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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新东方老师的绝望之路

在后来的某个时间点,无一例外,三位老师的理想都落空了。他们的命运在新东方里短暂交错后分野,又宿命般地在悬崖边相遇。尝过绝望的企业家们最后都默契地爬起——无论是锤子科技还是K12教育,当一个时代落幕,三人又都找到了新路:罗永浩的新征程是AR,俞敏洪开始讲述直播带货新故事,而陈向东则走在了成人与职业教育的赛道上。

文|曾诗雅

三个老师

过去一周,三个“绝地求生”的故事都有了新进展。

先是新东方,6月10日,人们记住了董宇辉,这个东方甄选直播间里长着一张方形脸、用双语卖菜的老师主播。后来有一次,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也加入了进来,两个老师对着镜头互侃,被10多万人看见。

6天后,俞敏洪在公众号里回忆这一晚:“这是我开播以来,包括我的个人号,从来没有达到的数量。到我今天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昨天晚上董宇辉的直播,达到了同期在线六十万人以上,这就是真正成为现象级的传播了。”

目前,东方甄选的直播间粉丝涨到了1600多万,新东方在线的股价一周内大涨300%。有投资者预言,东方甄选会是下一个“交个朋友”。

毕竟,罗永浩的“真还传”接近尾声,他会逐渐淡出交个朋友公司的管理层。在6月13日,这位前新东方老师,终于正式宣告自己将退出社交网络,投入新的AR创业项目。当晚,在直播间里,他滑动手机,确认自己的微博账号改成了“交个朋友直播间”后,直呼:“妈呀,高兴!”

热议声中少有人注意到,高途也在6月16日迎来了成立8周年的日子。陈向东,高途的创始人,前新东方执行总裁,在“双减”政策后第一次接受了媒体采访。虽然高途的股价还停在2美元,但财报看上去还可以:转型成人和职业教育后,高途连续两个季度盈利。人们似乎很少看到陈向东有沮丧的时候。那篇专访的标题是“准备穿越未来的寒冬”,采访中他做了一个夸张的结论:“现在是高途有史以来最好的时刻。”

在这个不确定的2022年,俞敏洪、罗永浩、陈向东,这三位曾经的新东方老师,在分别经历了收缩、负债、裁员的绝境之后,似乎又重新找到了确定性。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总是新东方?

俞敏洪最早是在中关村二小的操场,扯着嗓子上课,喊来第一批一百多名学生。在那个流行电线杆贴广告、教室门口发传单的年代,他用演讲的方式推广新东方,低成本获客。那是留学潮刚兴起的九十年代初,“教父”俞敏洪顺势而为,浪里淘金。后来的新东方成为成为国内第一家赴美上市的教育公司,占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出国培训市场,70%的中国留学生曾在新东方门下求学。

罗永浩最开始被人熟知,也是一名新东方老师。他把段子揉进课堂,学生们专门整理了一套“老罗语录”在网上疯传。锤子手机的发布会上,罗永浩名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创业故事》的语录演绎到了第四版,观众在台下激烈地呼喊。一位锤子科技的员工调侃:“这简直就是一邪教。”信徒如朱萧木,这位锤子科技1号员工一路追随着老罗,奉行着那句“他(老罗)要创业卖尿不湿,我也就去卖尿不湿”。

而陈向东,曾经是新东方最好的GRE逻辑课老师,绰号“牛排”,意为巨牛的排比句。很多年后,这些排比句出现在高途(当时还叫“跟谁学”)2020年的新春会上,以“拼命工作”开头的句子在PPT上列了30条。平常日子里,年轻的员工们会在公司门口喊着口号,像信徒一样翻阅他写的《心流》。当然,最后陈式排比句也出现在了那封裁员信上。

在后来的某个时间点,无一例外,三位老师的理想都落空了。他们的命运在新东方里短暂交错后分野,又宿命般地在崖边相遇。尝过绝望的企业家们最后都默契地爬起——无论是锤子科技还是K12教育,当一个时代落幕,三人又都找到了新路:罗永浩的新征程是AR,俞敏洪开始讲述直播带货新故事,而陈向东则走在了成人与职业教育的赛道上。

