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男性独自住在美国辛辛那提附近的低收入社区,但他并不孤独。天黑后,臭虫会从他的躺椅和破旧的弹簧床垫中爬出,吸食他的血液。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多达数千只臭虫,可以判断,他的这种生活状态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受制于贫穷和疾病,这个男人只能无奈地忍受这些虫子的日夜叮咬,看着它们的数量日渐膨胀。
由于DDT和其他广谱杀虫剂的出现,在过去近50年里,臭虫中的温带臭虫(Cimex lectularius)几近消失。但如今,它们卷土重来,并且不止是出现在拥挤的城市地区。这种害虫可能在旅馆、大学宿舍、零售商店、办公楼、剧院、医院以及居民住宅中滋长。即便如此,在大部分地区,臭虫只是被当作一种烦人的东西而被无视,但实际上,臭虫除了叮咬,令人发痒之外,还能导致更多问题:2010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一个臭虫大量滋生的社区,400多名居民中有31%的人出现其他症状,比如失眠、情绪低落等,这些症状都“归功于”臭虫。2011年的一项研究发现,臭虫携带的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MRSA)可能导致严重皮肤损伤,尽管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才能确定,臭虫是否会促进MRSA的传播。臭虫还可能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例如旅馆可能不得不关闭一些房间,以阻止它们滋生繁衍。在美国俄亥俄州,一处公共住宅为了阻止臭虫肆虐,已经花费了50万美元:工作人员先是采用了一些传统的灭虫方法,但不能解决问题,最后不得不对整栋建筑物进行了熏蒸处理。
为击败这些讨厌的害虫,科学家正在研究,臭虫之害为何能死灰复燃。我的同事、肯塔基大学的迈克尔•波特(Michael Potter)认为,臭虫群体数量的恢复,可能受益于一次“完美风暴”——它们进化出了能抵抗杀虫剂的基因、人们把控制重点转向其他城市害虫、国际旅行和迁移模式的改变等众多利好因素,促进了臭虫的滋生。好消息是,近期的研究已提出了一些新颖的办法,能在这些吸血昆虫成长起来之前,检测到它们的存在,而且这些研究也揭示了臭虫的某些生物学特点,可作为防治臭虫的突破口。
人类与臭虫的斗争史
要理解臭虫如何烦扰人类,需要对臭虫的生物学特征有一个基本认识。臭虫会受到热源和二氧化碳(也可能是体味)的吸引,而所有人都能产生并释放这些东西。臭虫会成群附着在床上和床的周围,白天隐藏于阴暗处及缝隙内,夜里则外出活动,以吸食宿主血液为生。在有正常的食物供应时,一只成年雌性臭虫每天大概能产两个卵,整个生命周期中平均可产下150~500个卵。在理想条件下,臭虫不进食也能存活6个月甚至更久。臭虫很容易扩散开来,它们可在邻近的居室间自由移动,或附着在人们的衣服、鞋及其他私人物品上进行迁移。
人类与臭虫的斗争历史悠久。考古学家已发掘出3500年前,古埃及法老王时期的臭虫残骸。事实上,这种斗争关系的出现时间久远得多。一些专家推测,臭虫的祖先是蝙蝠身上的寄生虫,后来转移到人类身上,而这个过程可能发生于人类的穴居时代。当人类祖先从游牧生活方式向永久定居方式转变时,臭虫与人类的寄生关系就固定了下来。在气候温和的纬度地区,冬季的来临会抑制害虫的生长。由于对冷敏感,臭虫的种群数量会在温暖月份内增加,在寒冷月份减少。
在杀虫剂发明之前,我们的先辈使用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来控制臭虫数量,有时甚至会尝试现代社会不允许的危险做法。例如,1777年的一本“害虫控制指南”建议,在床铺周围的裂缝中点燃火药以驱赶臭虫(我不知道当时的人使用这种方法只是为了“报仇”,还是说具有实用价值)。据说,把某些植物,比如苦艾及藜芦,放在“适量尿液”中煮沸,也可以起到类似的效果(或者说,这种做法只是为了迫使人们换个安全或干净点的地方睡觉?)。砒霜、氰化物及其他有害化学物质也曾是人们对抗臭虫的“武器”,但收效甚微。更常见的做法是,人们会对屋子做一次“大扫除”——把沸水和煤油泼在床架的死角,扔掉草垫、褥子等。这种做法能暂时缓解虫害。
