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怅
近日,北京舞蹈学院的《傩·情》参演国家大剧院第九届“春华秋实”展演周,这部被冠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研创作品”的舞蹈颇有几点值得玩味之处。
“傩”这种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礼,从有文字记载起就有了关于它的记录,发端于夏商、形成于周礼,已经延续了数千年,被誉为“活化石”。2006年它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同时,傩文化对亚洲及东南亚各国,尤其韩国、日本影响深远,日本的“能剧”便是发端于此。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也是围绕着傩戏展开剧情。如今这种带着原始气息的仪式依旧延续着生命力,年复一年为人们祈福纳吉。北京舞蹈学院的《傩·情》便是以这种原生态的古老文化为背景创作的。
提到原生态文化艺术的保护,杨丽萍做的一件事令人赞赏有加。她凭借自身的影响力找来国际知名企业的赞助开设学校,从云南边远贫困山区的村子里请来掌握着古老表演技艺的老艺人当老师,再找来那些温饱不足的孩子让他们学习传承这些技艺,挽救濒危文化艺术的同时资助了老艺人和孩子的生活。
《傩·情》这个被冠以“研创”头衔的作品,再次将人们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藏在大山深处的艺术之上。当大幕拉开,率先登场的不是专业院校的青年舞蹈家们,而是穿着红花布袍,带着木雕面具的江西南丰乡间的真正的跳傩艺人,没有翻转腾挪的专业技巧,简单到有些枯燥的舞步带着乡间的朴拙,循环往复地传递着“傩”延续千年的样子。这些跳傩的艺人最大的年近八旬,最小的是“80后”,平日里就是田间地头地地道道的农民,种植有名的南丰蜜桔。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他们则戴上面具化身为“神”,挨家挨户走进厅堂,为人祈求风调雨顺、人丁兴旺、金榜题名……
北京舞蹈学院把这些原生态艺人请到北京的舞台上,并非是演出的噱头。与商业演出的模式有着很大的不同,“研究”在这部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成分。学校的专业演员其实都是这个傩班的“徒弟”,他们曾一次次走进乡间拜师学艺,把傩戏的一招一式全都学来。所谓“研创作品”就是将这些元素从专业舞蹈理论的角度提炼出最具特色、最具代表性的元素,进行舞台化的艺术加工,生发演化成今天的作品。剧中的每一个傩神形象与舞蹈动作都有明确的来源和出处,所以虽然作品具有现代性,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古朴原始的气息。
在和几位研创团队的年轻人聊天时,感受到那些老艺人对傩的尊重与敬畏:在当地有一座“傩神庙”,跳傩的面具、道具、服装都供奉在庙中,平日里绝不能动,只有每年正月举行一个特殊仪式才能将他们请出来。一旦戴上面具,他们就化身成了神的身份,别人再来和他们讲话也绝不能回应,这是对傩戏艺人的起码要求。当正月十五整个跳傩仪式结束,把所有道具请回傩神庙之后,老艺人们还要走老远的路到乡野间,祭拜那些历代从事过傩戏的祖辈们。
除了“傩”这种艺术形式的传承,我们在其中还能看到传统文化中的美好:“开山神”代表除旧迎新、“大鹏雷神”保佑五谷丰登、“傩公傩婆”致敬生命的和谐、“魁星神”主宰文运昌盛、“双伯郎”歌颂手足之情、“和合神”寓意同心同德……也许听起来这些愿望有些“俗套”,但是当你坐在台下,看到那种仪式感的呈现的时候,你能感觉到一种生命力,就藏在芸芸众生世代延续的最简单朴实的对生活的期待之中。
因此年轻的舞蹈家学的不只是一种古老的技艺。整个团队并没有因为专业背景而高高在上以“文化拯救者”自居,而是投入真情实感以田野考察的方式一点一滴地积累素材,从这个过程中生发出对传统文化真实的兴趣、感动、尊重与创作的愿望,让古老的祭祀仪式与当代的舞蹈语汇形成了对话式的艺术探索。也许作品还不尽完美,但其背后对传统文化价值的挖掘、保护与整个过程中严谨的态度,才是一个专业院校创作中“应有的态度”。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这是总导演郭磊最常提到的一句话。起初我不太明白这到底是在说什么,直到看到台上的一段舞蹈“钟馗醉酒”,戴上面具钟馗是狰狞的阴司之神,小鬼们是他的桌椅坐骑、奴仆侍从,可当舞蹈家面具不慎掉落的一刹那,面具背后的那张脸,怯懦、卑微、闪躲,甚至充满了恐惧,与刚才的张扬霸气判若两人。这仿佛影射着生活中的我们,面具就如一个身份,没有了这个身份也许我们如台上瑟缩的钟馗的扮演者一样卑微无助,身份是我们的一部分却又不是我们本身。如何面对“面具”前后的两个自己?这也许是走出戏外仍在继续的思考。
如果说杨丽萍开办学校所做的是一个从大山深处走出的艺术家反哺滋养自己艺术灵魂的那片土地,那么北京舞蹈学院的《傩·情》则是中国舞蹈艺术最高学府站在学术角度的一次发展式的保护与传承。面对文化遗产,博物馆式的修复保护与发展式的创作保护,也许我们不必比较哪一种形式更优,因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正是这种多元所带来的更多可能性。摄影/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