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地府的黑无常。
黑无常递给我一碗孟婆汤,喝完,我就答应你。
我一口干了。
他朝我微笑,你好,新同事。
我成了忘川水畔的引渡人。
一百年后,我喜欢上了地府的黑无常。
他递给一碗孟婆汤,我的手有些抗拒。
他温柔地说,喝完,我就答应你。
我觉得奇怪,哪里都不对劲。
于是留了个心眼,用宽大的衣袖掩住,假作喝完。
我装作忘尽前尘的样子,懵懂望着他。
他礼貌含蓄地笑,你好,新同事。
好啊,崔是这个贱人,人模狗样的,竟是个黑心肝的!
我觉得我八成是被这厮诓过无数回了。
看他这熟练的样子,再想起我刚刚接孟婆汤的手八成都有了身体记忆了。
我忍住打死他的冲动,小哥生得好俊,我喜欢你。
崔是明显愣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姑娘你在此地等我一下。
他走远了,我悄悄跟了上去。
那厮又盛了碗孟婆汤,端详,婆婆,你今天熬的汤是不是不够浓?
孟婆是个暴脾气,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老娘干了几千年,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最烈的汤来,地府独一家!
崔是纳闷,那阿妤这次怎么没忘干净。
我准备冲上去质问,但想到崔是此人的行迹,表面笑容和煦,背地里阴恻恻地算计人,还是不能同他交底。
我决定装上一装。
退回原处没一会儿,崔是走了过来。
他问我: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摇头。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你姓温名妤,往后便在这忘川水畔替故去之人引渡吧。
他递给我一盏灯笼,绢做的灯面泛黄,点点暗红缀作横梅枝上的花色,生死轮回路,守在这里,总还能再见心中惦念之人。
惦念之人啊……
我现在只惦记着要怎么报复你!
不喜欢可以拒绝嘛,我又不会死缠烂打,骗我喝孟婆汤算怎么回事啊。
真是太气人了!
我接过灯笼,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那你叫什么呀?
清风拂过,无穷的彼岸花成片摇曳,如殷红浪潮,天空映成血色。
他的脸色被衬得苍白,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默许久后,他开口:崔是,是非的是。
我同一百年前一样,小声念叨了一句,崔是……好奇怪的名字,但很好听。
崔是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奇怪,像冬日里的太阳,固然明亮,但却没有丝毫温度。
当然,还是好看极了。
崔是走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过去的事。
一百年前,也是在这里。
崔是告诉我,我叫温妤。
然后,我看忘川水流了整一百年。
看着他拘魂而归,犹如闲庭信步顺手择了片叶,粗重锁链在他手中便如轻逸风筝线,后面跟着一串战战兢兢的鬼魂。
传说中的可怖鬼吏,实际上端雅极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人的呢?
似乎并没有具体的时间点,也没有具体的缘由,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这个人就和冥界遍地的彼岸花一般,扎根在了我的心里。
他不喜欢我,这也没什么。
喜欢这种东西,本来就玄而又玄,万千人中唯有瞥见那一人时,心弦谱成曲,从此喜悲皆由他。
这样的缘已属难得,还要那人也同样倾心于己,自然更不容易。
我没奢望他要如何的,不喜欢我,便说个不字也行,何必要用这样的手段。
他有什么权利剥夺我的感情。
真是,越想越气。
他骗我喝孟婆汤,我就诈他喝真言符水。
崔是身上藏着秘密,我从前也试着打探过,然而他守得密不透风,一点边都摸不着。
既然他这么对我,那我也不必守什么君子之道了。
将真言符箓化入酒坛,我朝崔是的住处走去。
清淡梅香遥遥传来,冥界唯一的一株梅花开在崔是的屋前,终年不败。
更奇的是,分明同根,却花开两色,白的如雪纯净,红的似鲜血殷红。
我不喜欢这株梅,我总觉得瘆人。
扣了好一会儿的门,并无人应答。
大概是还没回来吧。
我把酒坛搁在一旁,然后在门前台阶处坐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等。
等到睡着,又醒来,还是没有等到归人。
罢了,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吧。
我捧着酒坛往回走,路上撞见白无常,白衣染血,行色匆匆。
我心下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段业,怎么了?崔是呢?
我们在阳世碰上了魔化的恶鬼,我先回来搬救兵,崔是还在那儿撑着呢。
我虽担忧,但仍不免疑惑,不过是恶鬼,以崔是之能,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如今……段业及时住嘴,眼神闪躲,可能他最近没睡好,虚的。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叫人。
等等,崔是他……现在在哪?
我知道,我这种行为叫做犯贱。
但是,一想到崔是正身处险境,一个人四面环敌,随时都可能……
我坐不住。
如再也看不见那张脸,冥界的漫长岁月,该有多无趣。
在这个日月皆无的混沌世界里,崔是即为光。
而光,是不能灭的。
来到人间的时候,正是四更天。
山野乡村,浓云盖月,风声如尖厉啸声。
我提着灯笼,微弱烛光在妖风中摇曳,似乎随时会被扑灭,然而这烛火燃了上百年,区区妖风奈何不了。
脚边,杂草几乎齐膝,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其上,触目惊心。
崔是……
脑海中不断地浮现不好的画面,我强忍下,循着血迹奔走。
然后,在不远处望见了一座破庙。
那里的云比别处压得更低,风也有如实质,似乎是在猛烈撞击木门,铜制门环急奏般响个不停。
看来这庙尚余神性,暂能抵恶鬼侵袭,崔是在里面还算安全。
正在我松了口气的当口,两页木门砰地洞开。
旷野里传来诡异笑声,一声叠一声,有男有女,年迈稚嫩,似乎无数的人在笑。
如溪流汇海,风涌向一处,席卷着化作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形。
方圆百里内的恶鬼受其感召而来,影影绰绰围满破庙。
云层里响过几声闷雷,随着庙里传来的平稳脚步声,风止了。
此时,一道亮白耀目的闪电爬满天际,世界在一瞬间亮如白昼。
雷光之下,那个一步一步从庙中走出的身影,宛如审判世间的神明。
宽大的黑袍掩住了斑斑血迹,苍白雪颜,薄唇毫无血色,极深的眼眸里不含丝毫情绪,左手捏诀,右手缠着金属锁链长至坠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孽障,念你生前积善颇多,你若即刻束手,畜生道尚能为你开一线。若仍冥顽不灵,六道皆不容你,我这便让你……
他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一字一顿,灰、飞、烟、灭。
尾音未落,天雷裹挟着锁链飞出,然而那魔物显然没打算束手就擒,它以周围的鬼魂作抵挡躲开了,小神君,你这么通情达理,不如把神格让给我吧?反正也不剩……
崔是没给它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下一个瞬间,他出现在了魔物所在的位置。
然而,魔物的反应速度也不慢,它飞速后退,留无数恶鬼将崔是一人团团围住。
魔物笑得诡异,等它们将你啃食殆尽,六道之内,自有我的容身之处。
崔是表现得和我认知里一样的强大,似乎完全不需要担心,但是我想起了段业的欲言又止,想起了这一路上还未干涸的血迹。
崔是——
我向他奔去,灯笼化为虚有,只剩一团火光愈燃愈盛,向包围圈席卷而去。
崔是握着锁链的手一紧,有血从宽大的衣袖里流淌而出,他朝着我的方向加快了攻势,眉头紧锁,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找你算账的。
崔是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快走。不管有什么事,回头我再跟你道歉。
那道属于魔物的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看来小神君也不是全无顾忌的嘛,不知道这女人跟你的神格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崔是冷哼一声,似乎是不屑回答。
同时,包围圈破开了个口子,在黑色妖风触到我之前,崔是拉住了我。
我问道:你伤得重吗?