20世纪初,欧洲及北美地区的建筑物普遍开始使用中央供暖系统,臭虫迎来了“美好年代”,它们的生长不受季节的限制了。直到20世纪40年代, DDT问世之后,人类才真正从臭虫的烦扰中解脱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DDT首次用于保护美国军队免受蚊子侵扰,同时,人们发现DDT对臭虫也具有良好的杀灭作用。与市场上其他方法迥然不同的是,DDT的效果持续时间很长,这意味着单次使用也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短短几年内,这些害虫几乎从美国、西欧及其他发达国家中消失。不幸的是,人们发现DDT及类似化学物质可能导致某些严重的环境问题,比如这种物质可能与其他环境因素一起,使某些肉食性鸟类濒临灭绝。因而在1972年,美国禁止使用和销售DDT。
不过,即便DDT被禁止使用,臭虫也到2000年左右才卷土重来。学者们为臭虫的这次回归提出了多种解释。部分人认为,虽然在时间上,臭虫大军的重新崛起并未与任何人群的大规模迁徙吻合,但由于在某些地区,臭虫一直没得到控制,而随着这些地区与其他地区间的交流增多,臭虫就可能转移,出现在臭虫一度被消灭的地区,并在那里“生根发芽”。而另一个影响力更大的因素是,东西方国家间的交流也在增多,而各国内部的人口迁移同样日趋频繁。
DDT之类的广谱杀虫剂被针对性更强、效果更好的诱饵和喷雾剂取代,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臭虫逃过灭顶之灾,因为这些诱饵和喷雾剂主要用于杀灭蟑螂、蚂蚁及其他城市害虫。人们的贫富差异甚至也可能促进了臭虫的传播:当一个漂亮完好的沙发因为藏了臭虫而被遗弃在路边,需要它的家庭就可能把它带回家继续使用。耐药性是臭虫死灰复燃的原因:它们是最早发展出DDT耐药性的害虫之一,甚至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珍珠港就出现了耐DDT的臭虫(事实上,虽然有些工作人员主张重新在卧室中使用DDT,但现在的臭虫很可能已经对DDT产生了耐药性)。如今,DDT已被其他杀虫剂取代,但在世界范围内,不少臭虫种群也对这些新型杀虫剂产生了耐药性。上述因素,再加上人们不好意思承认自家有臭虫,阻碍了虫害的有效控制,从而导致臭虫的大范围流行。
搜寻臭虫
在数千年前就有文字记录的臭虫从是令人生畏的“敌人”。不过,研究者们正试图改变这种局面。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更好的方法,及早发现臭虫的藏匿地点。臭虫很小,白天通常是藏起来的,因此很难发现并消灭它们。准确找到它们是一个关键步骤——实施杀灭措施后,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同样很关键。最近上市的检测工具中,最简单的一种称名为“爬升昆虫拦截机”(Climb Up Insect Interceptor),由一个带有一圈凹槽的浅碗状物(本质上是由两个塑料碗铸合而成)构成,放置于床脚下。这种陷阱装置能让我们知道臭虫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出现在内碗壁上,说明它们来自床铺;如果是在外碗壁上,就可能来自屋外的其他地方。但当臭虫较少,或藏在床头板后面时,这种工具就可能无法检测到。
还有一种新型检测设备,则是利用臭虫寻找人类宿主的机制所做的一个陷阱。该设备既能发热,也能释放二氧化碳,还含有其他一些秘密成分,现在已经能在市场上买到。一种自制陷阱装置效果也不错:把一个猫用食盘倒置,装上缓慢升华的干冰,释放二氧化碳诱捕臭虫。不过,与前述“双碗陷阱”相比,这些方法有时无法臭虫刚入侵时就发现它们,从而错过清除臭虫的最佳时机。
