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推敲，细读王维经典
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 唐 · 王维
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先来解读下题目：“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卢象是王维的朋友；“员外”本指正员以外的官员，后世因此类官职可以捐买，故富豪皆称员外。过，是拜访之意。崔兴宗，是王维内弟。处士：本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因此题目的意思是：王维和朋友卢象去拜访隐居之士崔兴宗，并且游览了他的林亭。
需要注意：这首诗有三个点：卢象、崔处士和林亭。在诗中这三点均有体现。
“绿树重阴盖四邻”起句写景，崔处士隐居之处，种了很多树木，树木繁茂，绿树成荫，甚至都把邻居家遮蔽住了。这句写景悠然，且暗含深意。隐士多好隐居山林，侣鱼虾而友麋鹿，与大自然相赏自乐。
因此起笔写绿树，即点出山林隐居之意。而“重阴”则写出树木葱茏之态。“盖四邻”有夸张手法，写出树木之繁茂。且这句还有两重含义。
其一，隐士均有高德，志向高远脱俗出尘，凡与之交接之人，均会被其气质和德行感染。因此起句意“绿树盖四邻”就隐然有崔处士德行足以感化邻居之意。这就是赞扬崔处士的品行和节操。
其二，隐士多离群索居，孤高自赏，但也有些隐士，隐于市朝，与贩夫走卒等平凡人为伍。崔处士就是如此，他并非远离尘世，而是隐于人间尘世，也可想象他虽然志向高洁，却也恂恂可亲，故而作者以“盖四邻”，来暗比他与邻居可以和睦相处，彼此友敬。这也从另一面赞扬他的亲和淡泊。
另外，这句诗有版本作“绿树重垂阴盖四邻”，试探讨下“垂阴”与“重阴”之别。垂阴，侧重在“垂”，树高则枝叶可垂，点出树之高。“重阴”重点在“重”，树密则重，枝翠则绿浓，点出树木之苍翠。因后句有“盖四邻”，盖有覆盖之意，与“垂”搭配似乎更恰。当然，“重”与“盖”连用也可视为加强作用。
第二句“青苔日厚自无尘”，这句依然写景，写崔处士所住林亭之环境。此地绿树成荫，青苔苍翠，却一尘不染，干净整洁。王维此句以“自无尘”既写出此地的干净清幽，也暗示出崔处士心志的高洁，不染片尘。
“日厚”二字值得推敲。日厚，日日渐厚。这就暗示出崔处士隐居已久，心静如水，不与官场世俗之人交接，故而也无俗人来打扰。因无俗客打扰，自然就干净整洁而“无尘”。这是句中的因果关系。“自”也值得推敲。“自无尘”，与旁人无涉，清净自持，不傍不依，隐然写出崔处士高傲的心境。
转笔第三句“科头箕踞长松下”，这句转入写崔处士。“科头箕踞”不戴头巾，两脚张开而坐，这多写文士傲慢不羁的状态。崔处士虽然可以与邻居和睦相处，但是对待官场俗客，却显得傲慢无礼，这就写出他高傲的心态和不与流俗同流合污的风骨。
崔处士虽然傲慢不依常礼，却也潇洒自如，旁若无人，故而他能科头箕踞长松下。这句是写崔处士面对王卢二人拜访时的状态，写出了崔处士的洒脱不羁之状。
这句诗还有一个版本作“科头箕踞长林下”，试分析“林”与“松”之别。林松都承接上句“绿树”。松是实指，林是总指。林指树多，松却未必指多。长松指高大的松树，长林则指很多高大的树。从诗意看，“长松”似乎更恰。因为：点出松树，则有暗比之意，以松树来暗指崔处士的傲岸与高峻。“长林”则少了几分这种韵味。且“长林”略虚，科头箕踞之处可以是林间。而科头箕踞长松下，则有崔处士背靠松树科头箕踞的画面感。
这首诗的结句是“白眼看他世上人”，这句承接上句“科头箕踞”来写崔处士如何看待王卢到访。《晋书》曾载：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故而白眼指露出眼白，表示鄙薄或厌恶。“白眼看他世上人”写得干脆利落，活画出崔处士的傲岸不俗之状，对世上俗人皆白眼视之，以示不趋流俗，不耐俗务之意。“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整句就把崔处士傲岸不羁的心态描写得非常形象。
而“白眼看他世上人”其他版本又作“白眼看君是甚人”。试分析“看他世上人”与“看君是甚人”之别。“白眼看他世上人”将世上俗人一概抹倒，不论是谁均白眼以对。而“白眼看君是甚人”则针对王卢二人，且“是甚人”更有责问之意，王卢二人均为官，且王维对官场已经失望，久有隐居之想，面对崔处士的逼视更有惭愧且钦慕之意。
且“白眼看君是甚人”则语带调侃，“君”似乎是王维在对“卢象”而言。就好像对卢象说：你看崔处士，如此傲岸不羁，白眼看人，再看你我，在他面前是何等鄙俗！又或者说：我早有隐居之念，你怎样想，你还眷恋官场么？与崔处士相比，你是何等样人？因此这一句，就把作者、崔处士和卢象，一起囊括在内，表意也更加曲折。
因此“白眼看他世上人”，句子干脆直接且有力，主要在写崔处士。而“白眼看君是甚人”，则表意更丰富，也更加曲折，将三人君写在句中，与题目也更加贴合，但是力度却不如“白眼看他世上人”。
从诗的手法来说，首联主要刻画崔处士所住之环境，以景来衬托崔处士的操守与风骨。二联则直笔刻画，以神态动作来描摹崔处士的心志与气质。整首诗浑然一体，步步为营，写得丰富而细腻，准确而形象，不愧是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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