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小片/整体的一部分”英国17世纪的诗人约翰·邓恩这首广为流传的诗,道出了世界的一个真相:每个人都需要与别人联结。
这种精神层面的联结像万有引力一样,将人与人之间的心理场串联到一起,让我们产生自己是人类一员的归属感,而不再觉得自己是孤悬宇宙的一颗无依的星球。
心理学家们经过长期的观察研究,发现了母婴(也可能是婴儿与其他养育者)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联结方式,并将此命名为“依恋”(attachment)。美国精神病学家卡巴尼斯在《心理动力学个案概念化》中,将依恋定义为在时空上联结一个人与某一特殊他人的持久深厚的情感纽带。在人际关系中,特别是在亲密关系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远近亲疏,都与这条无形的情感纽带有着或大或小的联系。
那么,依恋关系得不到满足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依恋又是怎样影响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的呢?
猴子的尿布
在心理学史上,第一个提出依恋理论的是约翰·鲍尔比(John Bowlby),而直接在实验室观察研究这种关系的人则是哈里·哈洛(Harry Harlow)。
上个世纪50年代,哈洛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任教。他带领学生建造了一个猴子实验室,想从这种跟人类血缘非常亲近的动物身上取得一些研究成果。但是,实验室长期面临猴子短缺的窘境,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自己繁殖猴子。当时在美国,从来没有人能靠自己的力量繁殖培育猴群。哈洛让现有的猴子交配,生下来的幼猴几个小时内就被带离母猴身边,养育在自己专属的笼子里,以免在实验室内染病。这些幼猴看起来非常健康,但是当它们被带进猴群时,问题却出现了。这些猴子显得非常惊慌焦躁,且没有发展出正常的社交技能或解决问题的能力,对实验一点用处也没有。
哈洛和学生们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他的一个研究生注意到一个细节——小猴子们无论到哪里,手中都抓着一片尿布,特别是害怕时更是如此。这些尿布是工作人员避免幼猴的身体直贴冰冷的地板,而铺在猴笼中当床垫使的。猴子到底是需要攀着东西,还是柔软的衣物对它们特别有吸引力?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哈洛做了一项实验,该实验后来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之一。
哈洛制作了两个圆柱体作为幼猴的“代理妈妈”,一个上面围上铁丝网,另一个先覆上一层泡沫塑料,再围上一层柔软的毛圈织物。8只幼猴都在两个“代理妈妈”的陪伴下,单独关在笼子里饲养。其中,4只幼猴从“铁丝妈妈”胸部的管子里喝奶,另外4只从“软布妈妈”胸部的管子里喝奶。幼猴们会把哪个“代理妈妈”当成妈妈?结果显示,所有的小猴子几乎都一直黏着“软布妈妈”,挤进“软布妈妈”怀里,只有在饥饿时才去吸吮“铁丝妈妈”的奶管。
该实验说明,年幼的哺乳类动物天生就有跟自己的母亲身体接触的需求。如果母亲不在,就会尝试与别的物种建立联结。养猫的人都会有这种经验:当你走进家门时,小猫会迎过来蹭你的脚,如果你抚摸它一会,一阵满足的呼噜声就会传来。
女儿的小床单
两岁多的女儿坐在地板上,手里把玩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棉布。她一会把布包在头上,笑嘻嘻地说:“我是小蝴蝶!”一会又把布盖在左手上,用右手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又用布轻轻地摩挲着小脸,闭上眼睛陶醉地享受着柔软的触感,同时感叹着,“好柔软的小单单!”
那段时间,小床单是她最喜欢的东西。这块有着淡红色碎花的棉布,最初铺在她的婴儿床上。后来,她睡觉时就握在两手之间,或者盖在脸上。每次醒来,先找小床单。如果找不到,就哭闹不止。
小床单越洗越薄,越来越小,几乎成了一块一捅就破的小手帕。白天过来看她的奶奶,为了不让她找小床单,批评过,哄骗过,甚至把小床单藏起来。但一次次,女儿执著地寻找、哭闹。一次次,奶奶无奈地妥协。
最后,因为一次搬家,小床单找不到了。最初哭闹之后,女儿渐渐习惯了没有小床单的日子。很久很久之后,我在床垫下发现了皱皱巴巴的小床单,偷偷地处理掉了。
10几年之后,也就是学了心理学之后,我才明白,猴子的尿布和女儿的小床单对他们来说,原来是同一种东西:替代母亲。在孩子最需要抚慰的时候,如果真实的母亲“缺位”(不一定是真实的分离),不能及时为孩子提供安全呵护和情感抚慰,孩子就会寻找一个感觉最像母亲的东西。就像当亲妈妈不在时,小猴子会从“软布妈妈”身上寻求那种柔软的接触,以获得某种情感慰藉,哈洛称之为“接触性安慰”。明白这一点之后,心酸不已。
小毛毯、小枕头、小被子、小毛巾、毛绒玩具……这些柔软的、温暖的、长久陪伴在孩子身边且能提供安全感的东西,会被孩子选为“替代母亲”。与“替代母亲”的分离,对幼小的孩子来说相当于心理层面的真实分离。因此,不要强硬地让孩子再次经历分离的痛苦,而是给孩子更多关注和抚慰,让真实的母亲把“替代母亲”再替代回来。