目前,寻找一个小而分散的臭虫种群,最好的方法是让一只受过良好训练的狗来执行这一任务。虽然还不清楚狗是通过什么机制来寻找臭虫,不过可能还是与某些化学信号有关,比如在2008年,加拿大西蒙菲沙大学的研究人员就发现了一些化学成分,是臭虫聚集的化学信号。除了觅食,臭虫的各种行为——交配、产卵、发育成熟等,都发生于臭虫的藏身之处,它们会使用粪便及自身散发的挥发性化合物,来标记这些地方。这些信号有助于同一群体的成员找到“回家”的路。聚集在一起,对每个臭虫个体可能都有好处,比如可使居住环境的湿度升高,更有利于生存。如果能模拟出那些聚集信号,我们就可以制造一种简单陷阱,看周围有没有臭虫存在。只要这样的装置不要太难看,显然对宾馆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任何宾馆都需要小心监测客房中是否存在臭虫。
杀灭臭虫
当然,检测臭虫仅仅是第一步,将其根除的难度要大得多。仔细检查之后,检查者通常直接将藏在褥垫或弹簧床垫中的臭虫就地杀灭。紧接着,他们会采用真空喷雾、蒸发、冷冻或喷洒某种快速起效的杀虫剂,将能看见的臭虫迅速杀死。他们还可能向墙壁缝隙喷撒杀虫剂或干燥剂,以杀灭爬经此处的臭虫,这种方法的效果可以持续数天、数周或数月。不过,那些最有效的杀虫剂,即使是最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通常也要经过几道申请流程才能使用。这些杀虫剂只有特定工作人员才能拿到,并且在使用时,要严格遵循指导方针,以保护人体健康及周围环境。而非处方杀虫剂如果被滥用,会非常危险,并且经常效果不佳。不过,使用专业设备,把房间加热到50℃,维持4小时,是一种效果很好的方法,而且没有毒性。如果不使用加热和全建筑物熏蒸处理措施,要摆脱臭虫的困扰就需要巧妙地综合运用多种策略。
显然,我们发现臭虫后,需要新的清除方法。为达到此目的,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已在研究臭虫不同寻常的交配方式,以寻找可能的途径。臭虫的交配行为是残忍粗暴的。雄性臭虫使用如同军刀一样的阴茎刺破雌性腹部的外层(或称表皮),这种交配方式被形象地称为“创伤性授精”。雌性臭虫已具备能够适应这种破坏性交配方式的身体结构,它们的腹部有一个称为外部储精器(ectospermalege)的V形凹槽,可成为雄性穿刺的通道,从而减小损伤程度。一旦进入雌性的体腔,精子及任何附着的病原体会遇到一层屏障——由松散的血细胞构成的、可能具有免疫功能的器官——中间储精器(mesospermalege)。精子必须穿过中间储精器,才能到达卵巢根部附近的储存区域。即使具备了上述适应性,我在实验室饲养的臭虫也逐渐变得以雄性为主,这是因为雌性臭虫还是无法承受由多次交配造成的损伤。如果没有人为干预,实验室臭虫最终会走向灭亡。
在现实世界中,臭虫却能够持续繁衍,很可能是因为雌性臭虫为逃避破坏性的交配行为而四处分散。为什么臭虫会走上这种代价巨大的进化道路,而在数以百万计的其他昆虫中,雌性却进化出了开放性的生殖口,从而避免交配损伤?我和同事正在探索这种交配行为是否是臭虫的弱点之一。
瑞典阿尔纳普农业大学的理查德•伊格纳尔(Richard Ignell)及其同事,以及瑞典兰德大学的卡米拉•瑞恩(Camilla Ryne)分别在2010年和2011年发表的研究结果显示,臭虫对创伤性交配还有一种很有趣的适应性改变,而这种改变,很可能成为消灭臭虫的突破口。雄性臭虫在初次交配时,往往不能正确找到性对象,可能扑向其他成熟雄性、未成熟的雄性和雌性臭虫。对于后面3种臭虫,这样的性接触可能造成足以威胁生命的表皮损伤,因为它们没有成熟雌性所具有的适应破损的能力。研究者还发现,为了避免上述危险的求爱行为,未成熟的雌性及成熟雄性臭虫会释放出某种信息素,以告知突袭者,它们的行为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子。不难想象,如果我们能干扰臭虫的信息素,将取得怎样的效果。理论上,在臭虫藏匿点喷洒合成信息素,可抑制它们的交配行为,即使它们习惯了这种气味,也能使臭虫错误交配,使种群数量降低。
臭虫繁殖的另一特点也值得一提。和大多数以两性交配繁殖后代的动物一样,雄性臭虫有一对用于生成精子的睾丸,以及一根在交配时用于输送精子和体液至雌性体内的输精管;雌性臭虫则有可储存卵子的卵巢,以及运输卵子的输卵管。臭虫同时还具有一个含有共生细菌的器官,称为含菌体(mycetome)。日本国家先进工业科学技术研究院的深津武马(Takema Fukatsu)与合作者试图查明,使用抗生素,清除共生细菌,会对臭虫的生育能力产生何种影响。他们发现,无菌群体中的雌性臭虫生育率较低,而给雌性臭虫吸食的血液中加入维生素B,可恢复它们的生育能力。这表明,含菌体中的细菌能为臭虫提供相应的营养成分。