放心,我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你用全部法力燃灯,我守着你。
崔是仍旧冷静,他的话语似有魔力,瞬间让我静下了心,我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施法。
闭上眼睛,感知全用在自身,金色法力似溪流淌过经脉,澎湃有力。
炽盛的火光自我指尖亮起,我并拢双指,在胸前划过一道弧线,火焰霎时蓬勃,燃尽四周恶鬼。
我不敢置信,我、我原来这么厉害的吗?
崔是倒是没有丝毫惊讶,在我愣神的时候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走。
魔物追来,身后的狂风带着浓重腥味,他头也不回,只朝前方喊了声,段业,东南方向,展困魔结界!
随着崔是的话音落地,段业带着人突然出现在旷野之中,四人同时布下结界,困住了魔物。
事毕,崔是的神情也有所松懈,你要找我算什么账?
说着,他似乎自己想到了,于是轻扯嘴角,笑得有些无奈,阿妤也学坏了啊,居然会骗我了。
哼,难不成只准你骗人?我不忿地道:老实交代,你哄我喝过几碗孟婆汤了?
我……崔是突兀地咳了起来,微微弯下腰,未束的长发顺着肩头从背后滑到身前,沾着血的手捂住胸口,看起来痛苦极了,咳得都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脸白的,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又蒙上一层水雾,看得旁人跟着揪心疼痛。
我的语气也不由柔和起来,我先带你回去。
崔是抿着唇点了点头,似乎在艰难地忍耐痛楚。
将近屋前,崔是眼尖地瞥见了路旁那坛酒,这不是你央我摘人间桃花所酿的酒吗?说要埋十年的,怎么如今取出来了?
我心虚地收回目光,就是……就是馋了嘛。
崔是没有怀疑,是准备取来与我共饮的?
嗯……
那拿过来吧,阿妤的手艺应当不错。
崔是伤得厉害,我此时诓他,颇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
故而,我捧着酒坛,欲言又止,还是……等你伤好了再喝吧。
崔是不以为意,小伤,不妨事。
我疑惑,那你刚还咳得快死了一样?
哦,方才确实是严重的,现在好些了。
血珠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滴落。
我坚定道:不行,你现在该喝的是药!
崔是一把从我怀里提起酒坛,晃了晃,好酒即是良药。
是个鬼!段业说了,你近来虚着呢。
崔是扶额,叹了口气,我在阳世受困,也是段业告诉你的吧?
嗯。
崔是点头,不疾不徐,是时候毒哑他了。
……
崔是,看起来像谪仙,其实是个活阎王,当个拘魂使委实是屈才了。
略作调息之后,崔是就着酒,咽了颗丹药。
我看得目瞪口呆,你们这些狠人都这么野的吗?
崔是淡定地给我倒了一杯酒,你不是馋么,自己不尝尝?
我哪敢尝,这一杯下去,我能把曾偷看过他几眼都交代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现在也没那么想喝了。
崔是微微歪头,隔着桌子盯着我瞧,墨色的眸子摄魂夺魄,阿妤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猛然抬头,没有!
崔是转而看向手中酒碗,轻轻转动手腕,未饮尽的酒水被晃起涟漪,这酒……有问题?
虽然是问句,但他心里显然已有了答案。
他抬眸看向我,并不生气,仍旧是笑,无奈又纵容,阿妤如今真是出息了,竟也会阴人了。
被当场戳穿,我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偏又不想认怂,只好梗着脖子道:谁让你骗我喝孟婆汤的!
崔是叹了口气,所以,你就诓我喝真言符水?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点头道:也算公平。你想问什么?问吧。
我没想到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还这么好说话,一时语塞,只顾着干瞪眼。
崔是甚至还好脾气地催促,再不问,这一口符水可就要失效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还如此坦然磊落,我都不免心生佩服。
那我……真问了哦。
嗯。
你以前也骗我喝过孟婆汤,是不是?
崔是毫不遮掩,直视我的眼睛,应道:是。
我喝过几次了?
不算这次,共有三回。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喜欢我?
崔是沉默了。
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久到我几乎死心。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般,不是的,阿妤,这是你之所愿。
我?我惊得霍然起身,带倒了凳子,屋内突兀地响起砰的一声,我和崔是充耳不闻,怎么会是我所愿?怎么可能!
崔是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最开始,是你自己忘却一切的。既然不愿再记起,就一直忘下去吧。
我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还欲再问,才刚开口,便被他打断。
阿妤,符水失效了。从现在开始,我未必会说真话,你确定还要再问吗?
我张了张口,未能吐出一个字。
崔是温柔地笑着,意在安抚,然而眼中的悲伤却藏不住,阿妤也累了吧,回去好好歇息,我也该继续疗伤了。
走出很远,我还是没能缓过神来,压根没在看路,只是凭着感觉随便走。
直到孟婆喊了一声,哎哟,怎么了这是?瞧着像是被崔是勾来的孤魂野鬼一样。
我木楞楞地点头,心想这话说的真对。
婆婆,你说……会有人想要忘掉自己的过去吗?
孟婆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透出阅尽千帆看遍红尘的洒然,嗐,成千上万的人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呐。有人死活不肯碰我这汤,执意要等在奈何桥畔。各人有各人的执念,轮回多世不曾忘一人的有,超脱生死忘尽前尘的也有。想再多不过是徒增烦扰,既然眼睛长在前面,就不要回头看了,多累呐。
婆婆,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她摆了摆枯枝一样苍老的手,老婆子我在这忘川水旁守了上千年,守得脑子都钝了,看不明白执念因果,只知道些最浅显的道理。
孟婆看向桥对过,鬼差身后,有一年轻公子着素色长衫,衣裳因浆洗多次而发白,很常见的清贫模样。
唯一特别之处,是那人有一股与衣着不相称的气质,遥望便觉卓然不群,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眉心有一点朱砂痣。
走在奈何桥上,对桥下的森森白骨视而不见,他一步步走得从容,全然没有一分畏惧瑟缩。
孟婆对我道:瞧,正与你说着,这便来了一个痴人。
他行至此岸,便停下了,对着我笑了一下,很温和,看得人不由舒心。
在轮回路上停步的人,我也见过很多了,便随口问道:公子是在等什么人吗?
他点了点头,等家姐。
引他过路的鬼差插话道:嘿,你小子,以为当了鬼便能鬼扯了?你这一世是家中独子,何来姊妹。
那公子只看着我,温声道:我轮回九世,所有亲眷皆已放下,唯余第一世的家姐,始终放心不下。
他的语气平淡,听来倒更让我觉得伤怀,能得公子如此牵挂,想必你那位姐姐定是个很好的人。
他笑了笑,似乎忆起往昔,经年的温暖再度如春,是啊,我的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最终,那位公子也没等到什么人,便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中蓦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是不是……从前就识得他?
自然无人应答。
随着那人的身影没入彼岸花海,那股异样的熟悉也跟着消失了。
也许,只是因为那位公子太过和善,才引起了我的错觉吧。
罢了,我自己的事尚且想不明白,哪还顾得上去纠结别人。
自那日起,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崔是。
他说是小伤,其实不然。
据段业透露,崔是修养了月余才重新开始干活。这一个月里,段业一个人累得够呛。
欸,段业忽然道:整一个月呢,怎么也不见你去瞧瞧他?
有什么可瞧的?又死不了。
段业凑到我跟前,清秀的脸逐渐放大,他上下左右地打量我,你不对劲!
我挥退他,我哪里就不对劲了?
段业顺势后仰,拿手指我,哦~你定是变心了!
