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家内定的太子妃。
所有人都知道,我及笄那日皇家便会赐婚。
可眼下离我及笄不过月余,太子却被废了。——【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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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谢长昀被废的那天,京中闺秀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是个孤女,自幼长在北境,父母早亡,唯有两位兄长。
他们镇守北境,战功佼佼,威名赫赫。
在我十三岁那年,两位兄长入京述职,不放心我独留北境,便把我一并带上了。
可谁能想到,我对太子谢长昀「一见钟情」,哭闹着非要为他留在盛京。
两位兄长为难,但终究拗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同皇上做了什么交易,最后皇上下旨,说姜家姑娘蕙质兰心,颇得太后娘娘欢心,想留我在她宫中侍奉,我便自此留在了盛京。
大梁崇文抑武,门阀士族又同气连枝,我这样的出身,他们自然是瞧不上的。
但那又怎么样?我住在太后宫中,近水楼台,先捞到了谢长昀这尊月亮。
那时盛京权贵乍知晓我来日要做太子妃时,都觉得太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倒也难怪。
谢长昀乃贵妃徐氏所出,贵妃怀他的时候正伴驾南巡,遭遇逆党行刺,贵妃想也没想就挺着大肚子挡在了皇上前头。
好容易那贼人就擒,贵妃却动了胎气早产,最后生了个皇子,自己却大出血撒手人寰。
皇上感念贵妃功德,追封了徐贵妃为皇后,又把尚在襁褓中的谢长昀封为了太子。
在世家贵族眼中,太子已无母族庇护,自然当娶高门妻,壮大自己的势力。
可皇上却不知听了我的什么鬼话,竟真同意了让我做太子妃。
而我,数年来孜孜不倦地奋战在为谢长昀赶走桃花的一线,对他严防死守。
那些世家闺秀,把身份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对上我这么个豁得出去的恶女,自然纷纷败下阵来。
到了如今,满盛京都默认我和谢长昀锁死了,我也开始操办起及笄宴来,可就在这么个敏感关头,谢长昀居然被废了。
于是就有人猜测,可能是我及笄之日渐近,太子实在是太过憎恶我,宁可被废黜也不想娶我。
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了能嫁给他,不惜背负了多年「悍妒」的恶名,如今他丢皇位也罢了,怎么还要连累我丢脸面呢?恶女也是会伤心的呀!
(二)
谢长昀迁出东宫的那日,我决定再见他一面。
我去的时候,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在。
三皇子谢长昭的母妃这些年颇为得宠,他前阵子又同左相家的千金议了亲,如今势头正盛,朝中已有不少拥趸,此刻言语中的倨傲已然不加掩饰。
作为夺嫡的热门人选,他这一趟,自然是为了落井下石。
四皇子谢长曜与我年纪相当,他母妃位份低微,早前养在贤妃宫中,一开始也算得上母慈子孝,可自打贤妃诞下六殿下,贤妃便待他疏远了。
因此谢长曜虽是皇子,可在宫中却人皆可欺,实在可怜。
有一回,皇子们到太后宫中请安,我瞧谢长曜穿得单薄,便求太后赏了些布匹给他,又把我自己的炭火匀了些给他。
因着这事,谢长曜同我关系还算不错。
见我过来,三皇子嗤笑道:「二哥,你的太子妃来了。封地清苦,依我看不如带上佳人一起吧。反正整个宫里谁不知道,她当时可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你的。」
我正思索着如何回怼,却听谢长昀淡然道:「不必了,我已向父皇请旨收回封地,明日便启程去灵柘寺清修。」
听此回答,众人皆惊。
「二哥要出家?」
四皇子却是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失落道,「你可是担心我执意追随于你,所以才宁可去灵柘寺清修,也不愿再同我有什么纠葛?」
我固执地看着谢长昀,企图得到一个答案。
可谢长昀却回避着我的视线,默认了。
「早前的确是我要强嫁于你,我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你到底也会对我有几分真心。」
谢长昀默了片刻才道,「阿窈,我知成为太子妃是你多年心愿,如今期待落空,定然心有不甘。不过你同我并未正式赐婚,如今尚有退路。」
「韶华易逝啊,姜姑娘在二哥你身上蹉跎了这些年,如今也到了及笄的年岁,这般仓促,哪里还能找到合意的郎君?」
三皇子偏生要拱火。
见我难堪,四皇子开口替我说话,「大梁好男儿无数,凭着姜家在北境的威名,姜姑娘何愁婚嫁?」
谢长昀继续道,「四弟说的是。父皇重视姜家,想来也会为你另择良配。」
「有二殿下这句话,」
我挤出一丝微笑,「臣女必如所愿。」
(三)
一出东宫,我就想开了。
谢长昀被废已成定局,我再去纠结与他的过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赶紧再另寻一门亲事。
以前只知道围着谢长昀转,在这偌大的盛京孤立无援,从今往后,我要多为自己筹谋。
及笄宴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其实若非谢长昀出事,我及笄宴那日,必是人头攒动,盛京瞩目,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心底瞧不上我,面上也是要客客气气的。
但眼下皇上对我的处置态度并不明朗,是以许多人还在观望,不敢再贸然同我来往。
及笄宴是在姜府办的,我长住宫中,不怎么打理姜府,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四皇子遣了身边的长随来我府中打下手。
如此拾掇数日,便也像模像样许多。
不过眼下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我的及笄宴门庭冷落,只有谢长曜一位宾客——但也不算太冷清,因为暗处藏着的各家探子却是准时报道,一个不差。
而他们看到的,就是姜家小姐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伸长脖子等宾客来,看着煞是可怜。
他们或许正在心照不宣,姜府,果真是受了废太子一事的牵连,失势了。
但我却还是面色如常梳头加笄走完流程。
我是什么人?从前追着谢长昀了那么久,早就练得脸比城墙厚了,这点冷待,小意思。
圣旨在礼成的那一刻准时到达。
我带着不多的家丁跪坐于前厅受旨。
抛开那些用于夸奖我的客套话,圣旨上说了一件事:封我为太子妃。
冗长的圣旨念完,显然我家里的暗探们都傻了。
我甚至听见了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什么?!
