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马梅香,今年62岁。生活在一个浙江沿海小城市,家里有年过九旬的老母亲,还有大姐和二哥,我是老幺。
我们这一代人,谁家没有七个八个兄弟姐妹?人多是非多。而我们家兄妹感情特别好,互相扶持,一起孝顺母亲。
可这一切,都因“卖老宅”这件事儿被打破了。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们按照老规矩聚在二哥家热热闹闹地吃团圆饭。母亲突然提出来说,想把老宅卖了。
我们都愣住了,把小辈们支了出去,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老宅是一座全木结构的四合院,传到父亲手里时,只剩下了东侧的一部分。后来,父亲意外去世。那一年,我才两岁。
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我们3个长大,多苦多难她都不曾想要卖掉老宅,可见对她而言那不仅仅是房产,更多的是情感的寄托。
现在她突然说要卖,一下子把我们几个给整不会了。
“妈,为什么好好的要卖老宅呀?现在疫情不稳定,房子卖不了好价钱。”二哥先开了口。
“就是呀,前几年您没空调也要住里面,要不是上次发洪水,还要死守一辈子呢。现在怎么突然说要卖了?”大姐跟着问道。
老宅不仅对于母亲有特殊的意义,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童年记忆,是哥哥姐姐对于父亲仅有的回忆,大家都舍不得。
既然都舍不得,母亲说要卖,让我有些不安。
母亲红了眼眶:“我听说老张家子女因为抢遗产,都打上官司了。我这辈子就剩这宅子可以给你们。虽然知道你们三个感情好,但有时候,金钱就是魔鬼,会迷了人心呐。还不如早点卖了,给你们分好,我心里踏实。”
房子是母亲的,她坚持要卖,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接下来,就商讨谁来管这件事。
“我大字不认识几个,让我出力还行,卖房子看合同这事儿真干不了。”大姐看向我和二哥,她只读过一期扫盲班,说的也是实情。
“本来我当儿子的应该多出力,但是最近我家大刚(大儿子)生了二胎,小毅(二儿子)又在筹备婚礼,实在忙不开。”二哥一脸为难。
这么一来,我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毕竟我女儿远嫁,老公没了,闲人一个。
“如果大家信任我,那我就跑个腿,有什么事情,我们再商量。”我搓着裤腿,应承下来。
“梅香你说的什么话,一家人什么信任不信任的,信任,肯定信任。”大姐开心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辛苦你了,这事儿就先这么定了。”二哥也如释重负。
母亲的眼里闪着光,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舍。我有些不忍,转念一想只要她开心就行。
2
正如二哥说的,卖宅子没有那么一帆风顺。
我找了专业的房产评估机构。虽然是老破小,但也估了个60万,贵就贵在雕花的木窗和横梁上,专家说那是艺术品。
我心里也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艺术品不能当饭吃。但既然评估机构说值60万,我就一分钱也不想少。别说60万,100万我都觉得值!
事实上,这种老房子并不宜居,稍微有点条件的人,都不会考虑买来自住。诚心想买的,就是图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口袋里没有几块钱。
一来二去,两个月就过去了。随着母亲过问的频率不断增高,我也难免有些焦急。
那天中介跟我说,有个客户陈先生愿意全款买下。我可开心坏了。
我跟陈先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对方一点都不拖沓,一没还价,二没啰嗦。当天签约后,对方就付了30%的定金。
我在我们兄妹三人的群里,做了汇报。大家都很开心,觉得我功不可没。
母亲年纪大了,为了避免去交易大厅左右排队,就签了授权书,委托我全权处理卖房的事。第二天,我和陈先生就在中介的陪同下,办理了房子的过户手续。
除去1%的中介费,我将剩下的钱交给母亲,她亲手给了我们一人19万8。
我拿着这19万8,总觉得像捧着烫手的山芋。
3
果然,才过了没几天,二哥就在群里丢了个炸弹。老宅被划为文物保护建筑,并且要收回改造成为城市参观景点。
说白了,就是现在的老宅可以换新房了。
“真的假的?那能换什么样的房子,值多少钱?”大姐在群里问。
“这还能假,少说也有百来万哪。”二哥回复得斩钉截铁,好像房子还在一样,“大家明天来我家商量一下。”
“商量啥?房子都卖了。”我满腹疑惑。
“叫你来,你就来。”
这次见面,哥哥姐姐都阴着脸。
“梅香,你老实说,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老宅要被征收?”我刚坐下,二哥就开火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知道我怎么可能卖,我又不是傻子。”
“我知道你不是傻子,就怕你太聪明。从小你就机灵又谨慎,你说这房子卖了两个月没卖出去,怎么快征收了,就卖了?”
