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春天,我们搬进了新房。 我新建房子周围都是山与农田,隔壁住着一个汪阿姨,算起来还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她当时年老体衰,诸病缠身,所以经常来我家与父亲谈论自己反复变化的病情,由此得知汪阿姨对中医并非一无所知。 有一天下午,我到汪阿姨家跟她聊天,想从她那里了解到一些与中医药有关的事情。 虽然是毗邻而居,只有一墙之隔,一步之遥,然而汪阿姨依然泡茶递水以客人相待。 “汪阿姨,听我父亲说,你对中医学有较深的了解,能够得心应手地开方用药,这些事都是真的吗?”汪阿姨笑着说:“虽然我从小对中医药耳濡目染,但还从未认真学过,对它丰富的内容也只是略知皮毛。” “汪阿姨,我想学习中医,所以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我开门见山地说。 “学中医好啊,我自己有什么大大小小的毛病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中医,基本上都是自己开个方子给自己吃。不过现在中医师好的不多,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今社会上的一般中医师还不如我呢。” 想不到,汪阿姨对自己的中医药水平这么自信。 “汪阿姨,你说中医在现代有没有发展前途?” “我的内心一直在惊叹中医的神奇疗效,”汪阿姨说,“比方说,一些被西医宣布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经过中医治疗得以延续生命或者康复,众多西医无法治疗的慢性病在中医药的调养下都能慢慢地恢复,一些严重的跌打损伤、毒蛇咬伤的患者西医可能要截肢,但中医却可以让其康复或者复原,一些恶性肿瘤中医药的诊治可以带病生存。你说,这么好的东西如果学会了怎么会没用呢?” “汪阿姨,你是怎么学会中医的?” “学会中医还谈不上,我是父亲手把手教我的,但是惭愧的很,我没有学好它。” “汪阿姨,你父亲在学习中医药的时候,对哪几本书最重视?” “我父亲最珍重的是两本书,”汪阿姨想了想说,“一本是张仲景的《伤寒论》,另一本是清代沈源的《奇症汇》。” 我怕自己记不住汪阿姨所讲的内容,就回去拿来一本新的硬面抄。我先把前面的内容补写进去,然后做好继续扎录的准备。 “汪阿姨,沈源的《奇症汇》你看过了吗?” “我看过,一共八卷,是清代医学家沈源先生编辑的。”汪阿姨说,“编者搜罗医书及笔记、小说中有关疑难、怪疾等治案四百余则,按头、目、耳鼻等人体各部位加以记叙,间或加入按语,阐发心得体会或个人见解。《奇症汇》一书的序言是李篪写的,我记得其中有‘或得之朋侪坐对之时,或得之风雨孤灯之夜,饮食而梦寐者胥是也’几句话。我看到的是手抄本,据父亲说是我祖父的笔迹。 扉页上有我父亲的题字:‘披览遗物,徘徊旧居,手泽未改,领腻如初’。父亲说是引录晋朝潘岳《皇女诔》中的文字。” 汪阿姨的这一番话语,使我听了目瞪口呆,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我连她讲的好几个字都不认识,如‘篪’、‘侪’、‘诔’等字,从发音到字义都一无所知,但她却能如此轻松地脱口而出,真是大开眼界。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子,一辈子就这样消耗在庸常的家庭生活之中,真是令人悲哀。 “汪阿姨,你父亲诊治过的典型病例能讲几个出来给我见识见识吗?” “我记得父亲诊治过一个年轻妇女面部红肿的病症,那个病例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我欣喜万分,她的回忆可以把一些他父亲的临床经验发掘出来,给我以后作为学习的材料。 汪阿姨陷入沉思之中,所以我不敢接话,怕一不小心就打断了她的对往事的回忆。 “患者二十五岁,”汪阿姨一边回忆一边说,“因为婚后五年未能怀孕,服了一位老中医的中药后,脸廓变得暗红而肿, 痛痒难熬。月经淋漓不止,大便秘结,小便黄短,失眠多梦,胃纳不香一年多,经四处诊治,病情依然。后来经人介绍,求治于我的父亲。父亲给她投大黄黄连泻心汤,三帖后就有明显效果,接着给她黄连阿胶汤合黄连解毒汤十帖而愈。过了半年患者就怀孕了,后来足月生产,母子平安。我印象之中,这个病人除了满面红肿之外,身上有还一种难闻的气味,后来随着病症的减轻其气味也逐渐减弱,治愈以后这种气味也就没有闻到了。我父亲说,身上闻到这种气味的人,方中就要重用黄连。” 真是一个鲜活的病案,一个奇病怪疾,临床表现千头万绪,然而诊治的方法却是如此地简单与平常,疗效如此地快捷与明确,这就是我心中追慕的目标。