太子不是被废了么?也没听说陛下立新的太子啊?」
传旨太监自然也听到了,他笑吟吟地扫视了一圈树上、屋檐上,见其上藏人不少,一时也有些无言,但还是尽职尽责的解释道,「陛下说了,无论来日太子是谁,太子妃都是姜家姑娘。」
周遭立刻静了下来,想来是他们得赶紧回去把这消息禀报给各自家主。
约一炷香后,姜府门庭若市。
现在的皇子中,也就大皇子和三皇子可以一争高下,本来三皇子因为母妃得宠和求娶了左相家的千金,几乎要被众人认定是皇上属意的储君人选了。
可现下这道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的圣旨,让盛京这些人精都一时摸不准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可对于我而言,这道圣旨的意义,就是帮我划定了夫婿人选,省了我挨个打听琢磨的功夫。
眼下,大家都围在我这,难得的再次关心起我要嫁给谁了。
就在此时,大皇子府上来人了。
「今日姜姑娘及笄,这是大皇子给您的贺礼。」
大皇子府上的管家我认得,从前我一门心思要嫁谢长昀的时候,就数大皇子府的人最是阴阳怪气,这到我家里来送礼,却是头一回。
不过赵管家这次像是有备而来,只见他一脸倨傲,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礼单,然后一挥手,让下人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进来,阵仗十足。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在众人试探性的眼神里读这份礼单。
「慢着。」
我猜到了大皇子的想法,「赵管家弄错了吧,不过是个官家小姐的及笄宴,哪里需要送这许多东西。」
「姜姑娘只管收下,您是未来的太子妃,多大的礼您都担得起。
这些还不算什么,今日实在仓促,过几日等姜姑娘的兄长回京述职,大皇子还会亲自来姜府——」
我装作十分诧异的样子,「大皇子未免太过客气,往日臣女同大皇子之间的确有些龃龉,但他毕竟是个皇子,臣女怎好劳他上门亲自赔礼道歉?还是当着兄长的面,回头哥哥又该数落臣女了。」
赵管家被我的话一堵,一头雾水,我不给他开口机会,继续说道,「赵管家的来意,臣女明白了,既是赔礼,臣女也不好不收。
东西就放在这吧,臣女和大皇子之间的龃龉便一笔勾销罢了。」
「姜姑娘这是打定主意不给殿下面子了?」
赵管家脸色一黑,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三殿下已经议亲,以陛下这道旨意,你也只能嫁给殿下了,若姑娘偏要现在逞一时之快,来日过门受罪的还是姑娘自己。」
「谢长晖还真是聪慧过人,光凭这道圣旨,竟读出了陛下属意他为储君的意思。
我倒要进宫问问,陛下是不是真这么想!
」
「你!
」
赵管家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莫非姜姑娘偏要嫁到三皇子府中,与那左相家的千金做平妻不成?」
「我看贵府是没搞清楚形势吧,」
我知道此时周围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这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正色大声道,「如今已成定局的,唯有我会做太子妃这件事。
赵管家觉得,我会容许自己嫁给讨厌的人么?谢长晖他不是想夺嫡么?我就是嫡!
」
(四)
「我就是嫡」
是我能想到的最嚣张的话。
事实证明,这句话效果很好,很快就成为了全盛京口口相传的名句,翰林院也将我这句话收录其中,成为研究名词活用的典型案例。
御史台则是积极呈上了参我的折子,我因此一战成名。
看到这些平时闲得抠脚的大臣因为我一句话纷纷投入工作有了活儿干,我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骄傲——我,真的很重要。
当然,与我的「大逆不道」
言论一同被参的,还有大皇子的拳拳野心。
他在我这碰了钉子,已是丢脸,还闹得夺嫡之心人尽皆知,更是显得愚蠢了。
是以,皇上还没发落,他便告病不朝。
皇上显然也因此对他有了芥蒂,之后的秋狩都没有把他写进随行名单里。
而我,依然是皇上钦点随行的女眷。
这一局,当然是我赢了。
(五)
秋狝循例是去京郊的皇家猎苑。
按照惯例,皇子们和年轻的世家公子将一同进入围场狩猎,猎到最多猎物的,可以赢得彩头。
今年的彩头,是陛下的一个许诺。
「陛下的金口玉言,世人谁不想要呢?臣女斗胆请求陛下,让随行女眷也一同参与。」
在大家正蠢蠢欲动时,一个女子站起来进言道。
我一眼瞧过去,原来是左相家的千金苏婉。
「怎么,左相的女儿还擅骑射?」
苏婉含羞看了一眼三皇子,这才道,「前些日子才初学一二,今日来了猎场,一时技痒,让陛下见笑了。」
「如此便去一试吧。
姜窈,你一同前去。」
我直觉苏婉来者不善,可一时也看不出她要做什么,只冷声道,「密林危险,苏大小姐可要当心。」
我长在北境,骑射自是必修课。
可留在盛京的那一年,我二哥却特别叮嘱我,顽劣便罢,唯君子六艺,女子不可太过掐尖,免得树大招风,埋下祸根。
我便一直谨记,有意藏拙。
是以,当马匹被牵来时,我一眼看出那马有问题。
一旁,苏婉正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心知她想算计我,索性将计就计上马,且看她要做什么。
围场中,飞禽走兽不少。
我随意猎了些兔子,便只是策马闲逛。
从前秋狝,都是谢长昀拔得头筹。
这也难怪,他是太子,旁人总会让着些,何况我把自己猎来的猎物都偷偷塞给了他,他想输也难。
如今大皇子没来,想来会是三皇子出风头了。
可万一他赢了陛下一个许诺,要求陛下取消我的太子妃册封怎么办?正神游者,不知不觉就闯入了密林深处。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虎啸。
我顿时来了精神,若谁能猎到这只虎,今日的赢家便分明了。
可就在我正拉弓搭箭时,这马却不知怎么地惊了,竟猛地扬蹄,往那头白虎处狂奔去。
我当机立断跳下马,顺势滚到坡下,侥幸逃过一劫。
那马受惊似的冲向白虎,随后被蛰伏的白虎撕烂咬碎。
我担心那白虎会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找来,于是蹲在暗处准备先下手为强。
就在这时,四皇子不知道怎么来了。
他像是在找什么人,丝毫没看到隐于丛中的白虎。
「阿窈?」
他试探性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正想着要不要暴露自己的位置应下这一声,却见白虎已被惊动,朝四皇子背后袭来。
「四殿下小心!
