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题者:高晓攀出题者:吕彦妮
时间:2016年12月2日地点:嘻哈包袱铺五棵松剧场后台
采访手记
2016年12月2日,嘻哈包袱铺第四家剧场——五棵松剧场正式开始试营业。一番热闹喧天的舞狮、剪彩、“点睛”开幕仪式之后,“班主”高晓攀率团队数员拔尖的相声演员,卖力奉献出了一场精彩的演出,用相声的行内话讲:演得“山崩地裂”。能容纳200人的观众席坐得满坑满谷,演出一直持续到近11点,“攒底”出场的高晓攀和搭档尤宪超返场三次,谢幕时,观众还在喊着“再来一个”,依依不舍。
嘻哈包袱铺成军八年,期间起伏动荡如一曲古典而激烈的乐章,贝多芬或者斯特拉文斯基,春祭夏花冬雨雪,高晓攀都经受过了,也都经受住了,生命力只增不减。过往跌跤短暂沉寂之后再出场,带着的,是相声界第一家融资成功的团队的成绩和“勋章”。从相声人性厮杀的“红海”一朝闯荡进市场竞争的“蓝海”,他抖抖身上的水再抬眼时,眼前俨然是一片辽阔的商业版图和艺术疆界。
伴随五棵松剧场试营业,他主导拍摄的一部微电影《万象回春》发布,一时间在相声界引起轰动,事关师徒之情、学艺之难、时间之逝。
做这一切也不为什么,不凭什么,只是他想这么干。人就这么被历史选择了,必得在乱世里做一个担当的“长子”。
五棵松剧场开业、演出罢,散场之后,端着意气风发的笑容一一和前来祝贺、合影的观众、粉丝合过影,妥当送走好友和同事,高晓攀一个人开车在回家的路上,由西向东,穿过整座城,他点了一根烟,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天太漫长了,他清晨4点即起,一桩桩会议、谈话、采访、演出……
事实上,当下他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长,忙难将息,一个人独思的时间显得尤为可贵和奢侈。
雾霾锁城,眼前迷茫一片里,他想到上午收到的消息,多年前一起打拼的一位相声同仁,走了,人说没就没了,只留下一个年迈的老妈妈。他心里觉得酸楚不忍,又分明懂得人生之义就是如此,个人必得担着自己的命和苦,无处诉说是常事。他也替自己不忍,肩上所负,何止只有自己。前路看得清看不清,都不能回头。
世事无常,人生如雾,一时盛名,一时空无,善谈如他,此刻面对这一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音响里随机播放起一首忧伤的歌,声音苍凉的民谣歌手唱着,“请别问我还有什么遗憾……那些虚情假意的人只剩下皮囊……至少有懂你的人给你光芒。可又能怎样啊,且行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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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很拒绝接受媒体的采访,为什么?
嘻哈包袱铺五棵松剧场开业了,我有了一个自己认为可以发言的时机,也需要把这个新闻的热度保持住。新闻是白纸黑字落下的,多说多错,多写多错。我是嘻哈包袱铺的掌舵人,金字塔顶尖的那块砖,第一个遭风吹雨淋的人,我需要有这份担当,在实干之外,做那个在行业里“冒尖”的人,把话说出来,把事做出来,在今天这个时代里,相声到底应该怎么发展,怎么走。但我也知道,写一个人这件事,好坏都太难写,我又不愿意被修饰,无论是往哪一个方向修饰,咱们都真实一点好不好?还有一点,千篇一律,这么多年我一直被记者问,嘻哈包袱铺是不是特别难,经历过什么起伏……我本来就是一个不愿意诉苦和说委屈的人,人家跟我说观众就喜欢看别人委屈,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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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想到要在新剧场开业的时候,拍摄一个讲相声传承和师徒关系的微电影?
12月份新剧场开业,一整个月都会是传统相声的专场,我就想,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宣传”出去呢?不如拍一个视频,就拍反映相声演员生活的视频。有人说做纪录片,我说不如拍我们学徒的故事吧。
我就想当时我学徒时,上台演出,师父在侧幕条看着,吓疯了,非常害怕。反过头来说今天,有多少人还有这颗敬畏之心?台上我就是大爷,我就是王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实际上呢,不能这样干,你在台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下面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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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电影《万象回春》的内容里涉及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规矩”,学艺有规矩,创作也需要“限制”?
