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去西藏拉萨是为了朝圣,有人去河北衡水,也是为了另一种“朝圣”。
著名的衡水三件套,第一老白干,第二六个核桃,第三就是衡水中学。
衡水中学缔造的神话,相信每一个经历过高考的90、00后都懂。
2013年,它成为除北京各名校外考生清北人数过百的学校。
2019年,它再次打破纪录,考出275多个“清北”,垄断全省90%名额。
这个全国考生的“高考之王”,让人分外眼红的同时,也成为网民讨伐的“人性监狱”。
去年刷爆全网的衡中高三学霸张锡峰演讲里那句“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把一个高三学生对普通人和平凡生活的鄙夷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让人咂舌的,还是21年第一高中教育集团在美上市事件,在这个集团里,19所学校,有16所都被冠以“衡水”的名字,说是“衡水集团”上市都不为过。
伴随上市的是被扒出的“衡水真相”: “高昂的学费”、“农村户籍录取率仅有一般中学的八分之一”、“掐尖才是衡水的法宝等” ,“衡水中学”再一次被送上舆论中心,成为教育集团化、产业化弊端的反面教材。
然而,衡水中学并非生在“罗马的幸运儿”,今日接受“百鸟朝凤”的衡水中学,在1992年,曾被河北省内的高校“摁在地上碾压”。
它也不是生来就是恶龙,它也曾是屠龙的勇者。
30年间,它从一所看不见希望的贫困中学,变成人人称颂的“应试之王”,也曾是“教育改变命运”的最佳代言,寒门子弟的上升之道。
这三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触摸品质,发现未来,本期十万个品牌故事带你走近衡水中学集团。
衡水中学始建于1951年,1992年变更为三年制高级中学。
刚刚建立高中的时候,衡水中学在全地区11个县所有重点高中里排名垫底。
那个时候,衡水中学的围墙还很低矮。
出门容易,翻墙逃课都是家常便饭;进门也很简单,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而入,甚至半夜去敲女生宿舍的门……
学生一个比一个桀骜,在校长上台讲话时公然起哄喝倒彩,教师队伍也十分涣散,很多人偷偷外出补课捞钱,甚至明目张胆地把学校的课桌板凳搬回自己家……
那时的校长姚海溥一边央求“敛财成性”的老师安心教学,一边教导屡屡作弊、偷窃的学生,还要和大半夜公然敲女生宿舍门的小混混斗智斗勇……
费尽力气,他依旧无力改变衡中被周边的县中碾压、成绩垫底的事实。
终于,心态炸裂的他留下一封辞职信,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了衡水市委。
为什么当年的衡水那么差?
其实,这不过是很多小城市普通高中的缩影。
衡水中学招生范围仅限于衡水市桃城区,一个38万多人的地方,农村人口占一半,是河北重点中学里面生源最少的学校,所以录取分数线也全省倒数,生源最差。
至于师资,整个衡水都是人才外流的重灾区,更何况衡中当时能给的一个月工资还不如外面带补习班一天的收入。
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的衡中,摇身一变成为了众多普通高中“寻出路”的榜样,姚校长也想不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有无数老师抢破头颅想得到这份他主动放弃的职务。
而他更难以想明白,当年以脏乱差闻名的“衡中地狱”,怎么就成了全中国普通家庭的“升学天堂”。
这一切还要从一个人开始说起。
1992年,37岁的历史老师李金池在其他校领导不愿当校长时临危受命,执掌衡水中学。
这位河北省最年轻的校长,拍着胸脯向全校教职工立下了军令状:
“三年之内,升学率拿不到全市第一,我自动辞职!”
话一说出口,其余几所名校的校长都惊呆了。
像衡中这样一个招生范围只有30多万人口的县城中学,想要赢过市里的重点高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李金池是怎么做的呢?
