起新的法则,为阅读市场赋予新的含义。”
与读者见面的第一批作品是《罗马帝国的崛起》和《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出版后不久,获得 8000 册左右的销量,于专业社科书籍来说,这样的销量已是惊喜。
推及初期商业成功的原因,新颖的装帧设计为好书锦上添花。当时,少有出版社在学术书的设计装帧上下功夫,但董风云却用“ 最美的书”的标准对每本书进行设计。“装帧好,才能体现出书的个性,才能吸引读者,才能告诉大家甲骨文出版的不是简单的学术书。”这确实让读者耳目一新。
甲骨文品牌的忠实读者以一二线城市、具有本科及本科以上学历的年轻人居多,也有一些大学教授、学者和相当数量的文化行业从业者。甲骨文的图书普遍厚实,装帧独特,市场识别度高,获得中产白领的喜爱。
美归美,一个品牌的真正畅销需要持续保证内容好看。“学术名著是有限的。”董风云深知,学术出版不仅市场有限,竞争也很焦灼。诸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三联书店、知名的大学出版社,包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在内,大批老牌名社在学术出版领域深耕多年,对年轻的甲骨文来说,竞争未免太激烈。
随后甲骨文很快转向了非虚构历史品类的引进出版,畅销历史作品“地中海史诗三部曲”、《天国之秋》、《阿拉伯的劳伦斯》、《金雀花王朝》随即登场,这些非虚构历史作品的累计发行量全都超过 10 万册,成为社科领域内真正的畅销书。这番成绩,董风云说,做任何事,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天时。
截至 2021 年 7 月,由甲骨文引进出版的“ 地中海史诗三部曲”系列中译本累计接近 50 万册。至今,这个数字还在滚动上升。对甲骨文来说,这个非虚构历史类作品的商业成功是情理之中,但更是意料之外的。
“地中海史诗三部曲”是英国历史学家罗杰·克劳利创作的关于地中海历史的三部著作的集合:《1453 :君士坦丁堡之战》《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和《财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权》。看书名便知道,讲述的是一段波澜起伏的历史故事:这三本历史读物覆盖的时间从 1200 到 1600 年——在各大帝国为了领土、宗教信仰和贸易控制而激烈冲突的年代里,这场冲突的参与者包括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以及西班牙信仰天主教的哈布斯堡王朝。对于一个离中国读者非常遥远的历史题材,这个成绩确实是很难想象的。
觉得遥远的,不只有读者。2006 年,《1453》英文版由 Hachette Books 出版,直到 2014 年甲骨文想要联系引进前的近 8 年时间,并没有中国大陆出版社联系过版权代理公司想要引进。
“当时这些书的版权费很低。”董风云说。最开始,甲骨文和版权代理公司谈引进简体中文版权,提起世界史的大部头,负责版权对接的经纪人有点疑惑,“中国读者可能不爱看这些书吧?很少有人来问过”。
“很多出版社可能觉得这些作品难翻译,而英国史、德国史、中东的故事这样的世界史,会有很多读者爱看吗?但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好比看电影,我们也会被异域色彩吸引。只要文本足够好,即使地域和时段不同,文明总是相通的。”
董风云对非虚构世界史选题的信心,也来自他的观测——在简体中文阅读市场,一代年轻的知识阶层正在成长,他们的知识需求也正在蓬勃增长。在董风云看来,这一读者群体的形成,得益于大陆高校扩招。“从整体趋势看,读者水平在不断上升,高校扩招后,本科生、研究生越来越多,总有一些读者会愿意去拿起一本书了解教材之外的东西。”
甲骨文做过小规模的统计,甲骨文品牌的忠实读者以一二线城市、具有本科及本科以上学历的年轻人居多,也有一些大学教授、学者和相当数量的文化行业从业者。这从甲骨文在微博、微信以及豆瓣等新媒体和社群上,读者与他们的交流可以看出来。
“当然,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国家越来越富裕。”董风云说。
商业的底层逻辑是大势与人,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强,在阅读方面有需求的读者,希望从更广的视角去了解这个世界,以及自己所在的位置。
经济增长带来的很重要的影响是国民旅行的脚步越来越远。“人们在相对富裕之后,就想去长见识,对世界的了解也不会停在非常刻板脸谱化的印象上。游客对旅行地的好奇也不止满足于简单的攻略手册。”董风云说。