出新东方记

所有理想的起点都在新东方。

最开始的那个故事,几乎人人都知道。1988年,从北大毕业留校任教的俞敏洪想出国留学,为了挣1万美元留学钱,他在北大开了一个托福培训班。不久后,俞敏洪从北大离职专职教GRE,做生意的天赋也从那时候展露。到了1991年底,俞敏洪已经有了30万元——他去美国找来徐小平、王强,组成新东方的三驾马车。

多年以后,三个人成为了电影《中国合伙人》的原型。2013年,电影上映,而徐小平和王强早已在为真格基金的事业奔走。那一年,新东方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20周年庆典。俞敏洪之外,最瞩目的人属新东方二号人物、执行总裁陈向东。

陈向东第一次听说新东方是在1999年,27岁的他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经济系就读,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他从同学口中听到了新东方,一个班500人,每人学费750元,巨大的利润驱动着这位清贫的大学生到新东方去。后来,他在那里工作长达14年,还坐上了执行总裁的位置。

20周年庆那天,陈向东走出会场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新东方老师都拥上前找他合影,“光照相就照了半个小时”。从农村来的陈向东父母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找自己儿子拍照。“爸,他们不是跟你儿子合影,是跟新东方总裁啊!”陈向东解释道。

那是陈向东留在新东方最后的高光时刻,离职的想法在迈进会场前就确定了。当时的陈向东想做一个连接老师和学生的教育电商平台,但是新东方并没有这样的技术基因。与此同时,他找来的项目投资人和技术者们也都宣称“你自己做,我们才加入”。像俞敏洪从北大离职的2.0版本,陈向东为了那个o2o教育平台的创业梦离开了新东方,在2014年创办了“跟谁学”。

▲2019年,跟谁学举办五周年庆典活动,陈向东致辞。

彼时,更早出走的罗永浩已经摘获一些果实。2014年5月20日,锤子手机T1发布。两个月后,它代表中国大陆的智能手机产品首次获得IF国际设计奖金奖。在高通的客户分级里,锤子已经排在了华为、小米之后的第二梯队里。

再次回忆起加入新东方的故事时,罗永浩给出的评价并不高。“一群北大的学生,出来创业,还带有理想主义的光环,我被迷惑了。”尽管,他一度被俞敏洪和新东方的故事吸引,在讨厌英语和教师的前提下,仍坐了三个小时火车去北京。

为了成为一名新东方的老师,罗永浩还写下一封万字求职信发给了俞敏洪。他甚至谎称自己上过传销课。这种出其不意的招数成功了,罗永浩如愿成为了新东方的老师。但在新东方上市、俞敏洪成为全中国最富有教师的2006年,罗永浩转身离开了。离开后,罗永浩直言新东方没有什么精神,“如果非说有精神,那就是赚钱的精神”。

他延续了当初的出其不意,离开新东方的罗永浩在创办“老罗英语”后,跨界做起了手机。

对俞敏洪来说,天平什么时候开始偏向商人那一端的呢?

后来,俞敏洪在接受《十三邀》采访时说:“新东方上市毫无疑问地把我推进了商业世界。”他的确像个商人一样,把罗永浩的离开解释得很圆滑:“凡是来到新东方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都希望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俞敏洪。”

这是两代创业者之间的不同。下海教师俞敏洪拿的是草根创业者剧本,吃苦耐劳、坚韧奋斗。90年代的新东方教室里没有空调,制冷靠冰块。停电后煤油灯不够用,阶梯教室里会同时燃上几百根蜡烛。

俞敏洪说,这种励志精神的诞生是从他身上开始的。他高考考了三年才上北大,在北大又因肺结核休学一年,在医院读了300本书,想出国不断被拒签……失败的案例太多了。这些过往的另一面是,造成了他奉行经验主义的谨慎性格。

相比之下,后来的追梦人陈向东、罗永浩更激进。他们站在手机、电子烟、在线教育以及直播的风口上,敢做一些疯狂的梦。

不过,三名理想主义者都有相似的偏执,都深深笃信自己投注的就是未来,一直到现实给他们上了一课。

悬崖之上

对俞敏洪来说,成为一名生意人的第一步要追溯到21世纪初,公司完成现代化改革。

他在自传《我曾走在崩溃的边缘》里回忆“那段时间几乎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期”。他从公司剔除家族成员,结果“我妈因为这件事情半年不给我做饭,觉得我不是她儿子”。到了2001年到2004年的三年改革期,“同学之间的纠葛、打架,各种情感纠葛,甚至嚎啕大哭都出现过”。