首先,他愣是把自己的职务从“校长”变成了“警官”。
每天晚上,他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思考学校管理问题,而是带着学校领导班子和老师四处巡逻抓流氓。
半夜三更,这些流氓喝完酒,晃晃悠悠来到衡中,敲打女生宿舍的门,李金池碰到伸出的咸猪手,先揪出来打一顿,然后送到派出所,回来再安抚女学生们的情绪。
但是治标不治本,当时衡中还是走读制学校,对社会访客也开放,流氓混混依旧驱之不散。
于是,1993年,李金池大手一挥,直接把校门关了,开始实施住校制,围墙也越修越高,正式走上“半军事化管理”之路。
这也是后来“衡水中学模式”的典型特征,在十几年里被全国无数学校借鉴学习,影响了几千万学子。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初衷只是保护每个在校生的人身安全。
把校门关了后,李校长又严抓校内秩序,学生不敢逃课、不混日子,成绩自然就提高了。
靠着“严抓纪律”这一招,李金池就兑现了三年前的承诺——1995年,衡中升学率提升了三倍,夺得全市11个县重点中学的头把交椅。
而到2000年高考,衡水已经吊打石家庄二中等传统名校,成为河北省高考冠军。
能有这个成就,就不只是关校门这么简单了。
网络上流传着一份精确到每一分钟的衡中学习作息时刻表,每天凌晨5:40起床跑操,6:00晨读,上午4节课、1节自习,12:00午饭,午休1小时,下午2节课、3节自习,下午6:15晚饭,6:50至7:10观看新闻集锦,7:15上3节
每天从早到晚,衡中的铃声有40多道,最短间隔只有2分钟。
这就是李金池的“KPI化管理”,他每天早晨带着老师和学生,从操场上集体跑操,高喊口号开始,开始一天学习,每个班级音量的大小,都直接决定了这个班级的量化考核分数。
站在操场上,每个学生手中都拿着书本在朗诵,为了节约每一分每一秒来学习,在衡中,无论是去吃饭,还是去教室,还是回寝室,统统都是跑的。
这就是今天人们所熟悉的衡中校园“魔鬼式教育”场景,其实仔细看看时间表,会发现,这个时间表还蛮合理的,每天确保有8个半小时睡眠、1个小时体育锻炼、半小时观看新闻节目。
这不是劳逸结合,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吗?
但因为它太精细了,学习吃饭变成工厂流水线做工,衡中自此被套上生产高考机器的“考试工厂”名号。
不过,从结果来看,这一套KPI考核和精确的生活学习作息管理体制起效了,
2000年的衡水中学在全省重点中学中拥有最小的生源人口、最低的入学分数,却考出了超过顶级名校100多个的600分考生。
2002年9月,中国教育报头版还连续四天以《一个教育函数式的解读》为题报道了衡水中学办学经验,衡中声名鹊起,成为“教育神话”。
2004年,衡水中学面向公众开放有偿参观,迄今已经吸引了二十多万好奇的参观者。
从各中学领导到学生家长,只要买票,都能来衡中“朝圣”一番。
这些访客,抄下衡中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录下“胸贴背式”的跑操,便以为取到了衡中的“真经”,急迫地回去如法炮制。
然而,国内并没有出现第二个衡中,反而多了不少只有军事化管理、不见高升学率的真正“监狱”。
实际上,衡中内部的老师早就提醒过这些外来客:
“衡中的大门这些年都是敞开的,可以让别人随便学。但他们学到的只是皮毛,内在东西是学不走的。”
当年衡水学生也早就道出了真相:“外界把衡中比作‘高考加工厂’,这种说法太简单了。工厂谁不会办?叫几个工人来生产就行了。但教学可没有死的模式,不是24小时不停地学习就能学成高考状元。”
那么,除了那些干净整洁的宿舍、整齐的跑操方阵、严苛的就餐时间、一摞摞做不完的试卷……衡中还胜在哪里呢?
这一制胜法宝就是它全国首屈一指的教学教研水平。
衡中的学生们扎在题海里,但最早跳进题海的人不是学生,而是勤勤恳恳的老师。
衡中老师给学生出的每一道题,都要被学生打分,出得不好,还要被学生投诉,影响老师评级。
因此,老师每天都在玩了命地研究高考题。
衡水中学的学生们每天都能保持8小时以上的睡眠,而老师平均每日工作在20小时以上。
而老师之所以愿意这么拼命,即便有无数的猎头在校门口挖人,也依旧驻守原地,也是因为衡水中学给了自己的教师无比的尊重、关爱,以及体面的现金收入。
当年李金池校长首先就给教师制订激励性的工资制度,把老师的心思从课外培训班拉回学校,然后下发教研任务,鼓励“教得多、拿得多”,成功激发了原本教师团体的工作热情。
这些操作在今天正常不过,但在当年却是创新。
1994年《教育法》提出要提高教师待遇时根本没有人指导如何去做,李金池的改革是开荒的创举,也影响了2000年之后教育部在全国推行的新课改。
今天在衡中的老师,除了有丰厚的工资,家里的红白大事、水电维修、网络安装,学校都派专人操办,甚至连婚恋问题都能帮忙内部消化解决。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北京、上海、深圳的各大附中教师一水儿清北硕博起步,衡中约80%的师资都来源于当地一所普通高校——河北师范大学。
衡中相信,名校毕业的老师不一定就比师范出身的更懂学生,师范出生的老师可能更有一股不服输的冲劲儿。
愿意招收普通学校的老师进行培养,让本土的人才能再次回流。
这着实打破了大家对衡水“教育不公平”的评价。
但其实在衡水模式刚刚“火”起来的那一时期,他确实是在打破教育不公平的局面,冒着劣化生源的危险,衡中主动降低分数线录取大量农村学生,让城市农村学生极不平衡的9: 1的比例,向着5:5的真实城乡人口比例靠近。
只不过,这一情况没有持续多久,那个我们真正熟悉的 “衡水中学恐怖故事”就开始了。
2004年,李金池离开衡水中学校长的位置,由张文茂继任,他是个资本运作的高手,在校园里发展旅游业,参观衡中取经就是从他这里开始的。
他和河北泰华地产集团合作新建“衡水第一中学”,开始向全国招生,今天我们称的“衡中”,既是最早只招收本地学生的公立学校——衡水中学,广义上也包括衡水一中,衡水实验学校等私立学校。
为什么张文茂要多办几所私立学校?就是为了解决学籍问题,招收更多外地的“优质学生”。
房地产集团为什么愿意帮张校长建这么多学校?