神经病啊你。
瞧你这反应,被我说中,气急败坏了吧?那也用不着慌嘛,你俩又没好上,喜欢上别人也是你的自由,这有什么?除非你看上他兄弟……嗯?他兄弟不就是我……
段业叭叭叭地说着,由兴奋地八卦变为自我怀疑,最后化为惊恐,我我我、我还不想去重新投胎呢,阿妤你可不能看上我呀。
他幼稚地做鬼脸,你看我长得多丑!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顺势逗他,不丑呀,我瞧你生得俊俏,乃是地府第一美男,我喜欢得紧呢。
段业瞪着眼睛看向我身后,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对我身后的人道:阿妤同我玩笑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恰与面无表情的崔是四目相对。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段业看了看我俩,很果断地遛了。
崔是半眯着眼,望向段业匆匆离去的背影,阿妤觉得他俊俏?喜欢得紧?
我觉得崔是眼神不大对劲,有杀气,害我莫名心虚,还……还行吧。
还有其他人吗?
啥?
你觉得……生得俊俏的,还有其他人吗?
崔是语调平缓,光听声音甚至还有点温蔼,可是神情却不那么平静。
他既不肯接受我的喜欢,又何必作出这副姿态,反惹我心烦。
我憋着气,伸出手来打算一个个数给他看,很多啊,段业、阅泽、还有楚江王殿……
崔是皱了皱眉,掏出纸笔,在半空中笔走龙蛇。
我奇怪得觑他。
他回望我,怎么不继续数了?我这张纸……也记不下吗?
长宽将近一尺的白纸展在空中,他提着笔,像是要赋一首长诗。
结果却是在记别人的名字。
你记这个干嘛?
崔是见我不再数下去,左手托着右手手肘,手中的笔杆抵着下巴,他唇角一勾,笑了一下,带着很不常见的狡黠,明摆着是要打什么坏主意,你猜?
这一笑,看得我脊背发凉,总觉得瘆得慌,说话的底气也不足了,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荼毒同僚可、可是大罪啊,要被扔进三恶道的。
崔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半点也不慌,反问:阿妤觉得我做事,会留痕迹?
……
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心态和实力一样强大。
我怂了。
崔是却不打算放过我,往前走了一步,低头注视着我,继而问道:现在,阿妤可还觉得谁俊俏?
他微微笑着,声音也温柔,似乎在诱导人心。
他的脸凑得好近,说话间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那双墨眸如摄人心魄的深渊,望一眼,便深陷其中。
腾地一下,我的脸烧得慌,分不清是被吓的还是羞的,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舌头也打结,没、没了,谁都不好看。
嗯?崔是挑眉,看了我一眼。
我反应过来,补充道:就你好看,你最好看。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本来,我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崔是,这样一闹腾,倒又自然相处起来了。
他从不提及那日喝下真言符水后所说的话,一切又恍如回到从前。
我在忘川水畔,提一盏烛火幽微的灯笼,引渡一个个或是圆满或带遗憾的灵魂,常闻叹息,总听泣声,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见那身披黑袍、手缠锁链的拘魂使从阳世平安归来。
冥界岁月恒长,无四时之分,我总记不得年月,只凭着一枝又一枝的桃花来记年。
地府自然不生长桃树,那是崔是从人间带来的。
每一年,早春时候,他会携一枝人间桃花,尚沾晨露,从滚滚红尘中走来,递给我浮世春意。
我闻见花香,闭上眼,便能看见他走入氤氲晨雾,小心翼翼地折下人世间最早绽在枝头的桃花。
这几日,应到开春之际了。
目送崔是离开冥界之后,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哦,也许不能称之为人,来到冥界的人,都是魂魄。
一般人总是对地府的事物惶恐不安,也不敢多看多问,那人却走近我,盯着我手中的灯笼,目不斜视。
她问:这灯笼……是如何得来的?
我迎过千万人,有自陈罪孽,问我是否能得宽恕的,有问如何才能与爱人在下一世相遇的,无数的问题大同小异,多是自身的执念与惶惑,从来没有人会问到我的灯笼。
我诧异地看向她,三四十岁的妇人模样,很普通的一张脸,是那种不刻意去记的话,看过就会忘记的长相。
衣着不算华丽,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仪态很好,是不曾劳作过的贵妇人才有的容止。那神情更是非凡,有身居高位者的凌厉之感。
我一时被她震慑住,如实道:崔是给我的。
崔是……她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对我道:可否容我瞧瞧这盏灯笼?
她说话很客气,但是语气却不容拒绝。
我递向她,她伸出凝脂般的手,抚上泛黄绢面,指尖流连于深红色的梅花图案。
而后,仿佛摸到了什么,扎手似的,她的手顿住了,继而叹息一声。
此时,忽然有人掉入忘川,我忙施法将人捞起。
再回头,那妇人便不见了。
来不及细究,身后还跟着一串鬼魂,我继续提灯朝前去。
送完这些人,我再回忘川。
在阴阳两界的交界处,我没等到今年的那枝桃花,也没等到崔是,却等来了十二道天雷。
终年混沌昏暗的冥界天空在瞬间亮彻,苍穹似有了生命,雷电蛰伏有如在呼吸,刹那间,经络般纵横遍布的电光交汇,雷霆化作接天连地的巨大支柱,从天幕直劈向我。
根本来不及反应,看到异象的下一刻,极致的痛楚已传遍四体百骸。
啊啊——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灰飞烟灭了。
因为我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直到下一道雷笔直落下——
从未有过的痛觉提醒着我,我的肉体尚存,一分一毫都是痛苦的载体。
天雷之下,任何法术屏障都没有用,只有硬抗。
五道雷后,眼前只剩一片白,意识开始涣散,我已经动弹不得。
再继续下去,也许真的会神灭形消吧……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引得天雷降下?
我想不明白。
似乎是有人听到了我的心声,模糊中,有一道沉稳的声音,辨不清具体方位,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过凡身一具,怎担得起吾儿神格。他替你争得这四百年,已是汝之幸。
语中轻蔑渐消,转而悲悯道:神形俱灭,是早已种下的果,姑娘,莫生恨。
这声音,似乎是那个要瞧我手中灯笼的妇人。
四百年……
原来我本是凡身,
那又是谁替我争得数百年幽冥岁月?
她口中的吾儿,
是那个总是骗我喝孟婆汤黑了心肝的拘魂使吗?
是……崔是吗?
崔是……
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眷恋之余,一阵绞痛。
我还没有,等到今年的那一枝桃花。
我努力拼凑着他穿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袍,怀中携一断枝的画面。
点点胭脂色为他缀上些生气,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烟火气息,他朝我笑,眉眼微弯的弧度煞是好看。
又一次,我醉在酒酽春浓。
五感渐弱,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我似乎瞥见了玄色的衣角。
天地骤亮的瞬间,曼珠沙华殷红如血,在狂风中摇曳成浪潮,惊雷蜿蜒的巨幅天幕下,崔是朝我奔来。
他张开双臂,将我拥入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妤,我来迟了。
他的身上真的有桃花香气,清淡素雅,是甜的。
第六道天雷,直落在崔是的身上。
他只闷哼一声,而后将我护得更紧了。
我挣扎出声,喉间满是血腥味,崔…是…别管我……
阿妤不怕,我永不会丢下你。
又是一声叹息,方才那人再度开口——
吾儿兰缇,九重天阙白玉神座,无爱恨无嗔痴远红尘,方是归宿。你,还要糊涂到几时?
崔是的声音依旧沉稳平淡,母亲,人间无温妤,我觉人间无趣。世人谓九重天是极乐仙境,可是于我,若无温妤,仙境亦如炼狱。
第七道雷落下,崔是生生受下,仍旧抬着头,不卑不亢。
痴儿……你在佛祖座下清修千年,一朝入红尘,便被迷了眼。你可还记得,你入俗世,为何名是?