依恋的不同类型
如果观察过两岁左右的孩子在广场上玩耍,你会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如果妈妈在身边,小家伙会高兴地跑来跑去。当他到处探险的时候,会不时地看一眼妈妈。如果没看到妈妈,他会非常紧张地寻找,找不到就开始大哭。
鲍尔比认为,真正的依恋出现在婴儿在6个月之后,那时婴儿会表现出“寻求接近行为”——跟随或黏住一个特定的人,这个人通常是妈妈。一直到两岁,婴儿会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安全基地”。两岁以后,会形成依恋关系的“内部模式”。
曾与鲍尔比共事过三年的玛丽·安斯沃斯(Mary Ainsworth),设计了著名的“陌生情境”实验:第一幕,母亲与孩子一起进入一个房间。第二幕,一个陌生女人进入房间,跟母亲交谈一会,跟孩子一起玩。第三幕,母亲离开房间,孩子单独与陌生人在一起。第四幕,母亲回来,陌生人离开。第五幕,母亲再次离开,孩子独处。第六幕,孩子再次单独与陌生人在一起。第七幕,母亲再次回来。
参加这个实验的一般是12-18个月大的婴儿,实验情境逐步增加压力,观察婴儿对各个情境的反应。安斯沃斯发现,一类孩子当母亲离开时,会焦虑不安,但容易被安抚,母亲回来后又会平静下来继续玩耍。这类被称为安全型依恋。一类孩子对母亲走进走出似乎不太关注,对母亲没有比陌生人更喜欢,这被称为回避型依恋。还一类孩子与母亲分离后会极度不安,母亲回来后又抗拒安抚,这被称为矛盾型依恋。后来,发展心理学家又提出了第四种类型:无组织型依恋。后面三种,均被称为不安全型依恋。
在美国儿童心理学家海伦·比等人编著的《发展心理学:孩子的成长》中,对比了依恋的跨文化研究,发现不同国家的研究都支持安斯沃斯的主张,即在任何文化的儿童身上都发生某些形式的“安全基地”行为。一些荷兰的心理学家,考察了德国、英国、荷兰、瑞典、以色列、日本、中国、美国8个国家的32个研究结果,发现安全依恋是最常见的类型,占所研究婴儿的一半以上。在8个国家中,中国的安全依恋婴儿占比最低,只有50%左右。这些研究虽然样本较小,不能全面反映真实状况,但足以引发我们的思考。
依恋会影响我们一生
依恋是人的天生需求,许多研究人员猜测,婴儿生来就注定要形成某些关系。有人认为,对于婴儿来说,早期的触觉刺激,哪怕仅仅是被抱着,都是攸关生死的事情。有心理学家研究发现,缺少早期触觉刺激或与主要看护者不够亲近,会导致多种问题,包括身体发育缓慢和神经发育迟滞,免疫功能衰弱,甚至死亡。
鲍尔比曾在两处“不良儿童之家”担任过义工,这些孩子中很多人跟自己的父母根本没有什么接触。他发现,有些孩子很冷漠,无法沟通,有些则非常黏人。他认为,早期的依恋经历对社会功能的影响是“终其一生”的。一般认为,安全型依恋的孩子在成人后具有高自尊,往往享有信任而持久的人际关系、善于寻求社会支持,并具有良好的与他人分享感受的能力。
辛迪·哈赞和非尔·谢弗是专门研究依恋理论的心理学家,他们发现有些人长大后会改变其依恋模式,但大部分成人还是会选择跟童年一样的依恋模式。早期形成的依恋内部模式往往相当稳定,在人的一生中,这种模式会主导其最重要关系的建立。也就是说,依恋关系会成为所有人际关系的“母本”。
我个人的体验是,因为母亲的过度严厉,我形成了回避型依恋模式。这种模式在我的人际交往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我不善于建立长久与深入的亲密关系,与陌生人的联结也不顺畅。这让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熟悉的陌生人”,比如一起坐班车的人,一个楼上办公的人,如果别人不主动与我说话,我绝对不会第一个开口。还比如,去农贸市场买菜,拿菜、付钱、走人,事是我做的,但我仿佛“不在线”。如果遇到什么问题需要回去找那个卖菜人,我往往找不着。因为我只记得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一概不知,甚至连摊位在什么位置也是模糊的。我曾产生一个意象:我在一个街道中穿行,不仅周围的房屋景物恍恍惚惚,擦肩而过的人也全都面目模糊。而我每与一个人产生联结,他(她)就像被注入了灵魂,在我的世界里鲜活起来。
我还有严重的“求助障碍”,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向别人求助。高中时曾被一个偏执型人格障碍者(后来才知道)追求,被他控制了三年多,甚至威胁到生命安全,我也没有向家人求助。两年前买房子时,一位朋友知道我经济紧张,在QQ上交流时,主动表示借钱给我,这种关怀让我泪流不止。
好消息是,依恋类型并非不可改变。正如在“足够好的妈妈”那里,一个婴儿可以建立安全型依恋那样,在“足够好的伴侣”那里,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不安全的依恋类型,发展出安全型依恋。不安全型依恋还可以通过心理治疗得以改变。卡巴尼斯认为,在心理治疗中,如果来访者感觉足够安全,就会对治疗师产生安全依恋,在治疗师的帮助下,进而发展出儿 时无法发展的机能,形成更加安全的依恋类型。
随着不断觉察与内在成长,我的依恋类型也有了很大改变。最突出的一个表现,是我与陌生人的联结越来越顺畅,比如与开出租车的师傅,楼下卖水果的小伙子,作保洁的大姐都能愉快地交流联结。我正从那个隔离的模糊世界,进入一个越来越真实而美好的人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