这回我是听明白了,二哥是怀疑我跟陈先生串通私吞了这房子的赔偿款。我忙前忙后奔波了几个月不说,自己还倒贴了评估费和公证费,现在一盆脏水就这样泼了过来,真是欺人太甚!
“笑话,我要是串通外面的人骗母亲的钱,我就不配叫马梅香。”我啪一下拍响了桌子,气得浑身都在抖。
大姐赶紧打圆场:“你哥不是这个意思,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梅香你是不是被人下套了?不然这时间也有点太巧了。”
“前面两个月,不是没遇到合适的人嘛,我舍不得贱卖,难得遇到陈先生不还价。”没想到大姐也觉得我处理得有问题,这回我真的是吃力不讨好,委屈无处说。
“你说,他这么爽快,你就没有疑心过?正常人都会多想几分吧?我已经跟你姐说了,我们要打官司,要求法院调查清楚,最好你没有参与其中。”
我真是要气笑了,打官司,谁怕谁呀!我刚想撩起袖子放狠话,突然隔壁传来“砰”的一声,像是玻璃杯砸碎的声音。
我们都吓了一跳,立刻闭嘴乖乖去了隔壁。
4
住在隔壁的母亲,听到了我们的争吵,气得摔了杯子。
她坐在床沿,用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二哥骂:“吵什么吵,是我让卖房子的,是大家一起叫梅香卖的。你缺钱就能往你妹妹身上赖了?”
二哥还想说什么,被大姐狠狠拽了一把。
“还要打官司,丢不丢人?赚了亏了就这么点钱,是我这个老婆子留给你们三个的。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把家给捣鼓散了。”母亲颓然地抹起眼泪,我赶紧上前,摸一摸她的背,顺一顺她的气。
大家都不敢再吭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晚上我就接到二哥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
我发了疯似地赶到医院。在家里的小辈们都神色凝重地挤在走廊上。
医生说,母亲想见见我们三个。我走进抢救室,看到母亲插着氧气管子,床旁的监护仪滴滴地响着。我的心也随着仪器声一下一下要出嗓子眼。
母亲听见我们来了,疲惫地睁开眼睛,用尽所有力气,把我们三个的手拉在一起,很轻很弱地说:“家和万事兴……”
母亲没了。
我揪着医生问怎么没的?为什么不抢救?医生说是多脏器衰竭,也就是说是老死的。我不信,母亲精神一直都很爽朗,前几天我们还去小花园散步,一定是被二哥给气的。
办丧事的时候,二哥支支吾吾说家里的钱都给小毅娶亲了。我二话没说,就把母亲给我的19万8拿了出来。
从此,我就不怎么跟他们来往了。
5
我不去二哥家,他家的小毅倒是经常来找我说和。
小毅跟我女儿一般大,小时候常常赖在我家不肯回去。这孩子嘴甜,一会儿夸我家饭好吃,一会儿夸我家床舒服,其实就是怕回家被二哥揪着学习。
他喊我一声小姑,我也待他像自己儿子。
现在他时常买点水果牛奶来看我,我也不好把他扫地出门。大人之间的事儿,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可这个孩子,偏要掺和大人的事。
他时不时跟我说几句,二哥因为他结婚买房子和彩礼,家里都掏空了也凑不上,才会一时掉进钱眼里。
现在母亲没了,二哥如何自责难过,颓然老了十来岁。
我叫他闭嘴,不然以后就别来了。这小子立马跑过来帮我揉肩捏背,嬉皮笑脸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反正屡教不改。
生气归生气。随着时光的流失,事件慢慢冷却,我对二哥他们的怒和怨也渐渐恢复理智。在这个世界上,比理智更让人难以释怀的是内心深处的情感。
6
母亲过世一周年的时候,我突然想回老宅看看。