真要感谢汪阿姨的讲述,虽然我听了之后只知道一个病案的情节与结果,而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与过程,但对我来说,这个故事的正面作用已经够大了,够我记忆它一辈子。特别是闻病人体味而辨识用哪一味中药的事实,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中国人认为鼻子是最重要的器官,闻香识臭非它莫属,所以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时候,往往口中说着“我”,大拇指或者食指会不由自主地指向鼻子。古代中医对辨别病人的身体发出的气味非常重视,这种辨别就是“望闻问切”中的闻诊,被列为四诊中的第二位。然而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闻诊在临床上偏重于“听声音”,在中医学的典籍中仅仅强调对病人的口腔、分泌物与排泄物的区别。如口臭为消化不良、龋齿、口腔不洁;酸臭气为内有食积;腐臭气多为溃腐疮疡;身发腐臭气,可考虑有疮疡等,仅此而已。因此,医师的嗅觉也不能像史前时代那样地敏感,更罕见它在诊察中与药征相关的微妙作用的记录。 我与汪阿姨交谈以后,就一直倾力于中医病人身体气味闻诊的探秘,长年累月的留意,一人一病的积累,渐渐地似有所得。在我的临床中这一诊察方法已经发挥着择方选药的作用。无独有偶,后来我遇见江阴的薛蓓云医师,交谈之中,她说自己一闻到某些病人的气味就能知道该用什么方药,这样的心得真是不期而遇。 以上的经历是在和汪阿姨交谈后若干年以后的事情,我只想说明和汪阿姨的这一场谈话对我是何等的重要,影响是何等的深远。 “汪阿姨,你父亲诊治过的奇病怪疾还能再讲几个吗?” 汪阿姨讲的病案我越听越想听,真是得陇望蜀。 “好吧,”汪阿姨看我听得如此投入就说,“我父亲遇到一个腹内发热三年的中年男性病人,三年来常觉腹内阵发性灼热,摸之肌肤却不热,已多处求医,也求神保佑,均未能取效,全家惶恐不安。父亲诊时发现:病人烦躁不安,腹内发热因心情变化而波动,四肢自觉发凉,医者触摸之而不冷。告知无大病,请其放心,并予以四逆散。服药七帖后,腹内热感减轻,心烦减轻。再服七剂,烦热消失。停药观察,再无复发。” 汪阿姨讲的他父亲诊治的腹内发热三年的怪病,十四帖四逆散就把它治愈了。其方法简约之极而又意味无穷,当然,其中的缘由当时我还真的不明白。 我很想知道,一生和疾病打交道的汪阿姨,对中医师这个职业有什么看法? “汪阿姨,有人说:‘能医好的病,不治也会好;医不好的病,医师也没有用。’你对这句话是这样理解的?” 汪阿姨陷入了沉思,半天才开口。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之路,”她说,“医师也只是减少与消除疾病的苦痛罢了,总体上是阻止不了死亡的,所以做一个医师首先要知道有的病是医治不好的。不然的话,初学时会过于乐观而盲目,到后来就会过于悲观与自责。” 她的一番话,使我突然对古人的“学医三年,自谓天下无不治之症;行医三年,方知天下无可用之方”这一句话,有了新的解读,尽管这一种解读有可能是误读。 “汪阿姨,你父亲要你学中医的目的是什么?” “我父亲认为,”汪阿姨说,“在社会上普及中医知识和培养优秀中医师同样重要,病人把治愈疾病的希望全盘寄托在医师身上,事实上只有病患者自己才是治愈疾病的决定因素。一个懂得中医的基本道理、疾病的一般知识的人,才能找到良医,才能信任良医。不然的话,你如何选择良医呢?你如何判断诊治过程中的疗效呢?所以父亲要求我学习中医来自保自养,而不是当医生。” 汪阿姨父亲的见解与陈修园的见解颇为相似,都认为普及中医知识才能选择良医,才能自保自养。也许汪阿姨父亲就是受到陈修园的影响。 “汪阿姨,中医知识对你的身体健康有什么样的作用?” “那作用可大了,”汪阿姨说:“我依靠这一点点的中医知识,对一般疾病就有了认识,也能处理一些常见的疾病,这样就有了一种生命的安全感与主动权。” “汪阿姨,你诊治疾病一般是从哪里入手?” “我这一种是家庭简易治疗,上不了台面的,你不要当真。”汪阿姨客气地说。 “汪阿姨,中医就是从单方与简易疗法发展起来的,只要有效,就是宝贝,请不要客气了。” “我父亲叫我先掌握住十六个方剂与相对应的病症,”汪阿姨说,“然后了解常用的六十来种中药的适应症,其实十六个方剂的中药组成就差不多就有六十多味了。在这样的方、药、病、症的基础上,就可以加减变化了。” 想不到医理深奥,几万首方剂,几千种药物的中医药学也可以以如此简易的形式去面对千变万化的疾病。 “汪阿姨,你常用的是哪几个方剂?” “我掌握的十六个方剂是:桂枝汤、小柴胡汤、香苏饮、三仁汤、五苓散、平胃散、当归芍药散、二陈汤、小建中汤、甘草泻心汤、四逆汤、香连丸、左金丸、藿香正气丸、甘露消毒丹、金匮肾气丸。” “汪阿姨,你是如何使用桂枝汤的?” “我用桂枝汤治疗伤风感冒效果很好,”汪阿姨说,“普通人的伤风感冒一般加葛根;身体结实的人要加麻黄;咽喉痛加生石膏、桔梗;咳嗽气喘加杏仁;对于平时形寒肢冷,体弱多病的人要加附子。” “汪阿姨,病人伤风感冒有发热,体温升高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使用吗?” “一般感冒发热,”汪阿姨说,“体温升高的时候,只要有恶风恶寒就可以用。如果病人口苦得厉害,就要加柴胡、黄芩;如果口干得厉害,就要加生石膏。真的超过40℃的时候,也要考虑到医院里去,以防万一。但是给我治过的人当中,还没有人因为感冒发热而去医院的。” “汪阿姨,你是如何去学会与掌握这些方剂的?” “这几个方子药物组成很简单,”汪阿姨说,“如香连丸、左金丸只有两味药,最多的藿香正气丸也只有十四味药,记住它们不难,做成卡片五、六天就记住了。使用时最初只要记住每个方子的辨证要点,慢慢地就能熟能生巧了。” “汪阿姨,请你举例说几个方子的辨证要点好吗?” “好的,”汪阿姨说,“我这个是土办法,给自己使用的,不过效果很好。譬如我使用五苓散就是掌握以下两个方面的病症:一个是用于突然水泻不止,另一个用于口渴不止,水入立即呕吐;当归芍药散就是抓住病人有贫血与浮肿倾向,脸色不华,或黄或白;香苏饮的辨证目标是:饭后胃脘胀而不痛,口淡胃冷加高良姜,瘦弱的人加党参、大枣;左金丸就是抓住口苦、头痛、吐酸,只要三个症状里有两个症状同时存在,就可以使用了;香连丸抓住突然腹痛、腹泻、里急后重三个症状,并且治疗效果与发病时间有关,就是说,病症一出现就马上服药效果最好,等到第二天服药效果就差多了,所以我家里这几种中成药是终年必备的。” 后来我才慢慢地体会到,汪阿姨使用香连丸与左金丸的经验真的是非常宝贵。在我从医的生涯中,有不知多少口苦的偏头痛病人,头痛发作时用这个成药得以有效地治疗。特别是香连丸的三个目标症状——突然腹痛、腹泻、里急后重,概括得准确极了,用法也极为重要。 我可以举许许多多的例子来证实。譬如二零零二年的暑假,单位组织我们到海南岛旅游。在途中,一个女同事突然出现腹痛,司机不得不中途停车。车门一打开,她箭一样冲下车,十来分钟以后才上来,一脸的痛苦面容。上来后汽车刚刚准备开动,她又大叫起来,又一次重新打开车门,好几个女同事就陪她一起下去。大概又过了十来分钟时间,几个同事左右搀扶着她从路边的草丛中出来,脸色惨白,还没有搀扶上车就痛苦地重新折回草丛中去。全车的同事都是医务人员,大家都已经猜到这个女同事一定是患了急性肠炎,然而周围是大海、沙滩与丛林,不知医院在哪里,个个心急如焚,什么旅游啊,休闲啊,全被这个女同事的腹泻一事搅黄了。我想她突然腹痛、腹泻,又加上拉了一次又一次,肯定有里急后重,所以具备香连丸的方证,就马上从身边的手提包中取出一瓶香连丸,叫人向草丛中的这个女同事送去,让她用矿泉水把一瓶盖量的香连丸马上吞下。过一会儿,这个女同事走出了,虽然体力差一点,但是已经没有痛苦的病象了。 她看见大家担心的样子,就说:“好了,好了,全都正常了,大家上车吧!” 大家就像看一场魔术表演一样,禁不住欢呼了起来。 “这个香连丸太神了!”这个女同事笑着对我说,“吞下去不到两分钟,肚子就不痛不泄了,元气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虽然司空见惯香连丸化险为夷的功效,但是我心里还是非常高兴。 “你急性肠炎的治愈,不仅仅是药的问题,主要是方证相对应,才能取效。” “你怎么知道我会腹泻啊,中药丸都已经带在身边了。”这个女同事一脸的笑容,开起了玩笑。 “古代中医师身边都要随身携带一些急救的中成药以备意外,”我说,“香连丸就是其中的一种。我这次出门旅游也带了几种中成药在身边,我还把针灸的工具也带上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展开诊治。刚才你服用了香连丸如果还没有效果的话,我会给你针灸、刺血、拔罐,同样可以止痛止泻,恢复健康的。” 刚才给这个女同事的诊治,既没有按脉望舌,也没有玄奥的理论指导,就是使用方证相对应的疗法,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多好啊! 当听到这个女同事对中医药疗效的由衷赞叹时,我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在青山村的这个山坳里,第一次聆听汪阿姨讲叙香连丸使用经验要点的情景。 听汪阿姨讲香连丸的使用目标,当时只是感到简单好学,容易记住,还没有想到它有如此效果。 “汪阿姨,请说说平胃散的辨证要点好吗?” “好的,我使用平胃散只注意三点,”汪阿姨说,“一是舌苔白厚而腻;二是头身困重;三是腹部胀满。” “汪阿姨,听父亲说,舌苔白厚而腻和许多疾病有关,都可以使用平胃散吗?” “使用平胃散的时候,”汪阿姨说,“一般病人没有发热。