后来才知道,最灰暗的时期一个接一个。

新东方后来遇到的外敌,要比内部变革更凶猛。2012年7月19日,俞敏洪一觉醒来后发现做空机构浑水发布了一份97页报告,质疑新东方在教学区、学生人数还有财务数据上造假。在两天时间里,新东方股价从每股20多美元跌到9.5美元,市值蒸发了60%。

俞敏洪不甘心等死。第二天中午,他的饭局上出现了马云、柳传志、郭广昌等人。席间,这几个人问:“浑水的指控是不是真的?”俞敏洪说是假的。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信他。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新东方股价重回12美元。一年之后,新东方股价回到了暴跌之前。

类似被做空的经历,后来在高途上发生了16次。被问及感受时,陈向东说:“这创造了世界历史。”2020年,他接受《人物》采访时说:“这些做空,在公司遭遇的所有困难里,甚至排不进前三。”

对高途来说,真正的绝境出现在更早的2015年,那时还叫跟谁学。拿到了第一笔5000万美元融资后,开始摸索落地。彼时,o2o的泡沫过去了,投资人觉得公司的数据和估值已经不匹配了。2016年前后,为了让跟谁学能活下来,陈向东接连孵化了五个项目。最后,公司内部五个事业部乱了套。“因为每个人的位置不一样,每个人的利益边界不一样,每个人的话语体系不一样,那时候真的是非常痛苦。”

压力导致陈向东难以入睡,一直等到砍掉五大事业群、allin在线直播大班课、跟谁学首次实现单月盈利,“失眠才神奇地消失了”。

那时已经是2017年9月。罗永浩所在的锤子科技进入了亢奋的末期。连着三款手机都失败了,新机坚果3卖得惨淡,坚果R1接连爆发了3个质量事故,Pros2没带来“力挽狂澜”的翻身仗。而承载着老罗变革交互系统的“TNT”,在完成度不到30%的情况下被推上了发布会,卡顿问题直接暴露在大众视野里。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至暗时刻。

2018年6月,钱烧完了,锤子科技公布的债务最后到了六亿。供应商们在办公楼前举着牌子,大喊还钱。那阵子的罗永浩,用好友黄章晋的话说“像在池塘里泡了几天再捞上来的样子”。

真正绝望的时刻到了。锤科卖给字节那一天,罗永浩躲在家中。他刷到一条微博下的留言:“因为锤子拖欠款项,公司发不出工资,今年没钱回家过年了。”看起来是某家供应商的员工,还配上了一张打包好行李的照片。

他突然能理解那些给不了农民工薪资的老板们。他在接受《智族GQ》杂志采访时回忆起那个坠下悬崖的夜晚,“欠了六个亿,你给谁不给谁,救谁不救谁呢,根本就没法收拾”。那个晚上,他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这种痛,俞敏洪和陈向东要在三年后才能懂。

▲罗永浩。

逆风局

徐小平曾把俞敏洪比作《出埃及记》中的摩西,带领一群年轻的教书匠从一无所有走向财富自由。故事还有后续,财富自由的一群人又带着新的理想再出发:徐小平、王强后来创立了真格基金,李丰做了峰瑞资本。当然,还有罗永浩的锤子手机、沙云龙的朴新教育机构、陈向东的跟谁学。

这些创业故事都被罗列在2019年出版的俞敏洪自传里。俞敏洪还贴上数据说:“据统计,从新东方出去做创业公司的,不管是跟教育相关的还是无关的,公司做得相对比较出色的已经有200家。”

2019年也是个分水岭。那一年,陈向东看起来离成功最接近。同年6月6日,跟谁学在美国纽交所敲钟上市,鸣钟时刻,一百多名员工在半空中尽情地甩臂鼓掌。跟谁学成为了第一家盈利的K12在线教育上市公司,也是唯一一家只融了A轮就上市的公司。

他看起来甚至比俞敏洪更成功,2019年第二季度的财报上,新东方出现了上市十余年以来最大的季度亏损,相比之下,跟谁学那一年净利润1.75亿,同比增长了658.7%。亏损的原因是新东方开始烧钱扩张了,在线教育内卷时代里,新东方硬着头皮加入。