」
谢长曜则是慌乱坠马,磕在了一块尖利的岩石上,伤了腿,一时动弹不得。
嗅到血腥味的白虎更加亢奋,他摸索着向谢长曜藏身的岩石过去。
在白虎离谢长曜一步之遥的地方,我一箭刺中了白虎的眼睛,白虎停下脚步,身体因剧痛抽搐挣扎。
「殿下速用匕首割其颈!
」
我提醒道,然后朝谢长曜处奔去。
谢长曜这才横下心,拔刀刺向白虎。
我放下心来,「殿下怎到这里来了?」
谢长曜平复片刻方道,「我、我先前看到有人对你的马动手脚,现下狩猎都结束了,其他人都回了,我见你还在里边,怕你出事,特地来寻你。」
「密林凶险,殿下于骑射并不十分擅长,却肯冒险相救,臣女感激。」
我道,「这只猛虎本是我的礼物,今日便送给殿下了。
这只白虎品相极佳,可以帮殿下赢得陛下的彩头。」
「你没事就好。
现下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说着,谢长曜欲扶我重新上马。
我却站在原地,「殿下,今次遇险,绝非意外。」
「你可知是何人要害你?」
「未来的三皇子妃,苏婉。」
我笃定道,「左相一直想让自家女儿做太子妃,眼见太子失势,这才同三皇子联手。
如今陛下封我做太子妃,他们如何甘心?这才巴不得利用秋狝这次机会,让我出个意外才好。
好在我们有惊无险避过一劫,只是你贸然来救我,只怕那暗地之人谋害不成,要反咬你我。
我有一计,可解此局,殿下可愿配合?」
谢长曜点了点头。
于是我在附近搜寻了半天,拿回了一只箭矢,「林中猎物都有箭矢标记,翌日陛下会派人过来清点。」
谢长曜有些不解,「你要如何?」
「他们既然设计于我,我不受伤反倒不好交代了。」
我解释道,「可若这只箭矢刺中的是我,他们便无法再推脱成是意外。」
说着,我将箭矢双手奉上,「请殿下以此箭矢刺向臣女。」
谢长曜吓了一跳,「这、这如何使得?」
我再三坚持,可谢长曜还是迟迟不肯下手。
「殿下可是不忍?」
我无奈道,「既如此,便把箭矢还给臣女,臣女自己来。
只是如此多少会留下破绽……」
我还兀自说着,却见谢长曜举起箭矢,竟是刺向自己的胸膛。
「谢长曜你做什么?」
谢长曜挤出一丝微笑,「父皇最忌手足相残,若你受伤,他们还能狡辩一二,可若是皇子被刺伤,三哥便是百口莫辩了。」
见他胸前渗出殷红的血,我一时震撼失语。
「阿窈,劳你再救我一回,送我回去吧。」
(六)
我背着浑身是血的谢长曜回到营帐时,皇上正因我迟迟不归大发雷霆,遣人四处去寻我。
可笑的是,谢长曜明明也没回去,但却无人在意他。
这么想着,我陡生一阵悲凉,「陛下!
」
我这声痛呼,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见我衣衫都破了,一身狼狈地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都吓住了。
三皇子见我回来,阴恻恻地开口:「你去哪儿了?倒是让大家好找。」
我不理他,兀自在皇上营帐前跪下。
「四殿下于林中遇袭,此刻危在旦夕,请陛下延请太医速速医治。」
皇上面沉如水,「怎么回事?」
「臣女在林中狩猎,不知怎地马儿受了惊,竟是吸引了猛虎过来,幸好遇到了四殿下,四殿下为救臣女,冒险杀死了猛虎。」
我早在来时便想好了如何回答,「可三殿下见四殿下能刺杀猛虎,心存忌惮,竟起了杀心!
」
「胡说八道!
」
三皇子一听,惊得连声辩驳,「一头老虎罢了,不过是输了彩头,何至于谋害亲弟!