如果外感发热的时候,病人出现平胃散的舌苔,我就分别使用下面三个方剂。一般用三仁汤;有口臭,咽喉肿痛,我就使用甘露消毒丹;有恶心呕吐,大便泄泻,我就用藿香正气丸料煎煮成汤剂;如果病人只是舌苔白厚而腻,有恶心呕吐,大便泄泻,没有发热,可以直接使用藿香正气丸。” “对于藿香正气丸,我父亲还有一个诊治的目标,就是治疗‘暑天消化道型流感’。” 汪阿姨意犹未尽,继续补充。 汪阿姨讲的内容很具体,很实用,又很好懂,我把它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她戴着眼镜弯着腰在我的身边看我一笔一划地写。 “汪阿姨,如果临床上除了有平胃散的舌苔以外,还有口苦、恶心、胃胀等症状,你如何加减化裁呢?” “我一般是在平胃散的基础上加黄芩、苏梗与香附。”汪阿姨说,“去年古历三月末,我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头昏脑胀,四肢困重,食欲不振,胃腹胀满,口苦口臭,便溏尿黄,舌苔黄腻而厚,我就给自己开了两贴平胃散的加味方子,就是平胃散加黄连、黄芩、苏梗、香附与砂仁。服了两天以后这些症状明显地减轻了,胃口也好了起来。” 我听了以后佩服地不得了,想不到中医也可以如此处方投药。 我在读《伤寒论》的时候对于甘草泻心汤的证治比较模糊,汪阿姨把它列为常用方剂其中必有奥妙。 “汪阿姨,你是如何使用甘草泻心汤的?” “这是张简斋先生治疗疑难疾病的常用方。” 我不知道张简斋先生是谁,但是一定是汪阿姨心仪的一个名医。 “汪阿姨,张简斋先生是谁?” “张简斋先生是南京名中医,”汪阿姨说,“当年民国诸多达官名流如孔祥熙、陈立夫、陈果夫、于右任、何应钦、陈诚、程潜、谷正伦等都求诊于门下。一九四六年,我居住南京,经人介绍认识了张简斋先生,他为了病人真正做到了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当时诊务很忙,门人很多。然而听说我一个弱女子却喜欢岐黄之术,又出身于中医世家,已有一定的医学基础,就感到十分好奇,与我交谈之后,认定我具备学习中医的素质,就同意我到他家学习。不过他要我先在随翰英医师的‘南京国医传习所’学习三个月以后,再到他家中侍诊。可惜我在张简斋先生家侍诊的时间不长,一共只有半个月,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而中断了这次机会。” 原来如此,汪阿姨曾经受过名家指点,所以有这般的见识。 “ 张简斋先生外貌长相怎么一个样子?” “张简斋先生平易近人,谦恭和蔼,但是身材瘦矮,貌不惊人,右脚还有点儿跛。” “ 张简斋先生的家住在南京的哪里?是怎么一个样子?” “张简斋先生当时家住在鞍辔坊,房子很大,所以他就在家中看病。他的客厅布置得特别的典雅朴素,墙壁上挂着一幅陈立夫先生亲书的对联。” “汪阿姨,你还记得陈立夫先生撰写的对联的内容吗?” “张简斋先生说,对联的内容是他自己撰写的,只不过请陈立夫先生代为书写一番。对联的上联是:‘不谏往者追来者’; 下联是:‘尽其当然听自然’。” “汪阿姨,张简斋先生是如何使用甘草泻心汤治疗疑难疾病的?” “张简斋先生对于慢性腹泻,或者经常大便溏薄不成形的病人只要出现口苦、尿黄,一般都使用甘草泻心汤。”汪阿姨回答道:“许多疑难病病证的病人,只要出现上述的胃肠症状,都有较好的效果。” “汪阿姨,张简斋先生的甘草泻心汤常用于什么病?” “甘草泻心汤使用于较多的疾病,”汪阿姨说,“如肝炎、胃炎、肠炎、口腔溃疡;如失眠、癫痫、癔病、嗜睡、梦游病;如虹膜睫状体炎、结膜炎、巩膜炎、泪囊炎;如关节炎、风湿病、神经痛;子宫内膜炎、盘腔炎、阴道炎等。” 她一口气讲出了诸多病名,好几个病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汪阿姨,虹膜睫状体炎是什么病?” “是眼科的疾病,”汪阿姨说,“这个病预后不好,如果使用甘草泻心汤的话,要用生甘草一两,还要加赤小豆一两与一些活血祛瘀的中药。赤小豆要浸湿,使它萌发出一点小芽,然后晒干。张简斋先生说:‘病人眼睛发红,但是红的地方不在结膜与角膜,在瞳仁的中间,与赤眼的斑鸠相似,所以仲景有目赤如鸠眼一语’。” 我随便一问,引出了汪阿姨的诸多话语。对于她的回答,当时我基本上没有理解,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如实摘录不误。等到后来阅读《金匮》时,才发现汪阿姨讲的都是符合经旨的。特别是甘草泻心汤治疗有慢性腹泻的疑难病患者,这一个张简斋先生的心传之秘法,更使我在临床上左右逢源。 “汪阿姨,你开方子有没有按脉啊?” “我父亲教我脉学的基本知识以后就去世了,”汪阿姨说,“我不想当中医师,所以也就没有去学脉象。” “为什么不学?” “如果要想以中医为业,诊治疾病时一定要脉诊,”汪阿姨说,“即使对脉象一窍不通也要装装样子,不然的话,就不成样子,就像演员上台要化妆一样。” 