《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中文版出版后的 2 年间,伊斯坦布尔被各大媒体评价为世界最佳旅游城市,土耳其成为中国旅行者心仪的目的地。那也正是“地中海史诗三部曲”系列销量激增的时间。董风云还记得,一个哥们儿有天发给他一张旅行照:伊斯坦布尔城墙下,朋友拿着中文版的《1453 :君士坦丁堡之战》。
一位网友在豆瓣说,自己是带着这本书完成了旅行,“在离开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正好读完《1453》这本书,去往机场的路上是黄昏,整个城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晚霞之下,隐约能瞥见索菲娅粉红色的影子。”另一位名为 KAT 的豆瓣网友也表示,“看完这本书真想去伊斯坦布尔”。
“对很多旅行者来说,一本薄薄的手册是完全不够的,他需要知道伊斯坦布尔的历史,但是对普通读者来说,大家也不太可能去看一个学者对城墙历史的专业研究,知识层次比较高的读者需要一个像电影一样精彩的故事——让大家看完能够让旅行的目的和眼前的景物串起来的历史故事。”
后来,董风云再去复盘这个系列的意外成功,发现了一些规律。“这本书的成功有偶然,但是现在去看,这份偶然的背后可能是契合了时代的背景。”正因如此,他们推出的非虚构世界史找到了目标读者,相继推出的《阿拉伯的劳伦斯》《金雀花王朝:缔造英格兰的武士国王与王后们》《罗曼诺夫皇朝:1613-1918》也大获成功。
而甲骨文的忠实读者们亦在丰富书籍的阅读场景。“每次对一个历史时期或者历史事件感兴趣,第一反应就是找甲骨文的书目。”青年作家蒋方舟说。她在不同场合都讲到自己的俄罗斯之旅特别精彩,这趟旅行如此充实,甲骨文引进的蒙蒂菲奥里的作品给了她很好的旅行体验。“去俄罗斯旅行时,我一直带着蒙蒂菲奥里的《罗曼诺夫皇朝》。”蒋方舟说,“虽然不懂俄语,但比照着书去到各个历史博物馆,也能对俄罗斯的历史有一定的了解。”
这个故事有了后续,2018 年,甲骨文组织沙龙活动,邀请蒙蒂菲奥里访问中国,蒋方舟有幸参与了嘉宾对谈。活动上,蒙蒂菲奥里讲到自己去寻找波将金遗骨、替自己的导师为遗骨献上红玫瑰的故事,让蒋方舟印象深刻。而当天的活动现场,爆满的观众很多都被这一历史时期的故事打动,去俄罗斯旅行也成为他们旅行清单上的一个愿望。
为读者展开地图的同时,甲骨文也开启了更大的国际交流版图。
2017 年起,甲骨文工作室连续三年,安排编辑到海外短期访问,他们前往英国、德国、奥地利等地,拜访版权机构和出版社,面对面了解出版信息,和作者访谈,与可能合作的作者建立联系。
策划这些活动的是陆大鹏。陆大鹏的身份很多,曾是一家出版社版权编辑的他,如今成长为有名气的翻译新星,在读者中建立起自己的品牌口碑,也得益于与甲骨文的专业合作。截至 2021 年 7 月,陆大鹏译作 26 部,其中 20 部是甲骨文工作室的作品,其中就包括“地中海史诗三部曲”。“他的译稿很流畅,而且准确。他特别肯下功夫,很少有译者会为译本付出这么多。”董风云说。
2017 年陆大鹏正式入职甲骨文工作室,以更深度的方式参与到甲骨文的选题策划中。策划海外交流,也成为他的工作之一。为了让交流更加深入,陆大鹏会提前 6 个月开始制订拜访计划。
区别于舒适的异国旅行,他们的行程非常紧张,一天上午、下午、晚间安排 3 个拜访是常有的事。正因为这些用心的交流,他们才得以找到更多选题,结交欧洲作家的圈子,也了解到在欧美社科书工业运作的商业逻辑。“比如作者、学者经常成为电视明星,社科作品被拍成影视节目等,最后被偶像化,在这个工业体系里,写作、出版、影视、网络等行业像齿轮一样协同运转。”陆大鹏坦言,因为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他们很难效仿这样的工业方式。但毫无疑问,日渐深入的国际交流带来更多出版合作的机会。
“现在线上的科技手段能做很多事情,但是仍然有很多是科技取代不了的。”董风云说,面对面的沟通对甲骨文来说意义重大,“到欧洲跟作者、机构、经纪公司,还有我们觉得有意思的人见面,做这件事的目的是给我们将来的出版提供新的思路、寻找新的选题,给我们团队创造新的可能性”。
如今,疫情常态化给出版业带来了直播营销的新兴增长点,但对甲骨文来说,完全拥抱这样的浪潮有点难。“在直播里面,有卖得很不错的书,比如童书、励志书,这些书很轻易就能跟受众产生交集,但社科书就完全不适合。”在董风云看来,适应直播这种媒介形式的,一定是下沉得很好的内容,越是大众化的东西越好。对严肃内容的社科书来说,做下沉市场的增量有难度。“我们能抓住的是原来就对我们产品感兴趣的那一群人。”董风云说。
甲骨文掀起的非虚构历史图书热,正在当下的中国市场扩展。尤其是在中产和白领阶层中,引起了广泛的兴趣与热情。不低估阅读的范围、不低估读者的能力,了解他们更广阔的阅读渴望,是甲骨文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