崔是不答。
那人于是自语:你下凡尘时,佛祖曾有三问,你皆答是,全无犹疑。如今,你都忘了么?
崔是静默片刻,终于道:兰缇不曾忘,只是当时不知,那些言语应验之沉重,故而答得轻巧。
又是一道雷。
她本不该存于世,你强留至今,是执念过甚,已成业障。今日我引天雷至此,便是为你消业。兰缇,放手吧。
不、放。
第九道天雷随话音而落。
天罚已启,纵是我也无法阻止,剩下三道天雷,以你如今之境,再捱下去,神形俱灭的会是你。
兰缇愿受。
第十道雷落下。
你,当真不悔?
崔是此时说话已很吃力,但他依旧一字字说得坚定,四百年前,我平生第一次体味悔字。我拼尽全力弥补过去,从此以后,我所行之事,再不悔。
第十一道雷直劈下来。
痴儿……我盼你早归神位,你却执意叛道。罢了,你如此心性,怎堪大任。这最后一道天雷,母亲替你受了,往后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母亲,兰缇不孝,甘受天罚。还请母亲自珍,莫为兰缇伤了凤体。
不必多说。
最后一道雷来势凶猛,崔是已十分虚弱,若是生生受下,大概真的会就此灰飞烟灭。
天空中凤啸嘹亮,硕大的羽翼展开,当空接下雷霆。
崔是跪伏在地,谢母亲……成全。
我能下床的时候,崔是尚在昏迷。
我整日守在他身边,盼他醒来,教训我玩忽职守。
可他始终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日渐消瘦。
他本就生得白,又终年不见阳光,真真如鬼魅般,如今就更苍白吓人了。
怎么瞧,都觉得这是个不会呼吸的人偶。五官又如此精致,好看的不真切。
我看着看着,莫名心慌,颤抖着伸出手去搭在他的腕间。
还好,虽然微弱,到底还是在跳动着。
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凉得让我心悸,我捧着他的手想捂热他,崔是,你再不醒来,段业可要活活累死了。
忽而,窗外风起,梅香飘入。
我朝外望去,终年晦暗的天光里,红梅开得正盛。
那株双色的梅花不知从何时起,几乎看不见纯白的花色了,只剩满树的红,如血的殷红。
崔是……我想你了。
倒是没指望他能听见,却忽觉他指尖微动,似乎有了反应,长睫微颤,像是要睁开眼。
我激动地凑近,崔是,你是不是醒了?呜呜呜,我等了好久了,天天罢工来守你,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让你好起来。只要你肯醒来,我真是什么都肯做。
如扇长睫不颤了,毫无血色的薄唇翕动,吐出两个轻而又轻的字来:当真?
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涕泗横流,握着他的手,猛点头,当真当真。
那个躺在床上不睁眼,光张嘴的人于是道:阿妤若不问那日所听到的谈话内容,崔是便醒来。
……
我那时意识涣散,话虽在耳边,却也听不真切,只是能明白崔是原是身份高贵的九天神祇,我与他之间大概有过什么渊源。
还有,他甘愿为我挡天雷。
崔是,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闻言,崔是睁开了眼,却默然,他看着窗外,半晌,才答非所问:阿妤,我就要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
崔是笑了一下,笑容绽在他憔悴的脸上,如至美却又即将凋零的花。
我是认真的。他的神态很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残忍。
方才活过来的心脏被狠狠揪紧,原来真的痛到极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过了很久,或许也没那么久,我听见自己说:崔是,我们成婚吧。
崔是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这种事,开不得玩笑的。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直视着他,我也是认真的。
我……
他有所顾忌,我没有,于是继续逼问:你不愿意娶我吗?
自然不是。只是……他的眼里有浓重的悲伤,你会后悔的。阿妤,日后忆起前尘,你会恨自己的。
以后的事,留待以后悔恨。现在的我,只愿不负己心。你我都愿意,这不就够了?
崔是抬手,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下我的额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终究无奈地道了声:你呀……
自有地府以来,大概还是头一回,有人在这地界办喜事。
同僚们都很兴奋,到处布置,看这架势,搞不好搬空了人间布庄里的红绸。
一时间,喜庆的红色铺满了整个地府。
喜悦之情洋溢在每个人脸上,只除了当事人。
我穿上嫁衣,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我问过崔是究竟还有没有办法,他只平静地说:元神耗尽,不可逆转。
见我失落不语,他又道:现在让段业他们把红绸灯笼都收拾了,也不算迟。
我佯怒,婚期将近,你却反悔,岂不害我丢脸?
丢脸,也比将来做寡妇的好。
鼻尖酸涩,眼泪猛的涌出来,我拼命忍耐,你这人好生无趣,尽会扫兴!
见我急了,崔是忙转变态度,将我拉进怀里,柔声安抚,我的错,不该惹你不高兴的,我道歉。阿妤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喉咙堵得慌,也怕一开口,情绪便会失控,于是只敢埋在他怀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崔是凑在我耳边,小声道:小气鬼,送你件东西补偿,如何?
我推开他的怀抱,摊开手掌,拿来。
崔是左手探入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来,放在我手心。
那玉通体脂白,质地细腻温润,样式倒是简单,其上刻了个是字。
他说:早该给你的。
此刻,我坐在铜镜前梳妆,摩挲着那枚玉佩,收拢思绪。
孟婆站在我身后,拿着梳子,迟迟下不去手,咱们这鬼地方,寻不到全福之人,光是些长命鬼,尤其是老婆子我,旁的福气是半点缘分也没有。阿妤啊,要不你还是自己梳吧。
我不在意地笑笑,有什么要紧,我与婆婆同守忘川,受您多年照拂,早把您当作了自己的长辈。能得长辈真心祝福,阿妤觉得很高兴。
梳子一梳到底。
孟婆和蔼地念道:阿妤要和崔是,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我也跟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红盖头遮住了大半视野,我牵着红绸,走在他身后。
锣鼓喧天,宾客满堂。
众人欢闹着,也不讲究什么规矩,祝福的话一句连着一句,接力似的,像要说尽世间所有美好的祝愿。
只有我和崔是知道,大半祝福,怕是要落空。
一拜天地——
叩拜下去,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二拜高堂——
我已无父母,崔是的母亲高居九重天,故而这一拜,仍是朝外拜天。
夫妻对拜——段业的声音沉如钟,显得庄严肃穆,全然不见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深深伏下身,这一拜,长如一生。
无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是属于大徵绥和年间的往事。
那时,我也穿过这么一袭大红的嫁衣,却不是去嫁他。
记忆里,那场雪下得好大,像是上天在倾倒玉屑,簌簌而下。
偏南的都城从未有过这样大的雪。天地为白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只有我的嫁衣红得扎眼。
我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往回望去,见他一身银甲高坐马上,脸上的神情和十二月的冰雪一般冷冽。
我以为,那是今生看他的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啊,都没给我好脸色,不愧是崔是。
后来,在我翘首以盼的正月,倒是又见了他。
可惜,白梅染血,红也红得不吉利。
过往的记忆碎片般纷至沓来,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他说的不错,这一刻,我当真恨自己。
我拽下盖头,不顾众人惊诧,只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他便已全然明白,明白了我的举动,也明白了我的恨。
他没有辩解,没有要我原谅,他说:阿妤,不要怪自己。
怎么能不怪?