汪阿姨的话,使我知道天下有一些滥竽充数,假戏真做的中医师,对于脉象只能是“心中了了,指下难明。” “汪阿姨,你在没有脉诊的条件下诊治疾病,有没有觉得不方便呢?” “我反正在几个方子里面翻来覆去,”汪阿姨说,“治疗自己家中的小毛病,有没有脉诊也无所谓。我看一些中医师临床上虽然也在按脉,其实都是摆摆花样子,看病认证一点也没有谱,真的还不如我。” “你有没有遇见脉诊过硬的医师?” “假如把民间的流言蜚语当真的话,我父亲也是以脉理高明饮誉乡里的。”汪阿姨说,“大家都传说,他能凭着脉象就能一五一十地把病人的病症说得活灵活现,头头是道。对这些神化了街谈巷议,我父亲也不明确地表示承认或者否定。” “你父亲的脉诊水平到底怎么样?” “我父亲在教我脉诊的时候告诉我,”汪阿姨说,“他学了一辈子中医,在脉诊方面的进步最慢,甚至可以说一直保持在初学时的水平,没有大的突破。” “你父亲初学时的脉诊水平是怎么样子的?” “我父亲如实地和我交了底,”汪阿姨说,“脉诊分两种,一种是不分寸、关、尺的脉诊法,父亲把它称之为‘全脉’ 诊法,主要是在外感病的时候使用。这一方面。父亲说自己除了学会脉律不齐的‘结、代、促’脉之外,只学会八种‘全脉’的脉象。那就是诊察病位的‘浮、沉’脉;诊察病性的‘迟、数’脉;诊察体能的‘虚、实’脉;以及反映病情紧张度的‘弦、紧、缓’脉。” “对不起”说了这句话,汪阿姨起身到后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包香烟步履缓慢地出来。 “另一种诊脉法是怎么样子的?”我继续问。 “另一种诊脉法就是寸、关、尺的‘分部’脉诊法,”汪阿姨说,“父亲说自己的体会是:先确定生理状态下的‘分部’脉。” 汪阿姨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上以后就抽了起来,她的抽烟动作极为优雅。 他看我有点少见多怪的样子,就笑了一笑。 “你父亲所理解的生理状态下的‘分部’脉是怎么样子的呢?” “两寸的脉应该是浮取即得,”汪阿姨说,“两关的脉应该是中取而得,两尺的脉应该是沉取才得。反之,就是病脉。” “为什么是这样?” “两寸的脉是上焦心肺功能的体现,”汪阿姨小口地抽着香烟,慢慢地吐出来以后说:“浮取即得,反映心肺功能正常运转,若浮取不得,就是上焦心肺功能失常。寸脉要分别左右,如果左寸浮取不得,可能就有头晕、心悸、失眠、多梦;如果右寸浮取不得,可能就有胸闷、咳嗽、气喘、咯痰。两关的脉是中焦肝脾功能的体现,中取不得,反映肝脾功能失常。关脉也要分别左右,如果左关中取不得,可能就有胸胁苦满、烦躁不安;如果右关中取不得,可能就有脘腹胀满、胃肠症状。” 我觉得‘胃肠症状’所指不是很明确,就插话:“汪阿姨,什么叫‘胃肠症状’?” “恶心、呕吐、纳呆、肠鸣、便秘、便溏、腹泻等消化道症状,我父亲称为‘胃肠症状’。” 汪阿姨耐心地解释。 “汪阿姨,如果两尺的脉沉取不得,临床会有什么症状?” “尺脉不分左右,”汪阿姨说,“如果沉取不得,可能就有腰酸背痛,耳鸣耳聋,小便不利,遗精遗尿,不育不孕等症状。” “汪阿姨,你的记性真好,表达得也层次分明,你父亲在临床上都是这样地去使用的吗?” “我父亲说,病人一进来,虽然没有开口,其实把什么信息都带进来了。”汪阿姨说,“再结合以上的脉诊所得,病人不开口,我们把他的症状综合分析,连猜带推地说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汪阿姨,你觉得这一套脉诊方法对临床诊治的意义大不大?” “对于临床中医师,这一套脉诊方法是有用的。”汪阿姨说:“因此你不妨也学学,起码可以引起病人对你的信任与尊敬。然而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基本症状没有遗漏的话,脉象也应该包涵在其中了。再说要花上好多时间去旁敲侧击地试探病人,以求一问就知的症状。这一个作法,有点儿‘医卜星相’ 的江湖术士的遗风,所以我不刻意去做。但是,我父亲晚年对脉诊的价值有他自己的心得。” “汪阿姨,他的心得是什么?” “他认为在正常的状态下,每一个人的脉象都是不一样,”汪阿姨说:“特别表现在寸、关、尺的‘分部’脉象上,这种区别是与生俱来的,中医师本来应该记录在案。医师知道了病人不生病时候的脉象,才能够对比与区别生病时候脉象的异常。我父亲认为《新唐书》记载许胤宗一番‘脉候幽微,苦其难别,意之可解,口莫能宣。且古人名手,唯是别脉,脉既精别,然后识病’的议论,其实是影射脉象因人而异和临床上以病定脉的无奈。他认为许胤宗的一番议论表面上听去是矛盾的,其实是别有新意。许胤宗深层的意思可能强调医师当时感觉到的病人的脉象,要和病人平时正常状态下的脉象相比较。” 汪阿姨父亲的话,很有道理。