」
「陛下明鉴。
四殿下从前在宫里是什么处境,陛下也是知道的。
三殿下如今何等风光,若非证据确凿,那箭矢上刻的正是三殿下专用的花纹,四殿下可是万万不敢相信,素来敬重的兄长,竟是这等心思歹毒之人。」
见皇上脸色难看,想来是信了五六成,我又再次跪拜道,「不止如此。
臣女的马匹受惊,亦非偶然。
今日围场何等凶险,若非四殿下相救,臣女只怕命丧虎口。
臣女因得封太子妃一事,站在了风口浪尖,如今定是有人嫌臣女碍事,想要趁储君之位空悬,早日除去臣女。」
「至于除去臣女后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我看向苏婉,「苏小姐一定最清楚。」
苏婉脸色苍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父皇不可听信她姜窈的一面之词啊!
」
三皇子急道。
「可惜四殿下现下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他之前曾告诉臣女,亲眼见到有人对我的马匹做手脚,若他在场,定能为臣女作证。」
见我和三殿下争执不下,皇上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长曜的伤势要紧。
等他醒了,朕自会问明情况。
你们各自先回吧。
阿窈,你也寻个太医看看,今日你受惊了,早些歇着罢。」
深夜,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进了谢长曜的营帐。
片刻,营帐里传来皇上的怒喝,「逆子!
」
接着便是三皇子的哭诉求饶。
我悬了半宿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早在回来的路上,我和谢长曜就重新梳理了整件事。
如果只有箭矢做证据,虽然能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但到底不够直接,何况四皇子本就不受宠,若是没有足够确凿的证据,大家定是会更偏心谢长昭一些。
因此,我们决定由我先指认三皇子,把事态搞严重,再故意夸大谢长曜的病情,诱导三皇子下手,再提前遣人去请陛下来看望四皇子,好抓谢长昭个正着。
此时,谢长曜再徐徐醒转,装作对一切都不知情,指认苏婉对我的马匹做手脚。
皇上大怒,立刻派人将苏婉和三皇子关押起来,决定回京便亲自审问。
(七)
翌日,谢长曜因猎得白虎,出尽风头。
皇上似乎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儿子,出于弥补,皇上当场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又问谢长曜有何心愿,但谢长曜并未当场言明。
回程的路上,谢长曜私下截住了我。
「四殿下身子大好了?」
我关切道,「你既得了陛下一个允诺,为何不提追封你母妃之事?这样以后你在宫中处境也能好上许多。」
他沉默片刻,却是说道,「以往我的确因母妃身份低微而自怨自艾。
可我如今也成年了,男子的体面要靠自己去争。
我又何必再为儿时的不公挂怀。」
「你能这般想,自然也很好。」
「阿窈,其实今日父皇问我心愿,我确有一心愿,但不敢贸然提起。」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从前,人人都知道你是要做太子妃的,我这点心事放不上台面,说了也是给你徒增烦恼。
我本来想着,能同你成为一家人,你是我嫂嫂,我们也是能常常往来的,这样或许就已经很好。
可现在……」
他的心意,其实我不是看不出来,「你中意我?何时有这份心意的?」
「雪中送炭的那日。」
他垂下眼,「可你灿若天上星,那时你又满眼只有二哥一个人,于你,他皎若心头月。
我不过凡间一点尘,如何堪配。
若非二哥出事,这些话,我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我笑道,「可我早就知道了。」
见谢长曜面露迷茫,我继续说道,「当年我为了谢长昀留在盛京,可常常思念北境,过得并不快活,有次我和谢长昀闹了别扭,甚至赌气想要回北境。
没想到回屋后发现案头玉瓶里插着一枝桃花。
婢女说,是二殿下赠我的,说这是盛京的春色,让我聊解思乡之情。
我知道那是你以谢长昀的名义送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些怅然,「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怎么会全然看不见呢?」
若是看不见,便是装傻罢了。
「那你……」
「我愿意嫁给你。」
眼前人忽地喜形于色,「当真?」
「自打那天围场里你用箭刺中自己,你我的命运便系于一处了。」
「那我去求父皇为我们赐婚!
你当真愿意为了我,舍弃太子妃的身份么?」
「舍弃?为何要舍弃?你也是皇子。」
我提醒道,「何况陛下如今已经注意到你了。」
「那个位置,我从不敢想。」
「那你该想一想了。
我愿意嫁给你,但你得做太子。」
我坚定地看着他,「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那个许诺,你用不着浪费。」
(八)
为了彻底扳倒三皇子,扶持谢长曜上位,我决定从苏婉这里寻找突破口。
若是能分化他们的关系,瓦解谢长昭和左相的同盟,谢长昭就独木难支了。
于是,赶在回京的前夜,我私下去见了苏婉。
几日不见,她心力憔悴了许多。
见到我来,苏婉反应很冷淡。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难为她还坚持着世家女的仪态。
「我是来救你的。」
苏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悲怆笑出声来,「救我?害我到如此地步的,不就是你么?你会救我?」
「害你到如此地步的,不是我,是谢长昭。」
我平静道,「怎么,不信他会害你?」
「苏相这样的老狐狸,怎有你这么个天真的女儿。」
看苏婉心无城府的模样,我半是好笑半是羡慕,「他以太子妃甚至皇后之位挑唆你谋害于我,若你得手,便是除去了我这么一个夺嫡路上的绊脚石。
可若是没有得手呢?你事情做得并不干净,我要找出你岂非容易!