若我只是忘川水畔的引渡人,无来处无过去,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缕孤魂,那自然可以凭心而行,爱我所爱,嫁我想嫁。
可我,不是啊。
我是生在大徵的温妤,不是孤魂,我有家国。倾颓的王朝,淌血的白玉阶……
绥和七年,我走在尸横遍野的明霄宫,血水浸透鞋面,太极殿前的台阶真长啊。
我拾级而上,没几步,又一具鲜活的尸体挡在跟前,蟒袍上满是脏污,那是向来讲究洁净的端王,是曾抱着我骑马飞驰于猎场的皇叔。
从重华门一路走来,我已渐渐麻木,只想着坐在太极殿里的人一定要平安才好。
他还那么年轻,出生在宫闱,成长在宫墙内,他的人生应当还很长……还有很多机会去看一看明霄宫外的风景。
我曾跟年幼的他拉过勾的,可惜,那时的我也才十三岁,想带他偷偷溜出宫,结果才刚走出寝宫就被崔是发现了。
崔是当时笑得很和善,转头就把我们带到母后跟前,害我挨了好一顿教训。
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如此,看似好说话,其实比谁都绝情。
多年前,身为羽林军的崔是拦住了小珹出宫的路。
多年后的今天,他已是满身功勋的大将军,自然也就更狠了,他要拦的,是温珹为帝的路。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拼命止住身体的颤抖,重新稳住心神,走向殿内。
显然,太极殿前的战况最为激烈,我几乎是走在尸海里。
殿门大开,我一眼就认出了身穿银白轻甲的崔是,他背对着我,弯弓如满月。
我曾去校场偷看崔是,少年如朗月,穿劲装舞刀枪,该是何等风姿。可惜,还没看到他上场,便被他一眼认出了乔装的我。
后来,他上战场,又常听人夸赞他箭术精湛,穿杨射柳,百发百中,如临世神将。
他箭之所指,哪怕于万军之中,也能一举击穿敌人眉心。
我听了好些年他的传奇,总想亲眼瞧一瞧崔大将军百步穿杨的英姿。
如今,我终于见到了。
可箭簇对准的,却是温珹,我的皇弟。
弓弦绷得极紧,世界仿若静止,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动静让他手中的弦松开。
我想说不要,不要放箭,不要杀小珹。
想说:崔是,求你了,不要让我恨你。
可是,箭离弦的那一刻,我像是哑了,明明有那么大的惊惧和悲恸,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小珹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父皇走得早,他登基的时候才十岁。
我知道,他不是个称职的帝王,宠信奸佞,致使宦祸,民间怨声载道,多地起兵。
绥和元年以来,天下从无绥和。
可他再不好,再该死,也是我的弟弟,在我眼里,始终还是跟在我身后捏着我衣角的孩子。
母后将他从林美人那儿抱来的时候,他敏感又怯懦,躲在柱子后头不住地瞧,我跑去拉他的手,告诉他阿姐以后会保护你。
此刻,坐在龙椅上的小珹身量也还没完全长开,他看见了我,血色尽褪的嘴唇轻颤,他说:阿姐,对不起。
啊——情绪在一瞬间崩溃,我拼命向他跑去。
可是,崔是的箭真的好快啊,我怎么都追不上。
最后的画面是一片血红,那是小珹眉心流下来的血,温热、鲜艳,足以灼伤我的眼睛。
我重重摔倒在地,有一只手从后面盖住了我的眼睛,崔是说:阿妤,闭上眼睛……好吗?
从那以后,我不敢闭眼。
整夜整夜,我点满蜡烛,睁着眼睛,枯坐到天明。
那天,崔是将我带回了他的府邸,不管我如何挣扎撕打,他始终将我牢牢抱在怀里,走下一级级台阶。
天空开始飘雪,我狠狠咬在他手臂上,几乎要咬下一块肉来,他仍旧不发一言。
雪花落下来,消融在不断流淌而出的血水里。
我曾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和他一起走在宫城里,拜见父皇母后。
如今,他将我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我却只想……杀了他。
崔是每天都会来看我,却从来不说话。
我的身体日渐虚弱,很多次,他大概想劝我顾惜身体,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院子里,白梅盛开的时候,我终于快把自己熬死了。
那天,崔是像往常一样站在屋外。
过了许久,他说:阿妤,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这一年该是圆满丰收的。
我推门出去,这样的圆满,与我无关。
年谷丰稔,百姓安乐,方为天下之圆满,这是你同温珹讲过的。可惜……
可惜,他没能听进去。
小珹毕竟年幼,贪图玩乐,我一味地要他勤勉,反将他推向纵着他的阉人。
轮不到你这逆臣叹可惜。
他看向我,目光深沉,君王为民,我是君之臣;君不顾民,我是万民之臣。阿妤,我未逆天下,唯独对你……你不该回来的,我将你送离王都,便是希望你能远离纷争,安稳一生。
真不愧是崔是,永远冷静,永远明智,永远有自己的立场。
他覆王朝,屠尽我的亲人,却不为名为权,而是为了天下万民的安生。
宽大的衣袖下,我攥紧了锋利的簪子,崔是,也许你所坚持的才是正道,才是对的,可世事从来不是只论对错。我本就在纷争之内,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都是避不开的。从你向温家人举起屠刀之时起,你便是我的仇人。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阿妤,动手吧。我死后,离开王都,好好活下去。还有一事,当年未与你解释。原本,三年前我从北地立功回来,是要在受封之时求娶你的,可沿途我见民不聊生,关内的百姓比几经战乱的北地民众更煎熬。要与阉党斗,该有诸多危险等着,我当时便没有提及此事。阿妤,我心里一直有你。
听完,我有些想笑,可是笑又为什么会笑出眼泪,你喜欢我……你让我这么恨你,然后你又说你心里一直有我?
我笑着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也好,也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那就祝将军……永失所爱,也尝尝夜不能寐的滋味。
手腕翻转,我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溅在洁白的梅花上,我朝他挑衅地笑。
原来他也是会惊慌失措的。
临死之前,我拽下脖子上的姻缘符,去和亲的前夜,我爬上了九夷山,在佛前求得这枚姻缘符,许愿下一世可以遇见你,爱上你,嫁于你。
我用尽全力将那姻缘符扯烂,如今看来那真是,最恶毒的诅咒。
崔是跪地,将我抱在怀里,声音颤抖,阿妤,我从来不知你的心竟这样狠。
我撒手扬掉碎布,看着风雪顷刻间将它们卷走,我爱你爱得彻骨,恨你也当恨得决绝。崔是,我会……忘掉你。
他静默许久,当我陷入无尽黑暗,开始失去意识,才听见他说:这样……很好。
我本来是要去投胎转世的,之所以没去成,那还多亏了段业多嘴的毛病。
我在轮回路上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想起小珹,便对段业,也是对我自己说道:我有个弟弟,爹娘去得早,我这个当阿姐的没能好好教导他。他本是生性善良之人,幼时敏感脆弱,后来……被无数人的欲望裹挟,终于变得顽劣昏聩,去时也才这么大,堪堪高过我一些。最后那几年,我们的关系并不好,我以为他厌烦我这个阿姐了,可到了最后,他对我说的却是……对不起。
段业感慨道:嗐,男人嘛,生来就是混蛋,年少的时候尤其如此,越管束越不服,偏要作天作地把天翻过来才过瘾。凡事无论好坏,顺着他心意的便是菩萨活佛,非得因自己的任性害了身边人才肯幡然醒悟。
可惜我从前不曾想通这些道理,如下一世还有机会做他的阿姐,希望我和他都能早点明白过来。
段业见我伤怀,大概很想安慰我,故而一时嘴快,泄了天机,有机会的,你放心,下一世你们都会平安圆满。崔是开拓的太平盛世,无灾祸战乱,无政局动荡。他所亏欠你的,都会补偿回来。
我同他已阴阳两隔,他……还要做什么?