相声有太多规矩,在你懂得这些规矩之后,才能获得自由。台上什么都能说的话,怎么能是相声呢?学相声,一定是从“自然法门”再到“不自然法门”,再到“自然法门”。第一阶段就叫“胡说”阶段,胆大,什么都说,学了一个新的“活”,我先把词背下来,什么都敢说,台上就疯了,恨不得我会一万多段相声,这是“自然法门”,表演也洒脱,状态也洒脱,所有的东西都很自然。
第二阶段叫“不自然法门”,你发现相声这件事,有那么多规矩,这个包袱的尺寸、筋劲,一段“活”里的人物小传,必须得有据可查,就开始分析这块活儿,躺床上睡不着觉,百爪挠心,说什么觉得都是错的。我们老先生老说一句话,不能说“糊涂相声”。当你掌握了这些技巧、法门之后,又回到那种自然的状态,自自然然地说,但是你知道每个包袱为什么会“抖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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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法门”之间的融汇、转换,一段相声的高级与否,是前辈用实践证明的,还是他们的文学修养造就的?
绝对是实践。我们老先生老说包袱是最“骄气”的,多一个字不行,少一个字不行。
(问:相声作品和相声演员之间,谁比谁大?)
一定是“活”比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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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师父教给你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师父冯春岭,其实没教给我过什么。但他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回过头去倒我所在的这一个门派,我师父的父亲——我的师爷叫冯宝华,冯宝华的父亲叫冯书田,他是谁?是开国大典可以站上天安门城楼的一个变魔术的老艺人。我师爷的师父叫马桂元,马三立的哥哥,马三立自己都说,他看见马桂元腿都哆嗦。马桂元的师父李德锡——“相声八德”里的万人迷,红得摸不得碰不得。这是我的师承。我师父心灵手巧,说到最后特别“文”,越来越没包袱,可是我就是爱听。他的自命清高对我影响很大,让我不屑于和别人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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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师承给你的限制是什么?
说相声最重要就是“我有门户”,有规矩。第一天学艺,师父就告诉我,让观众笑有两种,一种是说,这人说得真贫,这属于“骂着街地乐”;第二种是说这人说得真幽默,这属于“赞扬地乐”。你希望自己是哪一种?我必须要求自己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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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的“活”,还有人给你看着,给你把着吗?
没了,真没了。但是我不敢录像,我录完之后碰见老先生就得挨骂,“爷们儿你会使那活吗?!”以石富宽先生为代表,还有我干爹师胜杰。(笑)你想到你的“活”会让他们看见,腿就抖。师父教给你的,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自律,自己给自己把着,自己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反过来说,观众不监督吗?有一天我在台上说了一个略显轻浮的段子,就真的看见前排一个观众下意识就把孩子的耳朵捂上了。我当时真的臊得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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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还会有当年那种真正的“角儿”吗?
没有,太难了。没人认认真真钻研技艺,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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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说,前两年事业不顺遂,你一度想去浙江大学读书,读哲学。人性里边有什么东西是让你觉得挺遗憾的?
你知道吗,在利益面前,人真的可以把情字放开。我想说得更深一点,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延续下来,就是靠一个“情”字。我们看多少诗词多少是兄弟情、爱国情、男女情。我们每每谈及孔子,都说仁义礼智信,其在我看来,他讲的是“忠恕”两个字。
我常想,这个社会凡人太多,真正心怀士子之志的人太少,太多的人用“士子”的心去忽悠别人,你没做到,你就别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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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怎么了呢?
这是我的恐惧。我特别害怕像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代被淹没。我甚至无数次质疑自己,这样坚持是对还是错。这个问题必须弄清楚。好,我今天不说相声了,给所有朋友发一圈微信,以后有什么戏找我,真人秀,找我,我给你们做一份简历,一群人马上就得找我。完全可以。最后,有一天我躺在那儿,就得想,这一辈子我干吗了?我得啪啪啪打自己嘴巴,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什么也来不及了。我现在坚持,最后至少我能说,我留下了几十段儿相声作品,我让相声在这个时代活下来了。细数同龄,没有。闭眼的时候,遇上祖师爷朱绍文,哎哟,干得不错啊。遇上侯宝林,也能跟我说句好。咱就算对得起先人了。相声是要一代一代人才传承到今天的,我不能逃避这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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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这么爱相声?
相声,它是一种“菌”,用李伯祥的话说,真的是:上有天堂,下有相声,你发现这门艺术的妙处之一是,因为它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你听这个人说话,就能看出来他现在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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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用你自己说相声,或者创作相声的状态反过来去评判和看你自己现阶段的心境吗?