你事情败露,婚约自然作罢,他只消说自己不知情,便能摘得一干二净。
没有和你的婚约困扰,他再想办法娶我,来日依然可以做太子。」
见苏婉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我知道她的内心必定动摇了,「所以,整件事中,谢长昭一直有退路,而你没有。
你当真宁愿为这么一个人断送相府的前程,让全族人背负谋逆的罪名么?」
「若真像你说的,现下我已经身在绝路了,你又能如何救我?」
「你若投诚,太子自会保你。」
「太子?谢长昀他早就被废了,如今哪来的太子?」
苏婉不屑道,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莫不是你竟要扶持谢长曜?」
「有何不可?」
挣扎许久,苏婉才下定决心,「若我把谢长昭结党营私的证据给你,你是否能保证给苏家一条生路?我爹多年来伴君如伴虎,为了大梁鞠躬尽瘁,如今只求能告老还乡。」
「我答应你。」
「姜窈,你今日搅动风云,定然得意的很。
只是谢长曜看起来对你痴心一片,可你焉知他不是狼子野心?」
苏婉终是不甘地问出这句话。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那又如何?」
(九)
在三皇子被秘密处置之后,大皇子在府中行厌胜之术诅咒君父的事情败露。
起因是几位皇子一同去大皇子府中做客,年幼顽皮的六皇子闯入大皇子的书房,发现了暗格里藏着的巫蛊娃娃。
此事一出,大皇子当即下狱。
而谢长曜连夜入宫,在陛下寝殿门口跪了一夜,说要用狩猎赢来的允诺,换大哥一条生路——自然,这也是我们的计策。
皇帝也因此意识到,太子、三皇子先后被废,他不能再对大皇子也下狠手了,是以巫蛊案并未多加盘查,便草草结案,皇上也并未对外多声张,只是下令让大皇子即日便去封地。
岭南距盛京千里迢迢,山高路远,这一道圣旨,便是暗示他此生不愿再见大皇子。
没过多久,群臣上疏,敦促皇上早日选出新的储君。
可三位年长的皇子接连失势,哪还有人可选?是以当日为大皇子求情的谢长曜,便入了皇上的眼。
就这样,谢长曜捡漏做上了太子。
谢长曜正式受封那日,我前往东宫拜贺。
东宫在短暂的沉寂后,迎来了他的新主人,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谢长曜在前来拜贺的王公大臣中周旋,他的风采愈发难以收敛了。
我站在檐下,再次打量这座东宫。
入住东宫,还不算赢家。
谢长昀在东宫住了那么多年,不也说废就废了?我筹谋了这么多年,绝不能再输在一步之遥。
(十)
皇上接连没了两个最看重的皇子,一时心神大伤,一连罢朝数日,听说竟是病了。
皇上生病,原本是该后宫嫔妃轮流侍疾,我见贤妃忙于照顾六皇子,便从她那里讨了差事,自请前去侍疾。
我到的时候,养心殿里满是浓重的药味,于是便开窗散了散,然后从宫女手里接过了汤药碗。
而那九五之尊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臣女姜窈,给陛下请安。
贤妃娘娘要照顾六皇子走不开,便由臣女代为侍奉。」
「是你。」
他语气似是不虞,「你把朕的儿子,一个个都算计干净了。
如今又来算计朕了?」
「陛下明察。
臣女身负皇恩,岂敢忤逆。」
我用勺子搅拌汤药,语气平静。
「你也知身负皇恩!
」
皇上一时气怒,「可你都做了什么?你敢说老大和老三出事,没有你的设计?」
「陛下当日下旨册封臣女为太子妃,不正是为了试探皇子们的心意吗?怎么真的看到了皇子们的狼子野心,陛下又觉得是我红颜祸水了?」
我将他扶坐起来,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我却坦荡如常,把汤药碗递给他,注视着他艰难地吞咽苦涩的药汁。
他似乎也为在我面前展露了狼狈的一面而感到恼怒。
「你放肆!
」
他瞪着眼睛唬人,「真是朕素日里太纵着你了,你才敢这么和朕说话。」
「臣女放肆,不正是陛下希望看见的吗?我阿兄重兵在握,陛下忌惮他们,所以要把姜家的独女留在盛京,名义上是荣宠,实则是做人质。
我越跋扈,才越显得陛下宽容。」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怎会不知抬举我,将会把我推向风口浪尖,让我遭人暗算?三皇子撺掇苏婉在我的马匹上做手脚,害我险些葬身虎口,陛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若我真的出事,陛下也是乐见其成的。」
「若非陛下疑心甚重,满心猜忌、玩弄权术,又岂能被臣女这般心机深重的女子设计?」
「大胆!