2019年,另一个失意者是罗永浩。锤子手机的失败之后,罗永浩试水了小野电子烟项目。同年10月,一纸网络禁售令,电子烟的故事也讲不下去了。又过了一年,双减政策落地,陈向东、俞敏洪随着K12大军掉入了同一个深渊。

一个时代结束了。新东方股价跌超90%,员工从12万人缩减到近5万,留下一地鸡毛——给家长学生退钱,给被裁撤的员工开“N+1”,退掉一千多个教学点,捐掉多余的20万套课桌椅。

唯一庆幸的是,新东方的账上还有钱。这是非典那一年的教训,俞敏洪后来立下规矩:不管规模做多大,必须留出能退全部学生学费、以及老师工资的钱。为此,俞敏洪拒绝向股东分红,“除非我不在这个位置上了”。

陈向东在深渊里爆发了最像商人的一面。几乎是“手起刀落”,5月关停小早启蒙,7月撤掉全国十几个中心,12月剥离义务教育学科培训业务。行业里,高途最快、最不迟疑地裁掉了上万名员工。

理想主义者的理想破灭了,天平上只剩下失落的商人。变化也许是有预兆的。陈向东向来并不认可烧钱的生意,但跟谁学2020前三个季度的销售费用达到40亿,并在第三季度出现了9亿元净亏损。面对《晚点latepost》的这个提问,陈向东咬定:“我到今天也不觉得烧钱做生意是正常的。但在市场被重构,资本大量进入,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还是这一场采访,陈向东说起“CEO最大的尊严”,他回答“希望可以让教育更平等、更便利、更高效”,理想似乎又闪现了。

故事讲到这里有一些残酷,三个怀抱理想的人,在创业路上找到了各自的簇拥者,纵身跳进商海,学着做一名合格的企业家去完成创业梦,但最后都站到了悬崖上。

某种意义上,距离掉下去就差一步。

看了十几场直播之后,罗永浩走进了直播间。2020年4月1日晚上,罗永浩对着镜头推荐了一款刮胡刀。像一场告别仪式,他当着200多万人的面,用它刮掉了跟随自己十多年的胡子,刮得极其用力。

一年后的12月底,“东方甄选”直播间开张了,在那时的直播圈,“东方甄选”就是个小孩子。习惯讲课的俞敏洪那天穿了件灰色连帽卫衣,对着镜头开始卖货。“我先给大家介绍下藜麦到底种植在什么地方。大家可以看下这张图,图中这里是酒泉,这里是张掖,这里是武威……”三小时的直播,后来被调侃“一半在讲课,一小半在吃播,一小半段子,插空卖点货”。在今年6月前,没人看好这样的直播方式。当时,这场“东方甄选”的俞敏洪直播首秀,交易额只有500万,还不到罗永浩直播带货首秀交易额——1.1亿的零头。

没有人预计到,半年后,“东方甄选”这样的讲课卖货方式,会一跃成为行业顶流。

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就像罗永浩返回了科技行业,过去关注乡村教育和留守儿童的俞敏洪,做直播也带着某种情怀——他选择了农产品。那些在直播间转型的新东方老师们,一边自嘲为“我就是个卖菜的”,一边情不自禁地把产品桌当成了讲台。

▲东方甄选直播间的背景,是卡通版的俞敏洪。

6月16日那天,高途一本内部读物出版了,里面印有陈向东在高途做过的8次演讲稿。放在第一篇的是2021年7月30日的那篇写满了排比句的“裁员信”。当时,陈向东用了30个“非常”——

“非常非常抱歉,非常非常难过,非常非常伤心。”这段话在信里重复了五遍。

陈向东后来说:“那些糟糕的日子,对一个伟大的公司而言,是黄金一样的运气。”

如今,新东方走出的“绝望”三人,都到了或过了知天命的年纪。60岁的俞敏洪在那篇回忆“爆火之夜”的周记里写:“希望未来的道路,即使充满崎岖坎坷、风霜雨雪,不管多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们都能够带有一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保持一份‘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沉着。”

对于这些创业者来说,终局的成败也许不那么重要了。他们“让故事不断发生”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打动人心。用罗永浩浪漫的说法就是:“如果有的选,最好死在工作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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