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打开电脑,再看这标题时,泪水不禁涌出了眼眶。
这是一篇没有完成的文章——
2022年9月18日,叶梅、葛笑政和我一同去看望李国文先生。国文先生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虽已九十三岁高龄,精神依旧饱满,声音依旧洪亮,记忆力依旧强悍。
国文先生有个念想,那就是在12月15日“茅盾文学奖”颁奖四十周年的时候,见一见老朋友。
没有想到,这个念想突然定格在了“2022年11月24日,李国文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的悲痛消息里。
“国文先生,您的念想还有兑现呢,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悄悄地走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两个月前的情景再次浮现……
去年的9月8日,几位文友相聚,谈论的自然是文坛之事、文坛之人,不知是谁提到了李国文先生。我说,十天后是李国文先生九十三岁寿辰。但叶梅说,好像正日子过了,8月24日中国作协的领导看望了国文先生。
难道是我记忆有误?二十年多前去李国文先生家组稿,那次恰巧国文先生过生日,记得很清楚是9月18日,因为这个日子太敏感了,所以记得。我还问过国文先生,您的生日就是那一天吗?老人家说,这天是阳历,我填表时填的是八月二十四,阴历,因为“9·18”那天我不想过生日。
听完我的讲述后,叶梅、葛笑政和我相约去看望国文先生。
李国文先生是我们尊敬的老一代作家中的典范,文章自不必说,198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于次年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他的人品亦是我们的榜样,不抱怨,不泄气,待人真诚而热情。国文先生见到我们热情地说:“你们来看我,我非常高兴。昨天出版社刚刚给我寄来几套书,你们不能空手回去,每人送一套留作做纪念吧。”
国文先生的“开门见山”让我们喜从心生。国文先生从书桌下面拿出几套封面是红色的书,大家围上前一看,是国文先生的获奖作品《冬天里的春天》修订本,如获至宝,不胜欢喜。
国文先生的夫人忙前忙后地为我们倒沏茶、拿饮料,国文先生则为我们一一签字、盖章。我们捧着国文先生书与老人家合影留念。屋子里是满满的阳光,朗朗的笑声和对文学的热爱。
叶梅欣赏着李国文先生的赠书,说:“您是文学界里的常青树,我们学习的榜样。”
葛笑政“就书论书”说道:“国文老师的《冬天里的春天》打破了传统写法,不是按照人物成长,故事进展的时序创作的,而是通过主人公两天三夜的故乡之行,叙述了一个延续将近四十年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故事。这种写法当时在长篇小说领域里,还没有作家做过类似的尝试。”
国文先生摆着手谦逊地说:“四十年前的事,不值得一提。你们正当年,现在新崛起的作家和流派挺多的,叶梅的作品写得就很好,我读过。”
叶梅笑着说:“国文老师您过奖了,我们都仰慕您。”
“国文老师,您还记得给我写过序吗?”葛笑政迫不及待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本书,放在了李国文先生的面前。“这是我1992年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写的第一部纪实文学《东京的诱惑》。”
“怎么不记得?你阿姨总念叨你,说小葛怎么也不来呀,都想他了。”
葛笑政急忙向国文先生的夫人说道:“阿姨,我没能写出好作品,没脸见您和国文老师。”接着不忘请国文先生帮他“圆梦”:“我这本小书也三十年了,当时真是高兴,居然忘了请您给我签个字,今天这日子特别有意义,您给补个签字吧。”
国文先生拿起笔来,写下了一段话:“三十年前,我为小葛这本书写过一篇序,这次见到此书的译本,故尔多写几句。李国文九十三岁。”
“太珍贵了。”笑政欢笑着将签名本放进包里。
“笑政的小说没有得到您的全部真传,但他为人做事,有您的影子。”说着我转身问阿姨,“您还认识我吗?”
不等阿姨回答,国文先生说:“晏彪呀,在《中国化工报·文化周刊》时经常到家里组稿,后来调到作协《民族文学》了。”
国文先生的记忆真是非常好,我是1993年调到《中国化工报》任文化周刊主编时,恰逢行业报相对封闭,极少请行业外的作家写稿,为了扩大报纸的影响力,提高报纸的质量,我想向名家们约稿。于是我找到了时任《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我同学周越的父亲周明先生帮忙,这才与众多文坛前辈相识了,其中就有李国文先生,2023年整整三十年了。
时光总是过得快,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了。望着九十三岁的李国文先生和他九十岁的夫人,我们真心羡慕,如此慈祥、相濡以沫的一对老人,祝福国文先生他夫人健康长寿!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我们约定12月15日那天再相聚,共同庆祝“茅盾文学奖”四十周年。
国文先生笑着说,“‘茅盾文学奖’创办四十周年是该隆重庆祝的,我的作品现在落伍了,不值一提。但我非常想见见老朋友和帮助过、为我服务过的编辑和评委们,那时我们真的很纯洁。”
走出国文先生的家,叶梅打车先行了,我因与葛笑政同路便搭他的车回家。路上边走边感慨,九十三岁高龄,声音洪亮,思维敏捷,与我们谈笑风生,何为?
“不争。”笑政说。
“平和。”我说。
“拒绝人渣。”笑政说。
“暗室不欺。”我说。
“国文先生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我与国文老师是上下级关系,觉得他老人家,于当官,于名利,‘用情不深’,可以说是‘无情寡意’。”葛笑政说着发动汽车。
“一个人的长寿与短寿,会定格在人品上的,国文先生就是最好的证明。”说着我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是晚,坐在电脑前,我回忆起与李国文先生交往的许多片段……
记得第一次拜访国文先生时,我说明约稿之意,“为了让行业内的读者能够读到行业外名家的大作,《中国化工报》成立了文化周刊,我们没有框框,请您赐稿,散文、杂文都可以。”
国文先生听后大笑说:“你们打破行业报的戒线,有眼光,很好。百花齐放才是春,一花独开就没有了比较的美,春就暗淡了。对作家而言,多一个阵地是福音,谢谢你。”
国文先生的话,至今令我记忆深刻,是缘于另外一位作家的拒绝。当我说明来意时,那位大作家严肃地说:“我对‘化工’没有兴趣,你找其他人吧。”
我不死心,继续说,“我们副刊早已打破了行业报的戒线,没有任何条条框框,短小说、散文、诗歌、杂文都可以。”见大作家不说话我又补充道:“其实‘化工’无处不在。比如您身边就有与‘化工’有关的东西,墙上贴的壁纸、门上的漆,脚下的鞋,哪一样也离不开‘化工’……”这位作家几乎不等我说完,就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起烟来……由此,我更对国文先生的真诚以待心生感激。
国文先生的美意,先生的美德,先生的美文,以及对小辈儿的支持、尊重,就像怹老人家楼前那株大树,四时轮换,自成一道美景。
如今,国文先生悄然地去了天堂,不带走任何念想,他把这念想留给了老朋友们,任大家或念或想……
——选自2023年2月15日《北京晚报》第2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