你怎么敢这样同朕说话——」
「臣女的大胆可不及陛下万一。」
我厉声道,「雁门关一战,陛下为了打压凉州王,竟放任北境骚乱,害得十万将士命断雁门关,是我阿兄拼死才杀出一条血路,才保住了凉州。
凉州儿女一片热血保家卫国,却被您当做玩弄权术的棋子,却还不得不感谢皇恩浩荡。
真是可笑,纵然您抬举姜家,姜家也不会再对您交付真心了。」
说这话时,我一直盯着药碗,皇帝看向我的眼神果然沾了几分恐惧,我察觉到他的目光,故意笑得恶毒刻薄,「陛下既然如此喜欢猜忌,不妨再猜猜,身子何时能好,太医院里如今都听命于谁?」
「陛下龙体欠安,还需好好休养着。
朝中事务繁多,不妨交给太子分担。
臣女告退。」
从养心殿出来后,我远远看见谢长曜就撑着伞站在阶前等我。
他一身玄服,显得气质卓然,从前的畏缩软弱不再,倒真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度。
「阿窈,怎么哭了?」
他伸手拭去我面颊上半干的泪,小心翼翼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来,「陛下怕是不大好了。
或许宫中需要办些喜事来冲冲喜。
谢长曜,把我们的婚期提前吧。
我想早点嫁给你。」
谢长曜轻轻揽住因激动而颤抖的我。
很多事情,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十一)
世上男子都说,四殿下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走到如今,靠的是俘获我的心。
说这话时,他们装作不屑,心里却羡慕得要死。
而女子们则津津乐道于谢长曜待我的一片深情。
在天下人眼中,如今权力和真心都握在我手中,我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可皇城之中,哪有痴情人?我之前也说过,宫中人人都有两幅面孔。
对谢长曜而言,装作对我一片痴心,才是最安全的。
他中意我,有他的图谋;我嫁给他,亦有我的图谋。
何况,他同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不择手段。
他早不是只想被君父多看一眼的可怜儿子,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软弱皇子了。
他的野心,被我激发了出来,正在急速膨胀、飞快生长。
我冷眼看着谢长曜一步步深陷权力的漩涡,用小意温柔迷惑他,使他相信前路坦途,江山在握,美人在侧。
他想要成为新君,坐拥权倾天下的快感,为此,不得不清扫障碍,让昏聩无能的君父为自己腾出位置来。
在我的要求下,谢长曜亲自去礼部择了一个最近的吉日——他本来是想让我挑日子的,可看在如今我们是盟友的份上,我想让他亲手选出自己的死期。
(十二)
太子大婚,隆重非常。
他用十里红妆为我铺就了一条至尊之路,想要迎我和他一同站在顶峰。
我坐在马车里,视线被红盖头所遮掩,触目所及唯有一片红。
在皇家,红是身份的象征,唯有正妻能用正红。
可对我而言,这红盖头和十里红妆,只能我想起满地殷红的雁门关和白骨累累的凉州城。
恍惚间,外头的炮竹炸响,人群中传来笑闹与尖叫。
那些在沉闷的夜里骤然炸响的冬雷与吹响的号角,似要从那一年的雁门关传到千里之遥的盛京,只是富贵迷人眼,繁华的盛京,听不见远方的呜咽,只容得下盛大的喜事。
这次大婚,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可姜家却没来一个人。
人群中不是没有非议,而谢长曜显然也听见了。
「边疆局势紧张,还少不得太子妃的两位兄长。
但无论姜家人来或不来,都不影响我对太子妃的一片心。」
穿着大红喜服的谢长曜握住我颤抖的手,似乎要安抚我的紧张。
我们拜过天地,最终礼成。
洞房中,在喜娘的催促下,他挑开盖头,我将合卺酒递给他。
合卺酒里,我下了毒。
在毒性发作之前,我要给他个明白。
他必须明明白白地背负着罪孽,带着遗憾和懊悔奔赴来世。
「这样重要的时刻,兄长不在你的身边,你是不是紧张?」
谢长曜说。
「能嫁给殿下做太子妃,臣妾有什么可怕的?」
我微笑着注视他,与他一同饮尽合卺酒。
「殿下今日高兴么?」
我任他拥住我。
「高兴。
求了这么多年,今日看你同我并肩而立,才觉得圆满。」
「既然如此,臣妾有些事情想要同殿下坦白。」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方才在外头也喝了不少酒,现在酒劲上来,眼神还有几分迷离。
可我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顷刻间醒了酒。
「臣妾犯了欺君之罪,若是陛下追究,殿下可能回护臣妾?」
我故作语气凄婉。
「阿窈,你……怎么了?」
他声音发紧。
「殿下恕罪,臣妾与殿下大婚,姜家却不曾派人赶来,其实另有隐情。」
我的演技中自带三分害怕四分为难五分沉痛,「臣妾不是姜家的女儿。」
他脸色骤变。
「雁门关一战后,寒了多少将士的心,即便后来扶持了姜家,姜家也不敢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咱们的父皇实在多疑,若非姜家后来把我留在京中,陛下又怎能相信姜家的忠心?可若是真要把姜将军唯一的妹妹送到这吃人的盛京里来,他们又如何肯?所以,只有臣妾来。」
谢长曜一脸不可置信,「你们怎么敢……」
「臣妾入京之后,日日惶恐,直到遇到了殿下。
我知道,我和殿下,是一样的处境。」
「阿窈,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如今你我已经成婚,我便当你是姜窈,是我的太子妃。」
就在我差点信了他真的坠入爱河深陷其中时,他话锋一转,开始试探我,「姜家派一个不相干的人到了盛京,甚至能容许你坐上太子妃的位置,也算是有胸襟了。
可要是你有了权势,不听他们掌控怎么办?」
我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无非是想知道我和姜家的关系,以及我还有没有其他利用价值。
可他好像没搞清状况,今日是我的主场,他的生死,我说了算。
「殿下多虑了。
姜家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掌控我。
他们不愿让姜小姐入宫涉险,是我主动要求代为入京的。」
我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冷静道,「我和姜家都知道,此番入京,并非为了大好前程,而是为了雁门关的十万忠魂。