段业挠了挠头,似乎在纠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好在这人憋不住话,他啧了一声,便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你死后,他在佛前求得来世,佛应允了,许你们一世圆满。至于温珹,他另予了缘法,你那弟弟若是争气,自有造化。
一世……圆满?我听得发笑,谁要他的圆满?我只愿生生世世,再不相逢。轮回往生?忘却前尘,再与他相亲相爱?我宁做孤魂飘荡人间!
我在轮回路上回了头,我不要下一世。
去爱,去恨,想想都怪烦的,我不稀罕了。
我成了孤魂野鬼。
听别的鬼说,没有及时投胎的鬼会灰飞烟灭,再也没有来生。
我笑了笑说,那也挺好。
我在人间转悠,昼伏夜出,偶尔还会吓吓人,当然是吓坏人。
比如,借宿破庙的老弱之辈,半夜遇到劫匪,我就会飘啊飘的,飘到他们身后拽头发。
如今的大徵已是一番全新的景象,崔是扶持了开国时就驻守北地的太祖幼子后裔,新帝勤勉,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交口称赞,街头巷尾皆有孩童传唱歌谣赞颂。
有人当夸,自然就有人该骂。
温珹,谥号为慜,史书上没有一句好话。他的死,唯让百姓拍手称快。
只有我在伤悼。
而今的大徵,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这就是崔是的选择。
他的圆满从来不在一府一家,而在于万家灯火,四起炊烟。
我想,他是个很好、很伟大的将军,值得万民爱戴,只是不适合当一个人的爱人。
做孤魂野鬼挺好的,无拘无束,不为红尘所缚,只是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
魂灵久无寄处,如同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受着风吹日晒,今天这里裂一点,明天那里又塌一块。
我的记忆渐渐不再完整。
赶在消散成风之前,我去看了看小珹。
这一世,小珹已有两岁,会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说些大人听不懂的话。
我伸手摸向他的眉心,那里有一颗朱砂痣,大概是太极殿里的那一支箭所留下的吧。
从前,小珹极怕疼,磕了碰了总要哭上半天,我替他上药,好一番安抚,他才不哭了。
被箭射入眉心……该有多疼呀,他那么娇弱的孩子怎么受得住。
小珹,以后……要乖一点,早点长大。
我没有实体,凡人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
可是,眼前的婴孩却向我在的方向伸出了小手,他张着嘴,费力地吐字,即使含糊不清,我也能辨得出那一声阿……姐……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便彻底忘了所有。
有一个晚上,我坐在树上抬头看月亮,看着看着,有点点荧蓝色的微光升上天幕,渐高渐远,渐消散。
奇怪,萤火虫的光似乎不是这样的呀。
我低头往下看,原来那光点是我身上变出来的。
我的脚在一点一点消失,双足少了半截,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化作无数荧光,在宁静的夏夜,晚风一吹,四散而去,很美,美得我忘了难过。
我已不知来处,那么随风去往四野,也挺好。
我哼着曲儿,仰望明月,清风拂面,看着自己变作星光,去向远方,觉得内心无比平静。
阿妤,你要走了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蓦地在清夜响起,如石子入湖,惊起无数涟漪。
我循声望去,只见树下站着个人,银甲映着清冷月光,乌发高束,整个人的气场却并不凌厉,反而有种莫名的悲伤。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我不由带上了友好的笑容,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你从前认识我?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而后恢复平静,他仰头朝我微笑,不认识。
我点点头,这么俊俏的小哥,若是曾见过,我定然不会忘记的。
他笑得温柔,眼里有水雾,清亮的月光映照在里边,真真是好看极了,看得我连心脏都猛地一颤。
方才的平静被顷刻打破,我可惜道: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认识了,就不过问你的名字了吧,过路人。
有的。
啊?
还有机会的。
他抬手施法,幻化出无数金色的光点,追随着蓝光而去。
散向四野的荧蓝被温暖的金色汇拢,重聚于一处。
不知何时起,他手中多了盏灯笼,灯面绘着白梅,跃动的光点于是流入其中,那工笔画就的梅花仿若有生命,竟渐渐变了颜色,红得妖冶。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置身冥界。
他换上了那身宽大压抑的黑袍,告诉我他是地府的拘魂使,叫崔是,而后将那盏灯笼递给了我,嘱我守忘川、引游魂。
这一守,便是四百年。
四百年,我忘了所有尘事,却重复地爱上他。
此刻,看着他一脸悲容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他面目可憎,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很好玩吗?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你,一无所知地对你诉说爱意,很好玩是吗?
不是,阿妤,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望你岁岁无忧,不再困于爱恨。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好不容易忘掉了你,从此只做陌路人,哪怕见面也只当不识,不好吗?
眼泪弄花了妆,他抬手,似乎是想替我拭泪,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踩在红绸上,他的手于是尴尬地停在半空。
阿妤,对不起……四百年相伴,皆是出于我的私心。这些年,我既盼望离你近些,又怕靠得太近,终有一日你会想起尘封的记忆。
满堂宾客寂静无声,人潮沉默着让出一条路来。
曾经,我穿着嫁衣,他为我送嫁,我握紧姻缘符,步步回望,求一个来世得以如愿嫁他。
多年后,我与他身处冥界,受着万千祝福,终于为彼此穿上喜服,红绸漫天,而我步步后退,终与他不得圆满。
他从未穿过这样鲜艳的红色,热闹堆砌,喜庆得讽刺,脸上薄薄的绯红褪尽,苍白得吓人。
印象中的崔是强大、冷静,总是挂着万事尽在掌握的微笑。然而此刻,他站在人群中,却显得如此脆弱易碎,如此迷茫无助。
他眼里的痛色看得我心间绞痛,我毅然转身,决绝离场。
我和他,有过那样的过去,要如何相爱?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想不明白。
冥界本就无日夜之分,我独自待着,更加不辨时日,时间的流逝毫无痕迹。
始终没有人来打搅,但隔着那扇门扉,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始终不曾敲响门,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打算就这么耗下去了。
有一天,他终于轻叹,然后平静道别,阿妤,我走了。不要为难自己,如果回忆痛苦,那就丢掉。人间诸多美好,你所尝不过一二,却把苦难记了十分。往后,也不必再困于地府,三界之广,任你遨游。
阿妤,三月的桃花漫山遍野,你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
他走了。
世界重归寂静——从未有过的寂静。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固执地爬上太极殿的屋顶,底下满满当当济满了宫人侍卫。
父皇宠我无度,我再胡闹他也从不责罚,久而久之,我在宫中横行霸道无人敢阻。
殿下,殿下!哎呦,我的小祖宗欸!您再不下来,奴婢的这颗老心脏可就要跳不动了!
我不理会攀在梯子上哭嚎的宫人,只顾踮着脚眺望远处。
皇宫外的世界真大啊,屋舍相连,绵延不绝。可惜太极殿的屋檐还是不够高,我四下望去,并没有见到林娘娘所说的漫山桃花。
我失望地往回走,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也跟着我的方向移动,无数双眼睛巴巴地盯着我,生怕我掉下去。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不同,他穿着禁军服饰,尚是少年模样,不远不近地站在人群外,全无半点紧张担忧的神情,反倒有种在看戏的感觉。
随侍我的李公公见我要下来,急道:殿下您别动,万一摔着了可怎么是好,让张统领带您下来好不好?