(笑)这个时代不一样了,真的是这样。很多相声人,就是指着相声扬名立万,相声已经不是艺术了,变成了一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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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有很多身份,相声演员、嘻哈包袱铺班主、晓攀传媒董事长,还有新增的,电影导演,包括相声创作者。所有的身份里边,你最在意的身份是哪一个?
相声演员。你知道吗,这些年围绕我的批评和议论那么多,很多话都刺痛不了我,但是唯有“相声”会刺痛我,人家说你相声不好,真的会刺痛我。我高晓攀到哪儿都承认一件事,我是说相声里天赋最差的,真的,他们我都不如,但是我真的很努力,每天都在努力,只是我认为每人努力的方向得先明确,你让我每天都说献媚观众的那种“脏乱差”的段子,我太会说了,说的真不比任何人差。但是我不屑。那是相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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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想过不扛了吗?
我反过来问你一句,中国相声界谁还扛?结果就只能让我这么一个最没天赋的人扛了这事。真的有时候我一看,身边所有说相声的人,有人忙着当官,有人忙着拍戏,录真人秀,赚钱,出名。我高晓攀莫名就被历史选中了要干这件事,我又是一个极度务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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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外界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首先,人们认为我在做和我想做的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但完成自己的抱负是一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其次,很多人说“高晓攀的相声不逗乐”,我不是不逗乐,我只是不想以谄媚的方式去逗乐。我能去妥协吗?那高晓攀还是高晓攀吗?第三,艺术是自由的表达,大家都在说着要看有文化的、高级的作品,但对观众而言,我把一个用心创作的、有价值有意义的作品摆在你面前,你真的能认出来和去欣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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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聪明人吗?
真正的聪明人一定是懂得怎么捧别人,认得清别人比自己强,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有个故事我记得很深,有个人很敬重钱锺书,想要拜他为师,钱锺书就说我给你个文章回去看看,看完了咱们讨论讨论。后来那个人直接指出了那篇文章中很多不足。钱锺书说,你走吧我收不了你,你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有时候我难过,难过于人的自私自利和故步自封。我见过小人得志,见过“有奶就是娘”,人性的恶,这些年看了太多,心会痛。但别人再恶,自己不能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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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嘻哈包袱铺和晓攀传媒的难处在哪里?
目前这个行业的难,难在没有一个范本摆在面前,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我既要保证公司的发展符合市场规律,在资本市场上寻找机会,又要保留住传统文化的根脉,保住“相声”。所有的路我都得自己趟。你说我一个学相声、学艺出身的人,我还要从头开始学金融知识,喝那些必须喝的酒。我白天运营公司,晚上熬夜写相声,只要有时间就还一天天地回小剧场说相声。有时候我真想干脆不干了,上市了把公司一卖,我爱干吗干吗。(问:你舍得?)当然不舍得了,我吹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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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择用“商业”这条路去帮相声找出路?
你看“民国四公子”,其实都是生意人,不管从银行到纺织,到工业,包括大咖张之洞,只有商人才能救国。你仔细想吧,文人救国可能吗?只能叨叨叨。但是文人绝对能把中国人的精神找到,商人是什么?我要找到精神的同时,用精神指导我前进。反过来说相声界,甭吹牛,现在谁能一五一十把相声界问题列出来?列不出来,大家都可以吐槽,谁都会吐槽,但谁能解决?高晓攀在努力解决,并且在解决的过程中不断论证好坏与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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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那么多相声团队,在生存边缘徘徊的原因是什么?
不懂经营,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活得更有持续性。当年团购火的时候,多少人让嘻哈包袱铺参加。我就不,听场相声,6块钱,再送你一盘萝卜,一壶茶。疯了!那些参加的,后来不是全都歇了?我必须真正从根源上解决相声演员的温饱,让他们能踏踏实实写作品,琢磨活,演出,这个行业才能真正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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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作出的成绩里,你最满意的是什么?
没有。真的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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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里现在让你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幸福的事是什么?
真的没有,没有什么可幸福的。我有时候就想,我每天不休息,去努力,融资、谈合作,都在为别人争取机会,晚上回家了自己改作品的稿子,改到凌晨五点,天亮了再去和各种人谈事,每天在文人和商人之间来回转换角色……真的会郁闷,今天的观众没人去认可你的追求,没有人会在意一天你忙得跟三孙子似的,他只是看你在台上那十几分钟,能不能把我逗乐,能不能把我哄高兴。但是我想说,站着要饭跟跪着要饭,还是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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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的幸福美好的场面是什么样的?
(上市)想敲钟。这就是我近些年来希望得到的一个东西,认可。
本版文/吕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