他们也相信,我一定会复仇。」
因为,我不是姜家女儿的婢女,我是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修罗。
我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母,边疆又常年战乱,一个孤女想要活下来,就要对自己够狠。
我十三岁时扮作男子投靠了镇北军,其后一直都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终于在十六岁时,我被姜家主帅赏识,提拔成了副将。
雁门关,是我升为副将的第一战,而那一夜,只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我趴在尸骨堆里,旷野的风声呼啸而过。
黎明时分,援军的车驾才姗姗来迟。
雁门关的血债,我终究是要讨回来的。
(十三)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那日在东宫,谢长昭和你都不是真心要为他践行。」
我缓缓道,「我之前同你说,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因为爱会写在眼睛里。
野心也是。」
「此前你故意引谢长昀去徐贵妃生前的寝宫,让他撞见了父皇和贵妃远方表亲的丑事,二人在徐贵妃的牌位前苟且不说,还对徐贵妃出言不逊,这才招致谢长昀和陛下失和。」
我将他的算计一一说破,「徐家那位贪婪成性,一心只想攀龙附凤的表亲,是你送进宫做婢女的吧。」
「他们本就对彼此心存芥蒂了。
我不过是添了把火,找了个契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罢了。」
谢长曜也不否认。
「殿下对这后宅阴私手段,真是耳熟能详。」
「你这是替他来报复我,所以从一开始,你就不曾对我有过真心,对吗?」
「皇家人,也配谈真心?」
我哂笑,「殿下不会真以为我当年追着二殿下跑,我就真是一个满心只有风月的天真女子了吧。
这座皇城,配不上谁的真心。」
「可你不是没有心的,你只是把仅有的真心,全都给了他。」
谢长曜费力地说道,「你们之前也隔着雁门关的旧事,但你信任他。」
他这话让我的思绪一下飘得很远。
其实我和谢长昀第一次见面,是在扬州。
那时我跟着姜家两位将军去盛京,路上正巧遇到太子,便与他同行。
他发现我身份时,我本想杀人灭口,却不料我自幼是在北境长大,不识水性,行自扬州时又走的水路,我一个没站稳,竟拽着他一起栽下了船,最后还是他把我救上来的。
「你这回救我,以后会后悔的。」
我冷冷瞪他。
「也不是第一回救你了。
我不后悔。」
他却表现得很平淡。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见你,你就是个瘦瘦巴巴的小丫头,现在还是一样。
不过身手倒是好了许多。」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幼年时流落街头,的确有个身着素衣的少年曾给了我一碗粥,那碗粥让我活了下去,给了我走到征兵处的力气。
「是你……」
「你的身份,我不会说出去。」
他承诺道,「但你要告诉我你的目的。」
我便把雁门关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叹了口气,「阿窈,对不起。」
可最该忏悔的人,不是他。
他于我有恩,我不想骗他,雁门关的公道,我是一定会讨的。
不惜性命,不计代价。
令我意外的是,以他作为皇家人的立场,却没有多劝我一句。
他说要想为那十万忠魂讨个公道,得先在波诡云谲的盛京活下来,要智取。
他的确信守承诺,不仅没有把我的身份说出去,还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如何做一个世家小姐,教我如何揣测君心,甚至教我如何去做太子妃。
他说,有了太子妃的名头,行事总会便宜许多,但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情,便许我自由,天高海阔都随我。
这些年,我们从未谈论风月,但却默契无间。
我想演的戏,他都会陪我演下去。
那时我觉得,有他的支持,为姜家的镇北军讨回公道,是迟早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其实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即便他少年时便有贤名,深得臣民爱戴,是人皆称颂的储君——因为谢长昀的存在,时刻提醒着皇上,徐贵妃对他有恩,而他是一个需要被女人保护的帝王。
没有君王愿意时时想起自己最狼狈的模样,可皇上也不愿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是以长年磋磨谢长昀,想要寻他一个错处。
终于,在徐贵妃逝世的第二十年,谢长昀不愿再终日小心忐忑,于是自请废黜。
(十四)
「你在想什么?」
谢长曜的表情变得狰狞。
「我在想你。
想你什么时候毒发。」
此刻,我的心情格外平静。
「你心里一直还有谢长昀,对不对?哪怕他出家了,哪怕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不是说,我曾经赠过你一枝春色,所以你心仪我。
你明明知道桃花是我送的,为何还是喜欢他……」
「想动之以情?」
我不为所动,「谢长曜,你送我桃花也好,围场相救也罢,哪次不是算计?」
「我怎么能不算计,不算计,我这样的出身,该怎么活下来?阿窈,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人。
何况,我们之间不是只有算计的,至少我对你不是。
你若对我全无真心,那日在密林,谁也瞧不见,你为何还救我?」
「我不救你,你怎会信我,又怎么能让我提前完成计划?」
见我如此说,谢长曜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像是不能相信,谋划了这么久,只谋划到了这样一个结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狠?我们都是皇子……你喜欢他也罢了,既然要陪我演、为什么又不肯演到底……」
他开始呕血,但血滴到鲜红的喜服上,便看不大出来了。
「谢长曜,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是什么时候么?」