几十年以后读到黄煌先生的文章中提到了脉象与病人的体质有关,使我想起了汪阿姨父亲对脉象的心得,两者似乎在某一方面有共同之处。 “汪阿姨,资深的中医师通过望诊就可以诊治疾病,这有可能吗?” “你说的是不是指张仲景给王仲宣色候的事?”汪阿姨反应灵敏。 魏晋针灸学家皇甫谧撰写的医籍,想不到汪阿姨也已经读过。皇甫谧告诉我们:仲景见侍中王仲宣,王当时二十多岁,仲景预言其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犹不信。想不到真的二十年后,王仲宣果然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 “是的,《甲乙经》的序文中说到这件事。”我说:“在许多医话中也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记载。我不大相信这类‘望而知之谓之神’的现象,你说中医师的望诊能否达到这个境界?” “达到这个境界的中医师肯定有,”汪阿姨说:“张简斋先生就具有这样的诊察能力。我亲眼目睹他仅仅依凭望诊就毅然投以桃仁承气汤三帖,药到病除,就治愈了一个中年官员的狂躁症。” “汪阿姨,你认为如何学习才能达到‘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 “我认为‘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是无法传授的,”汪阿姨说,“医者修炼到一定的火候,就会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 我想自然而然地瓜熟蒂落不等于被动地等待,总应该有一个传道受业解惑的渠道吧。 “汪阿姨,你为什么认同‘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是无法传授的呢?” “望诊中一般的望诊是可以通过教育与阅读的方式学会的,”汪阿姨说,“然而‘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是一个例外。不要说诊察病症了,就是在菜场上买蝤蠓(青蟹),能够通过观望就能识别哪一只蝤蠓是膏黄肉肥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一个亲戚,是一个识别蝤蠓的老手,在一大群满地乱爬的蝤蠓之中,他不用动手去抓扑蝤蠓进行近距离地察看,而只要远远地站在那里,叫人把在他手指点划下的蝤蠓拿来,只只蝤蠓都是百分百的肥美壮实,因此人人佩服他有一双‘望而知之谓之神’的眼睛。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做水产品生意的,个个都想学会父亲的这一手绝活,渴望练就如父亲一样的‘火眼金睛’,去直接看透了本质而不执着于纷繁的表象。我的亲戚也想把自己如何挑肥拣瘦的经验与方法传授给下一代,然而就是难以用言语与动作表达出来,一直到死也没有教会他们。” 记得以前读《学记》中的:“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不能使人巧。”这几句话的时候,很不理解为什么大匠不能授人以巧的道理,现在通过汪阿姨这个浅显的例子,我终于就有所领悟。 突然想起张简斋先生仅凭望诊就治愈狂躁症的病例。我的一问,离题千里,还没有了解清楚病人具体的临床表现。 “汪阿姨,那个中年官员的狂躁症有什么表现呢?” “面色暗红而紫,狂躁不安,骂詈不休。”汪阿姨说。 “汪阿姨,这个病例真好,还有别的典型病例吗?” “有一个我哥哥的同事,”汪阿姨说,“是个矮矮胖胖的军需官员,满面红光,体重两百五十多斤。他是来要求张简斋先生帮他减肥的。还是我领他去的,那时候我还没有跟随张简斋先生侍诊。张简斋先生只问他一句话,他点点头以后,就给他开了一张半夏泻心汤,方中半夏的用量是一两。服药以后就有效,后来原方稍作加减,连服两个月,体重减少了三十斤,多年的慢性肠炎也随之治愈。” “汪阿姨,张简斋先生问他一句什么话?”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其实心里也有数,那一句问话一定是大便有否溏薄腹泻,只是为了核实一下才多问了一句。 张简斋的经验经过汪阿姨的转述,一直到我在临床上的有效应用,前前后后已有六十多年了。从临床明显的疗效中,可见方证相对应的方法简明可行。临床经验丰富的张简斋先生可以望而知之,举手取效;愚钝如我也可以通过“有是证,用是方”探索着一步一步地前行。 在汪阿姨家中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我心里的高兴无以复加。 临别时,我以感谢的眼光看着汪阿姨明亮的眸子。 