因为衡中允许他们在附近建“衡中公馆”住宅区,这样一来,从外地来的家长和学生也有地方住,这种互惠互利的“衡水模式”火速在全国范围内复制,二十多所“分校”在昆明、遂宁、保定、张家口、合肥、等多个城市建成。
“李金池校长让衡中起死回生,张文茂让衡中成为了连锁品牌一样的存在。”
这些分校的建立,让“衡中系”学校的生源不再那么单纯,在李金池时代,衡水中学是用小生源地的生源,靠魔鬼式教育,硬生生砸开清北大门。
而到了张文茂,衡中开始用各种优惠吸引来自全国各地本就容易进入清北的尖子生,这就是俗称的“掐尖”,也是如今衡中令其他学校闻之色变的真正绝招。
2017年起,“衡中”不再发布高考喜报,我们来看下2016年喜报上的署名,上面并不单单只有“衡水中学”,还有“衡水一中”,其中“衡水一中”的高分人数就比“衡水中学”高出5到10倍。
为什么都是“衡水系”的,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就是因为“衡一”可以自主招生,这些“学探”挖来的学生本身就是清北的苗子。
自此,衡水缔造的“低进高出”神话变成一场笑话。
更令人心寒的是,进衡水除了成绩这条出路外,另外一条更是赤裸裸地把“教育公平”四个大字狠狠按在地上碾压。
不知道大家读高中的一年学费多少,拿2014年最早创办的云南衡水实验中学来说,不同校区学费从12960元-25000元/学期不等。
复读生学费更贵,以今年河北理科为例,高考650以下的都是万元起步,高于650分复读生的学费才是正常的价格——1500元。
很多人问,都考到650了,为什么还要复读?
因为在河北,清北门槛已经被一众尖子生拉高到离谱的程度,650分就是“高不成低不就”。
衡中面对外省复读生的学费更加明晃晃地“明码标价”:考生分数在所在省份清北线下50分以内的,1500元;50分以外的进行择优录取,同时收费25000元。
简单来说,想拿到进衡水的船票,要么成绩贼好,要么就交钱。
我们都知道 “踮脚效应”, 一群人站着围观某个东西,如果前面的人为了看多一点点踮起脚,那么后面的人也得踮起脚,后面的后面也得跟着踮起脚,最后所有人都得踮起脚受累。
拿不到衡中船票的学生接受“被剩下”的教育资源,进清北的门槛也活生生被金字塔顶尖的学生拉高;而拥有一张衡水船票,在演讲台上高喊“我是来自乡下的土猪”的张锡峰,却是坐着帕萨特回家的“穷孩子”。
衡水系”中学的“寒门改命论”变成一段荒唐的历史。
不可否认,衡水精细严格的管理制度和优秀的教研资源依旧是他制胜的秘籍之一,早年的衡中也找到了教育公平的密码,实现了一所无名学校的逆袭,但当教育公平的密码被找到后,遇到的却是权力与资本粗暴的垄断铁锤。
“衡水集团”的上市就是“教育遇上资本”最典型的例子。
当“一流大学生”被当作商品生产出来,昔日那个在应试制度的镣铐里跳舞的“衡中”,曾经屠龙的勇士,也最终成为了它最讨厌的恶龙。
我们回顾衡水的历史,并不是为了给他洗白,也不是为了把它拉下神坛。
或许我们更该思考的,是屠龙的勇士为什么会变成恶龙,是尼采说的“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抑或其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