我摇头,伸手指向那少年,我要他接我下去。
他抬头与我对视,仍旧平静,既无惶恐也无惊喜,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属下遵命。
李公公看了看他,很不满意,觉得比起这么个年轻人,还是虎背熊腰的张统领靠谱,于是劝我改主意。
我不理会他,只注视着向我走来的少年。
耳边的嘈杂忽而模糊成团,只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初春的风拂过,带来远处的清香,我好像闻见了林娘娘所说的花香,那是胜过满园春色的芳菲。
从那一刻起,我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
大约是三月的日头晒人,我有些晕眩,风扬起我的裙角,衣袂翩飞。
我没站稳,被李公公的乌鸦嘴说中,当真摔了下去。
周围惊叫呼喊声不断,我闻着风声,落入他的怀抱。
时值暮春,柳絮飞满宫城,轻柔如雪,日光金灿,我抬眼,对上一张惊艳了我此生的脸。
你……叫什么?
他笑容清浅,语调平缓,果然连声音也极好听,崔是,是非的是。
崔是……好奇怪的名字。
母亲说,我握玉而生,玉上有一‘是’字,因而以此为名。
宫人们一窝蜂地涌上来簇拥着我,唯恐我受了伤回去要领罚,李公公对崔是刮目相看,连声道:好好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你今日救了公主殿下,回头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有赏赐,小郎君可有什么想要的?加官进爵想必也指日可待了。
崔是不卑不亢,有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着淡然,大徵将士当在沙场上凭手中刀枪挣功勋,方才接住殿下是羽林军职责所在,不值当额外求得皇后娘娘的赏赐。
我撇开众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你不要母后的赏赐,那我给你。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一二的。
那崔是就先谢过殿下了。他朝我微笑,笑容柔和干净,崔是斗胆,但求一问。
照理,他是不该这样直视宫中贵人的,但是被他这样看着,我却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有点心慌,午后的燥热一股脑地涌上来,绯色浮上双颊,你……你问。
敢问殿下爬上太极殿是在找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我一时兴起,是在胡闹,没人会来问我究竟是为什么执意要爬屋顶,只有他远远地在底下望着极目远眺的我,明白了我的意图。
林娘娘说,三月的桃花漫山遍野,很是好看。御花园的花虽品类繁多,且不乏珍贵稀少的品种,但终是出自人手,是刻意摆弄的结果,远不及野外的恣意盛放。我便想看一看……宫外的花是怎样一个灿烂景象。
后来,我唯一一次任性出宫,借着月辉爬上九夷山,却是冬天。
好在求完神佛,下山的时候,飘下零星的雪,越下越大,终于枯枝挂雪,远望过去倒也似漫山遍野盛放的花。
我又想起那一年太极殿前,斜阳西照,少年笑容浅淡。
真不公平啊。
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从开场便惊艳了此生,教其余所有都黯然失色,只有他在不老的时光里熠熠生辉。
我在回忆里半梦半醒,不知过去了多久,才被一道不急不缓的敲门声惊动。
阿姐,是我。
……小珹?
我疑心是我听错了,直到那声音再度在门外响起,阿姐,你都想起来了吗?
推开门,眼前的青年陌生又熟悉,尽管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是温珹,可他和我记忆中的小珹又确实相去甚远。
那一世,他去时才十六,稚气未褪,如今却整整高了我一个头,身形瘦削,挺拔如松,俨然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了。
我凝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才想起,每一世他行过忘川,都会在轮回路上来见我一面。
小珹,阿姐之前一次都没认出你来。
不记得也好。这数百年间,我见你在地府无忧度日,很替你高兴。如今你想起一切,果然又不复开心……
他望着我,神情哀痛,似乎想劝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珹是真的长大了,站在我面前,更像是个兄长,我不免感到欣慰,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他才张口,还未答话,我便想起每回他来地府的时候,都还是年轻模样,那岂不是每一世都早逝。
方才松缓下来的心重又揪紧,为何寿数总是短暂?离世之时……痛苦么?
小珹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摇了摇头,我是带着记忆入轮回的,这是惩罚,也是缘法。我在人间历经十世,赎罪消业、积攒功德,修完即归,并不痛苦。
以温珹那一世的作为,死后还能入人间道,大概是因崔是。
阿姐,你穿这身嫁衣很好看。
我低头,入目皆红,金线所绣的鸳鸯栩栩如生,下一瞬间,有水珠滚落,洇湿图纹。
他问:是……和崔是吗?
我点头,又摇头,对不起,阿姐不该和害了你的人成婚的。
我仰起头,抑制住泪水,笑了笑,大概笑得有些难看,好在,我都想起来了,最终也没能结成。
阿姐……他叹了口气,满目心疼,而后揽过我,轻轻抱住,何苦折磨自己,若是为了我,更不该如此。
我犹豫着问道:可是,你不恨他吗?
温珹的嗓音澄澈,如宽广海面上的清风,浸透阳光,我不恨他,昏君人人得而诛之,那一世的我该死,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我只恨自己,在其位而只知享乐,致万民涂炭,也护不住阿姐,万里国土竟要靠公主和亲来守。
崔是没有送我去和亲。
我退开半步,开始述说往事:他刻意让我知晓西黎国主求亲一事,当时大徵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再竖强敌,于是我自请和亲。
岂料这一切都在崔是的计划之中。
他假意送嫁,实则和亲的队伍从未踏上西黎国土,而是一路到了北地。
西黎陈兵十万,他其实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不过是借此事将我送离王都,好让我避开次月的宫变。
我意识到不对,便与侍女换了着装,骗过崔是的人,赶回王都,正见明霄宫内弥漫的硝烟……
他对你,果然是在意的。阿姐,往事已矣,且向心而行,我只愿阿姐日日欢欣,还如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柔嘉公主一般快意。
可是……
这四百年,有他相伴,你在冥界还如往昔,笑容依旧,喜乐常在。
是啊,因为没有记忆,所以只有纯粹的喜欢。
只要看着他,哪怕不说话,也觉得很好,
岁月静静流淌,没有生老病死在后面追赶,一眼便是千年万年。
有什么值得烦忧的呢?
折枝桃花,清香浮动,盈满心间,从此满目皆春。
可是,忽而旧忆如冬雪,顷刻而至,一夕萧瑟。
爱意深刻,恨也汹涌。
我站在孤绝的礁石之上,被拉扯,又被推拒,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慎就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向心而行……
可血雾弥漫,重重阻隔,我看不清我的心。
屋外的天色忽然压暗,天地死寂,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分明无风,远处的彼岸花瓣却在纷飞,万千艳红升向天际。
梵音自西天传来,间或有沉重钟声,一下一下,那佛国的钟好像就在脑海之中敲响,每一下敲击都教灵魂震颤。
足有三十三下。
佛国钟响三十三下……响彻三界,这是九重天上的神君殒命,天地同悲。
我想起崔是在门外说的话,他那是……在道别。
崔是他……死……了?
这个猜想浮上心头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无法呼吸。
如同晴天霹雳,生生劈开血雾,我看见了始终刻在我心里的那个身影。
彼时,他尚年少,眉目清朗,在锦绣春光里接住了下坠的我,风声笼罩,唯有心跳声格外响亮。
后来,我在城楼上迎他凯旋,北地的风沙吹去青涩,他一袭银甲耀眼,怀中携一枝城外桃花,于人群中抬眸,一眼就望见了我。
从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温妤此生再不会为旁人心动。
再后来,冥界悲号漫天,泣声不断,是个终年无缘喜乐的地界,他身披黑袍,手缠着一圈圈沉重锁链,穿行于两界带来无数死亡,苍白的脸上笼罩着难言的悲伤。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只要他一笑,光亮汇于他眼眸,刹那间,天光泄下,就此照亮了冥界晦暗的天地。
我知道,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深陷其中。
我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我想过要忘记他、远离他,却从未真的想过要他死。
哪怕是在绥和七年,我曾有机会手刃他,最终我还是翻转手腕,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可如今,几经辗转,他却死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崔是的院前,一树红梅开得正盛,看起来诡异极了。
段业跪在屋外,伏下身,重重叩首,眼泪无声滑落。
他不曾回头,声音听不出起伏,你来晚了。
有金色的光点自屋中升起,微光四散,如梦如幻。
段业抬头,目光追随着金光,他这些年,让渡神格,命也给你一半,为你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终究还是失去了所有。
他苦笑道:从他把你的魂魄碎片带来地府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得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没什么好意外的。
直到此刻,我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段业的话在我听来也是时断时续,像是在梦中。
我艰难地出声:让渡……神格?命也给了我一半?