他不会想到,我第一次遇见他,不是他印象里在御花园被人欺凌躲在墙角下时,我替他训斥了那些拜高踩低的宫人,也不是我曾在太后宫中见他衣衫单薄雪中送炭。
而是更早一点,在黄沙漫天的雁门关。
那日,镇北军因收到错误的军报大败,而援军也迟迟不至,最终十万精锐命断雁门关,城外横尸遍野,将沙地染成赤色。
随后敌军直入凉州城,于城中大肆搜刮,城中百姓连逃难的机会都没有,竟是被关在城内活活等着被饿死。
那时谢长曜刚被养在贤妃膝下,贤妃对他十分上心,几次为他吹枕边风,让皇帝派他四处历练。
在凉州城被洗劫一空后,他的车架来了。
因为他的到来,城里仅剩的士兵不得不为他清扫地上满地的饿殍。
生灵涂炭的凉州城,因他的到来雪上加霜。
他的马车踏着累累白骨驶入凉州城,他却从头到尾,不曾驻足看一眼。
「你去凉州的那天,踏着累累白骨,车驾从我身上碾过。
也幸亏是那辆马车,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你下马车的时候,生怕满地血污弄脏了你的衣袍。」
他惊诧许久,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那是我难得新做的一件外袍。
你知道我在宫中是什么处境……」
「殿下生于皇宫,长于皇宫,虽然不得君父喜欢,没有母族撑腰,在宫中无依无靠,可到底是皇子,这便与白衣不同。
而殿下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可怜,看不到苍生可怜。
殿下说喜欢我,对我有过真心。
我信。
可是若殿下一开始便知道我的身世,绝不会爱我。」
我连年龄都是假的。
我幼年流离失所,本就营养不良,发育得慢,后来在战场上拼命,也没把这身子骨好好将养着。
雁门关后,我从尸骨堆爬回姜府,姜家小姐请大夫医好了我,我这才慢慢养回来一些。
不过看上去,也就和姜家小姐差不多年纪。
那时的我,要演好一个世家小姐,演技还是太拙劣了。
我如今浑然天成的娇气做派,是谢长昀一点点娇养出来的。
他为我找来生肌膏,陪着我脱胎换骨,将一身伤疤和手上的茧子都抹去,成为谁也不曾怀疑的少女姜窈。
说来可笑,及笄的年纪都过了好久,我才第一次知道少女该是什么模样。
在我愣神间,谢长曜坐起身来,抱住我。
「这么多年来,我不过是想让他看到我……都是儿子,那个位置,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忽地从我发间取下一根金簪,然后刺进自己的胸口。
他对自己如此狠绝,一如那日在围场里,把自己当做诱饵,让人不敢质疑他的真心。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烫到了我的手背。
「阿窈……来世、来世再把真心给你……」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谢长曜紧紧拽着我的衣角,身体瑟缩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母妃」
、「父皇」
,我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
我可以成全他。
三更时,皇城方向传来丧钟。
国有大丧,陛下薨了。
在盛京城长鸣的丧钟声中,谢长曜缓缓闭上了眼睛。
(十五)
太子新婚当夜,皇上和太子接连薨逝,朝中大乱。
世人视我如妖邪,吵嚷着要将我下狱。
他们闯到东宫时,我正在酣睡,我做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场好梦。
这一觉,睡得很沉。
再度醒来,我已经身在大牢了。
而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谢长昀。
这么多年,谢长昀若是在盛京没有半点自己的势力,这太子也是白做了。
如今他肯回来,自然一呼百应。
阴沉的狱室因他的到来有了光亮,我眯着眼睛,看到他一尘不染的衣袍,不知怎地有泪下来,「殿下近来安好?」
他点点头,随即凝眸看向我身上尚穿着的大红嫁衣,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有些局促地避开身去,不敢再看他。
他却向我伸出手来,「阿窈,我来带你回去。」
尾声先帝崩后,群臣欲请回在灵柘寺清修的废太子谢长昀继承大统。
谢长昀起初不肯应下,直到听闻姜氏下狱,方有所动摇,最终群臣议定、由太后颁布懿旨,让谢长昀重任太子,代监国事,待先帝丧仪操办完毕后登基。
在民间说书人口中,谢长昀如此做,却并非只是为了名正言顺,而是为了当年的太子妃姜氏。
谢长昀重返东宫后,称先帝遗命不可废,且谢长曜和姜氏并不算礼成,坚持要让姜氏继续做太子妃,因此屡屡和朝臣争论。
可最后谢长昀到底是孤身即位,后宫除了先帝留下的太妃和太皇太后,再无新人。
三年后。
北境大捷,奏报里说凉州出了位用兵如神的女将军,打得北夷闻风丧胆,最终缴械投降,承诺永不来犯。
皇上大喜,亲自到城门口相迎将军凯旋。
在灿烂的春日里,我再次见到了谢长昀。
他站在春风里,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我听说今日也是皇后的册封大典。
当年事历历在目。
谢长昀当初为我保我,力排众议欲复我太子妃的身份,可我拒绝了:「殿下牵挂我,我心里感激。
可我不愿用姜窈的身份嫁给殿下,躲在殿下的羽翼之下,长守深宫终此一生。
而殿下娶身为姜窈的我,亦是有损清名。
听闻北境战事再起,恳请殿下准我回凉州,余生我只想做个磊落之人。」
此刻,我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他跟前,「臣请陛下万安。」
他看着我,「北境一役,爱卿当居首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臣听闻今日是封后大典,想要一观。」
「臣子本就应当观礼,这算什么赏赐。」
他不以为然道。
我与他沉默僵持片刻,他复又说道,「你既说不上来,朕便自作主张了。」
说着,他拍了拍掌,一个婢女上前,将一只匣子双手奉上。
纵我早已练得能在一盏茶的功夫直奔北夷营帐取下主帅首级,此刻仍不免感到紧张。
我打开匣子,里面却是一枚凤玺。
「朕自即位以来,甚少铺张,如今国库空虚,朕也没有什么能厚赏爱卿的。」
谢长昀一步步走向我,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执起我的手来,「便许你半壁江山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