根据上述发现不难推测,给臭虫宿主使用抗生素,可以间接作用于臭虫的共生细菌,最终杀灭臭虫。不过,我们还需要一个针对性更强的实施方案。健康人使用广谱抗生素会产生很多问题。首先,肠道有益菌可能会被抑制,耐药菌就会在肠道内占据优势地位,而这些细菌中,有些可能是病原体,有些可能导致维生素缺乏症。臭虫含菌体中的细菌是我们的真正目标,因而我们需要设计出针对性极强、只作用于这些细菌的抗生素。
对于开发新的杀虫剂,前景并不明朗。最近几十年,人们过分依赖于一类名为拟除虫菊酯(pyrethroids)的化学物质来控制臭虫。如今,臭虫已进化出对拟除虫菊酯的耐药性,这并不让人意外,考虑到臭虫对DDT的耐药性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出现。DDT和拟除虫菊酯有一种共同的作用模式,通常可导致交叉耐药性的出现——即针对某种化学物质出现的耐药性,可能导致对另一种化学物质的耐药性。我和同事在美国辛辛那提发现了一个臭虫种群,它们能抵抗10 000倍正常剂量的溴氰菊酯(deltamethrin,常用的拟除虫菊酯类物质),这意味着,要想杀死这类臭虫,所需杀虫剂剂量是对付普通的、对拟除虫菊酯类物质敏感的臭虫的10000倍。我们惊讶地发现,耐药臭虫即便经过几乎由纯溴氰菊酯“铺就”的路径时,仍然能够存活一天,而对溴氰菊酯敏感臭虫,即便暴露于肉眼不可见的痕量溴氰菊酯中,也会迅速死去。对溴氰菊酯具有耐药性的臭虫同样抵抗DDT。
在辛辛那提发现的这些顽固臭虫并不是特例:我的研究小组在从全美采集的臭虫种群样本中发现,超过85%的种群都具有耐杀虫剂基因。我们和美国其他实验室才刚刚开始研究臭虫产生耐药性的机制。我在肯塔基大学的两位同事,朱芳(Fang Zhu)和沙巴•瑞迪•帕利(Subba Reddy Palli),已经开始使用基因技术,使耐药臭虫的耐药性。他们发现,在耐药臭虫体内,有些酶可以消除杀虫剂的毒性作用,这些酶可能成为人类干预的作用目标。同样,我的研究小组也发现,一种广为人知的增强杀虫剂毒性的化学物质,可与那些酶的复合体发生相互作用,从而使耐药性为普通臭虫10 000倍的臭虫也对溴氰菊酯敏感。害虫控制行业已开始使用商品化的增效醚,以部分恢复臭虫对拟除虫菊酯的敏感性。不久后,研究者或许就可以快速确定任何臭虫的耐药模式,选择专门针对该种群的杀虫剂及增效剂将它们根除。
臭虫确实是个噩梦,尤其对于那些相对贫穷,承担不起杀虫费用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受过良好训练的灭虫人员可以通过彻底检查,合理使用现有杀虫剂,并综合其他灭虫策略来控制臭虫肆虐,但他们的工作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成本高昂。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好的防虫方法就采用一些常规措施,避免将臭虫带入家中。比如我从臭虫成灾的公寓里回到家中时,首先会将随身衣服放进干洗机,将强度开到最大,把衣服清洗干净。同样地,当我旅行归来后,为了避免把臭虫带进家里,我会将行李箱放在汽车内,让它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季周末,而不是直接将其带进家中,因为持续暴露于45℃的高温,能将手提箱内每一个角落的臭虫都杀死(想把臭虫冻死在汽车里是比较困难的,因为这些虫子能在家用冰箱的低温环境中存活很长时间)。
如今,臭虫已不大可能像过去一样,迅速被控制下来,但通过对公众进行宣传教育,研究这些虫子独有的生理漏洞,科学家还是可以找到击败它们的方法。将臭虫视为一个公共卫生问题,而不是难以启齿的“家丑”,这是今天就应该采取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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