老宅经过修葺之后焕然一新,少了一些生活的烟火气。
我走到前院那个石阶,想起小时候,我被同院子的小朋友嘲笑是没爸爸的孩子,还往我身上吐口水。
这一幕被放学回家的二哥看到了,他丢下书包就跟那些孩子们扭打在一起。他一个人打七八个,额头磕在石阶上流了好多血,身上到处都是伤,硬是没喊一句疼。反倒是我,吓得哇哇大哭。
母亲气他打架,罚他不许吃晚饭,我偷偷地把自己的饭喂给二哥。
走到后院,那口老井还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仿佛又看到年少时的大姐,大冬天在井旁为全家人洗衣服,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一样,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是她用自己的辛劳和青春,换了我跟二哥读书的机会。
忽然,我想他们了。
7
跨出老宅的大门,我想着如果母亲还在,家还在该有多好。
突然右腹部一阵刀割一样的剧痛,疼得我直不起身子来。我全身冒着冷汗,还没来得及呼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在医院里了,二哥和大姐都围着我。
“醒了醒了,快去喊医生。”二哥激动地说。
“按铃,按铃。”大姐放下手里的餐盒,赶紧按了呼叫铃。
原来我得了急性胰腺炎,好心的路人帮我叫了120。医院通过我的手机通讯录,给二哥打了电话。
“你不知道接到电话把我给吓得呀,穿着拖鞋就跑出来了。”二哥给我展示了一下他的居家拖鞋,“当时我就慌了神,真怕你有个什么不测啊!”
“哎哟,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想起那个疼,我还有些心有余悸。
“呸呸呸,什么要死要活,好好说话。”现在的大姐,像极了母亲还在的时候。
“不要这么凶,梅香还病着呢。没事的,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有事。”二哥给我理了理被子,又变成了那个从小到大将我捧在手心的哥哥。
“哥该给你赔个不是,陈先生都跟我说了,他买老宅只是单纯为了满足家里老人的心愿。我真的错怪你了。你也知道我好面子,拉不下这个脸。小毅吧,也没表达到位。”
原来小毅这猴孩子,上蹿下跳来我这儿掺和,是受了二哥的指令。
大姐看我不说话,也帮着解释:“是呀,梅香,那个时候你二哥他确实正在为钱的事儿着急上火。我那份都借给他了,只是没告诉你。你哥心里是信你的。那个时候也是昏了头了,我又是个没主意的人。”
“不吵了,先让梅香休息吧,养身子要紧。”二哥找了个台阶,颓然起身,踱步出了病房。
我跟大姐说:“去看看他,别抽烟去了,对身体不好,都风烛残年了。”
大姐会心一笑,也跟着出去了。
8
我当真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
鬼门关转一圈,很多事也容易想透彻。我们这些一起吃苦捆绑着长大的孩子,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
我气二哥怀疑我,更气他瞎闹腾把母亲早送走了。
现在想想,当初母亲坚持要卖老宅,我一直有的不安,可能是我们母女连心的感应。那时她大概已经感受到大限将近了。只是我一直难以接受罢了。
想起母亲走时的那句“家和万事兴”,是劝说当时的二哥不要再闹了,又何尝不是料到她走后我的不依不饶,在劝我放下呢?
道理,母亲都早已讲给我们听了。我们却各自硬着脖子,听不进去。
宅子卖了,母亲也走了,可是只要我们心不散,家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