我回到家,没想到阿骅表兄也正在我家,他与父亲一边饮茶,一边聊天。我对他们讲了刚才与汪阿姨的一场谈话,父亲也肯定了汪阿姨的诊治水平,为她不从医而感到叹息。 “汪阿姨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同时也见过大场面,所以能在‘田螺壳中做道场’。” 父亲叹息道。 “阿大,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认识汪阿姨已经二十多年了。”父亲说,“那时候我在南京工作,你外公一家人也都住在南京。我就是在你外公家里认识汪阿姨的,说起来还是远房的亲戚。那时候汪阿姨的丈夫在大学教书;她的哥是骑兵学校的校长。汪阿姨知书达理,虽然涉及中医不深,但是心性聪慧,对中医临床有一定的领悟,她的中医心得可能得益于张简斋先生。这是因为汪阿姨哥哥患严重胃病,天天清晨呕吐清水,张简斋先生用二十帖的苓桂术甘汤把他治愈的。因为这个缘故,汪阿姨哥哥后来就恳求张简斋先生带教汪阿姨。” “阿大,你认为她的中医诊治水平怎么样?” “汪阿姨的中医水平很不错的,”父亲说,“我们家刚搬迁到这里的那段时间,我的老胃病又发作了。病情是胃脘隐隐作痛,喜温喜按,嘈杂不适,食入胀满。我给自己针刺疗效不明显,试着服用香苏饮一帖,苏梗二钱,香附二钱,陈皮二钱,枳壳二钱,炙甘草一钱,一共五味药。但是服后无效,反而更加嘈杂。思前想后就转为小建中汤,连服了多贴也无效。后来我与汪阿姨偶然之间谈起病情的纠缠,她劝我服用香苏饮加味,就是加上姜、枣、参。我根据她的所言,开了二帖方子,服药以后非常有效,二帖服后,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真使我刮目相看啊!” “阿大,你还记得方子的药物吗?” “记得,一共只有八味药。”父亲说,“苏梗二钱,香附二钱,陈皮二钱,枳壳二钱,党参三钱,大枣三个,干姜二片,炙甘草一钱。” 为什么父亲使用香苏饮无效,而经过汪阿姨加上参、姜、枣就有效,真是奇妙无比啊。 对于汪阿姨的“做一个医师首先要知道有的病是医治不好的”这一观点,父亲有不同的意见。 “古人认为,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没本领的医师。”父亲说。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讲话的阿骅表兄突然插话,发表了他的见解。 “世界万物是无限可能性的存在,潜藏着无数不可测的力量,也派生出无数形形色色的概念。”阿骅表兄平平和和地说,他的讲话总是带有欧化的语法习惯,我一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一个缺陷影响了他与别人的交流。 阿骅表兄停顿了半天,见没人插话,就慢慢地把这个话题继续讲下去。 “表叔,你说的‘病’和汪阿姨说的‘病’,不是同一个概念。”阿骅表兄看着我父亲说,“你说的‘病’是有可能治愈的疑难病;汪阿姨说的‘病’是客观上预后不良的病。” 阿骅表兄说的有道理,一词多解,一词多义是汉语的特点。 “几个人在一起讨论问题,”阿骅表兄说,“怕只怕被讨论的那些观念,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涵义,人们在认识上还未统一。如果在交换彼此的意见之前,规定好了每一个概念的外延与内涵,就好了。不然的话,讨论争辩只能是关公战秦琼。” 阿骅表兄的讲话总是要花许多时间在主题之外迂回与铺垫,然而就是我这个急性子也认为这种迂回与铺垫是必要的。不然的话,许多貌似热烈的交谈由于双方对于讨论主题理解不一样,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阿骅表兄在没人打扰的境况里,讲话的声调渐渐地变得抑扬顿挫起来。 “据我所知,”阿骅表兄说,“‘做一个医师首先要知道有的病是医治不好的’这个观点最早是陈修园提出来的,他是从临床实践与人的生老病死规律中归纳出来的,是客观存在的,当然是正确的。表叔赞同的‘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没本领的医师’这个观点也有它的存在价值。《内经》说过:‘非不治也,不得其法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治不好,不等于这个病无法治,可能是自己的水平不够,如果遇见诊治水平高于自己的人,也有治愈的可能。退一步说,即使当今的天下医师皆以无效告终,那也只是今天的事,明天后天是否如此还不能说。人对疾病的治疗能力并不至于今天为止,但是明天后天的可治是建基于今天不治的基础上。假如医者在面对不治之症时,却不知所对的是不治之症,甚至病人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的。