魂魄久离躯壳,便会消散于世间。四百年前,你逃脱轮回,灰飞烟灭之际恰又遇上了他,他祭出魂灯,逆天而行,分出半条命才保住了你。可你终究是凡身,偏又承了天神的命数,自然也无法再投胎,你虽脱离了轮回往生,但做神仙又不够彻底,仍是游离于三界的存在,早晚要被天道肃清。所以,崔是将你留在了冥界,嘱你掌魂灯引渡亡灵,攒下几百年功德,又把自己的神格给了你,好让你……做那无牵无绊的神仙。
我几乎站立不住,颤不成声:谁要他的命?谁要他自作主张?谁要他自以为是的牺牲!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他安排一切,却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稀罕做什么神仙,更不要他的命,他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段业脸上犹挂着泪痕,笑得凄哀,他生来就是这副爱操心别人的性子,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自己扛着,说到底,还不就是自以为是,以为一厢情愿地牺牲,就能让别人满意。这不是,没人领情吗。
当越来越多的光点升起,越散越远,我突然觉得很恐慌。
木门紧闭,我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我很怕,怕推开门,屋子里的陈设依旧,桌上的茶盏摆在原处,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唯独……没有了崔是。
我可以和他永不相见,却从不希望是这样,三界之内,他将永永远远地消失,而我还要活千年万年。
我的爱恨,在这一刻显得可笑。
他走了,于是我所有的情绪也跟着走了。
偌大的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担得起我的情感。
我木然上前,推开门,吱呀一声,门的响动带起一阵风,烛火轻轻晃动,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显得格外凄惶。
隔着屏风,能够看见床上的被子铺展整齐,床边的衣架上还挂着那件婚服,屋子里没有人。
没有人……
我忽然感到无法呼吸,明明事实确凿,却还是绕过屏风,将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可是,到处都没有崔是的身影。
我呆立在屋中,脑海一片空白。
如今,我的躯壳永生,灵魂却被抽空。
桌上,镇尺压着信笺,其上只落了阿妤两个字,下一行是一个墨点。
最终,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那一年,他随军出征,我总怕他一去不返,临出发前,我胁迫他答应要时时回信报平安,他无奈地说好。
三年征途,信笺不断,事事有回应。
此去再无归期,他却只字未留。
我望向屋外,点点金光已高升天际,仿佛为混沌的天幕缀满星星。
待它们散去,崔是在这个世间就真的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我疯了似的跑出去,祭出魂灯,凝聚法力,想收拢他的碎魂,如同过去他为我做过的一样。
然而,无论我注入多少法力,都没有用。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散于天地间,重新结印,我无比慌乱,除了施加法力,再不知该如何,直到喉间涌出热血,还是……没有用。
视线模糊,光点远的几乎看不见,一线理智刹那崩溃,我不要你的命,我还给你,统统还给你!崔是,你答应过我的,永嘉十五年,你出征之际答应我要和我白发苍苍地老去,就因为那一世的我食言了,所以你也要背弃誓言吗?崔是,这四百多年你阴魂不散,如今又凭什么说走就走……
你不是很恨他吗?段业已起身,眼神再不复往日的光彩,甚至有些漠然。
正因爱与恨并不矛盾,所以我的痛苦才格外清晰。
他轻叹,见我仍执着于聚魂,终于道:他是神,身殒之后自当归于天地,别白费力气了。
我充耳不闻。
他继续道:他本是帝神之子,生来便是仙躯,地位崇高。
五岁那年,帝神带他前往西天梵境拜谒佛祖,佛见他第一眼便是摇头,言他命中将有一劫,终至万劫不复。
帝神惊慌,请佛化解。五岁的兰缇恰抬头,朝佛一笑,佛心软,将他留在了西天,望佛国千年钟声能消他将来的业。
千年后的一天,他于云端俯瞰人间,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微笑了起来,他入佛殿,说要去人间。
佛于是问——
此去人间,是否为证道?
红尘欲海,是否能不为所惑?
然爱恨刻骨,是否为道皆可抛?
他皆答是。
佛化玉置于他掌心,嘱他不忘此誓。
他入凡间,成了崔是,他不曾叛道,可他遇见了你,从此堕了凡尘。
我知道,我爱的人从来就是个大英雄,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他不跪权柄,手中弓箭只为守万民安生。
我知道,大徵立国一百余年,沉疴积弊,我父皇长年病弱,一心求长生之道,不理朝政,致使外敌觊觎,而小珹继位更是乱了朝纲。
百姓陷于水深火热,宗室也都是一丘之貉,未曾沾染过王都权势远在北地的温家后裔是最好的选择。血洗明霄宫,虽然残忍且容易被诟病,却是重症下猛药,能出奇效。
我知道,温珹必须死在明霄宫内,只要他活着,新帝的皇位就坐不稳,总有居心叵测的人会以温珹的名义再度起兵。
我知道……他的选择没有错,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去握他的手——那双沾满我亲人鲜血的手。
他们死不瞑目,我没有资格独自幸福。
天际传来一声叹息,命中的劫,终究还是逃不掉么。
这声音,是崔是的母亲。
我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浮木,求上神救他。
他把命给了你,如要救他,便需你拿命来抵,你也愿意么?
愿意!我愿意,只要他能活。
虚空里,她叹息一声,生死转圜,纠结又错过,你既愿为他死,就莫要辜负他的心意,且为他活下去吧。吾儿兰缇,本相为凤凰真身,虽死不灭,千年万年,终有一日会涅槃归来,重临世间。只是前尘成灰,即便他日相逢,你与他也将见面不识。
从此陌路,哪怕见面也只作不识。
倒是应了我的那句话,这原是我期盼的,到了应验之时,又为何蓦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过去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忘记,往后是他辞别,换我一人来铭记。
天道轮回,这很公平。
尾声
我在地府当差,提一盏旧灯笼,等一个人,千年万年,守在忘川水畔。
这一回,在来来往往的游魂中,我认出了许多人。
那一世的父皇、母后、皇叔、堂兄……
轮回多世,他们早已忘了温妤是何人,我也并不多言,只在心底与他们默默道别,也与过去一一作别。
再见到小珹的时候,他白发苍苍笑容和蔼,眉间那点陪伴十世的朱砂痣也彻底消失了。
我见姑娘觉得十分熟悉,似乎曾是很亲近的人。
我回以微笑,大概你我前世有缘。
姑娘总是望着远方,可是在等什么人?
等故人。
可曾许归期?
不曾。
他面露伤感,你已等了许久吧?
已有一百三十一年。
一百多年过去,若他将你忘了该如何?
那便忘了。
我望着灯面上的红梅,既是回答他,也是回答自己:岁月漫长,也许有一日,爱恨泯然,故人归来,相逢一笑,就此错开,各自行路。
若他回了头?
若他回头,那命途注定狭窄,避无可避。
那还是祝姑娘早日等到故人。
我笑了笑,并不作答。
(未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