这样的医师,这样的治疗能使不治转变为可治吗?所以两种观点是从不同的角度讨论同一个命题,它们是一个概念,各自表叙。一个概念,就是从医师的责任伦理出发讨论病人的疾病;前者强调现实的可能性,要对病人实话实说;后者强调病情变化的无限可能性,要求医师不断进取。所以这里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 阿骅表兄的话,观点新颖,切入点选择得恰当,对我启发很大。但是他的讲话中的一些词语我一时还没有完全领会,所以对他的表达方式不敢恭维。 后来我向张丰先生讲叙了有关青山村汪阿姨从医的故事,说她的十多张常用方,说她的疾病观,说她的诊治经验等,他听了以后感慨不已。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张丰先生感叹不已,“这是我听到的一个动人的童话,想不到在现实却是真实的存在,仲景地下有知也会为二千年后的知音者流泪。如果老天赐以机遇,她得到培养与发展的话,天下就多了一个优秀的中医师。汪阿姨说的十六个方剂如果熟练运用可以应付常见疾病是有道理的,古人也有这样的说法。薛立斋的《薛氏医案按》中所有的方加起来不过20来首,用得最多的是补中益气汤,六味、八味地黄丸。日本大冢敬节也有四大常用方,它们就是大柴胡汤、半夏泻心汤、柴胡桂枝汤、八味丸。汪阿姨说的当归芍药散的治疗目标与日本汉方家小仓重成说的:‘贫血而面色黄白’基本一致。看来方证现象是客观存在的,对此中日医师临床所见略同。从汪阿姨对感冒发热的治疗牵涉到《伤寒论》太阳病的桂枝汤、桂枝加葛根汤、葛根汤、麻黄汤、柴胡桂枝汤、大青龙汤等方与证的变化化裁。她替你父亲诊治胃病的一幕也很经典,你父亲只辨识到自己是少阳的香苏饮证,但她已经清晰地诊断为少阳太阴合病的参苏饮。对于把甘草泻心汤列为治疗疑难疾病的常用方也是大有深意。无独有偶日本汉方家龙野一雄先生也有类似的见解,他在《中医临证处方入门》一书的第十三章中,把他认为最重要的二十五个方剂做了详细的说明,其中就有甘草泻心汤。虽然二十五个方剂中已有半夏泻心汤,但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把甘草泻心汤列入。特别对于甘草泻心汤做为治疗精神不安的诸多病症与泻心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桃仁承气汤、防己地黄汤做了画龙点睛般的鉴别与比较。她呀,有意无意地已经走进了半部《伤寒论》。她对于平胃散的临床目标掌握得又准又简,通过一个白厚而腻舌苔就化生出藿香正气丸证、三仁汤证与甘露消毒丹证,已经抓住了湿温病的三个核心方证。” “老张,汪阿姨的诊治方式与经方医学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 张丰先生想了想说:“简洁实用,是两者的共同特点。经方讲究简单,简化我们的思维,让它趋于直截;简化我们的辨证环节,减少繁琐的论证,让医者的感觉空灵敏捷,让医者的思想充满新意。汪阿姨的诊治方式打破了传统医学的思维框架,排除了种种无谓的干扰。她的从医经历让许多不敢涉足经方的人看到了成功的可能,看到了一个家庭中医师是怎样产生的过程。” “老张,汪阿姨对脉诊的消极态度你是如何看待的?” “汪阿姨站在一个中医爱好者的立场上对脉诊一些看法虽然过于消极,但是也是无可厚非的。”张丰先生神色平常地说,“然而作为一个经方医师对于脉诊可不能有半点忽视,日本汉方医学家对脉诊普遍有畏难情绪,你可不能受其影响。《伤寒论》中脉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临床上是有以脉象为主症来定夺与选择方证的。在脉证不符的病况下,还有‘舍脉从证’和‘舍证从脉’的举措。例如论中350条云:‘伤寒脉滑而厥者,里有热也,白虎汤主之。’其白虎汤证的厘定就是舍证从脉的典型范例。如果脉象不熟,不知何为‘滑脉’,面临如此危急时刻,医者将何去何从?”
“老张,对汪阿姨讲述的望而知之的生活现象与张简斋先生的诊疗故事,你是如何看待的?”
“这里牵涉到直觉思维的问题,”张丰先生说,“望而知之就是直觉起了作用。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直觉是指不依靠明确的分析活动,不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步骤前进,且从整体出发,用猜想、跳跃、压缩思维过程的方式,直接而迅速地作出判断的思维。一想到这一点,我时时警惕自己随时会失去辨证的直觉力而后怕,因为我看到了许许多多中医师到了晚年常常不知不觉地步入了庸常思维定式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