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末一早，刘桂香在市场买到了活蹦乱跳的带籽弹涂鱼，回家她仔细洗干净，一条条放油锅。
待鱼儿外酥里嫩露出金黄的鱼籽，再捞出一层层撒上椒盐。不能太少，少了没味道，不能太多，孩子口味淡。
看着一大盘又香又脆的炸鱼，刘桂香喜滋滋地去给大女儿打电话，大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道菜。
电话接通了，大女儿压低了声音问：“妈，有什么急事吗？你怎么没约个时间，就给我打电话。”
“哦，哦，我一时忘记了。前几天你外婆念叨你小时候爱吃弹涂鱼。我今早看到有肥美的鱼卖，就炸了一盘。等凉一凉，我给你快递过去。”刘桂香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用小毛巾擦着额头和鼻尖的汗珠。
“我在接待学生家长，现在不方便聊天，晚点打给你。”还没等刘桂香再开口，电话那头嘟的一声就挂断了。
大女儿工作特别忙，她之前说过，不是紧急电话，要像客户一样提前几天预约好时间。
关于这个预约，刘桂香心里一直觉得别扭，但孩子这么说了，她觉得自己今天好像犯了错，胸口闷闷的。
她拿着手机，不知不觉打开微信，点开小女儿的头像。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十点多。这个点纽约应该快要半夜了，还是不打扰孩子休息吧。
过了2个小时，大女儿回电话过来，跟她讲天气热，自己做的食物寄来寄去很容易坏，现在上海什么都买得到，不用那么麻烦了。
刘桂香哦哦地回应着，叮嘱女儿要注意身体，少吃点外卖。还没聊几句，大女儿又要工作去了。
刘桂香惆怅地坐在沙发上，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悲凉。
亲妈给女儿打电话需要预约吗？外面买的，跟妈妈亲手做的能一样吗？一个个翅膀硬了，生活在大城市，看不上小城镇了。
刘桂香开始后悔将女儿们都培养得太好了，读了太多书，甚至喝了洋墨水。她听不懂整不明白的规矩一套一套的，反而把母女间的关系，拉扯得像隔了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刘桂香一边想一边忍不住鼻子一酸，干脆倒头痛哭起来，反正家里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02
曾经刘桂香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养了两个出色的女儿。
两个孩子都是985大学毕业，小女儿更是拿着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当时家里的条件有限，大学开始都是两个孩子自己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互相照应着读完的。
在那个小城镇，哪个希望孩子出人头地的家长不羡慕刘桂香呢？刘家两个女儿，就是千万个妈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甚至有人专程来拜访刘桂香，请教育儿经。
刘桂香心里怎么能不骄傲呢？养大这两个孩子，她经历了太多艰辛。现在孩子们的成就，都是她一日一日熬出来的成果。
刘桂香生了大女儿后，婆家的脸色就不好看，后来她躲到乡下生了二胎，谁知又是一个女儿。自那以后，日子变得愈发难过，婆婆不肯帮忙带孩子，老公日夜不着家，后来她甚至被离了婚。
刘桂香带着两个孩子，尝尽了经济的窘迫。好在她有一双巧手又聪慧好学，靠着日夜为外贸服装勾花边贴补家用。虽然收入微薄，但也够勉强糊口，只是眼睛落下了病根。
后来，实在是看不清精细的纹路了，刘桂香又学着女儿校门口的小商贩，做起了卖文具、零食的小买卖。
摆摊不仅风吹日晒，吃饭也没个准点，孩子们跟着吃了不少苦。有一年夏天，孩子们中午在小摊上胡乱吃了些中饭，结果双双上吐下泻，把刘桂香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娘家妈看不下去，不顾嫂子的冷言冷语，天天来送饭。刘桂香总是以此激励孩子们，记住现在的苦，努力读书，以后才能过好日子。
当时她也就那么一说，其实更多的是给自己生活的希望，谁能想到两个孩子真的都那么争气呢？
03
刘桂香的大女儿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上海，着实让她扬眉吐气了一把。
等小女儿在国外站稳脚跟后，两个孩子坚决不让刘桂香再去摆摊了，纷纷表示要接她过去一起住。刘桂香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自己终于苦尽甘来熬出了头。
她揣着护照跳广场舞，这个东西吧，还真不是人手一本的。老姐妹们羡慕得不得了：“听说美国可不是想去就去的。”
“那可不，得办签证。我小女儿给我写了邀请信，我就跟着大女儿去那个外国人的窗口，就拿到了签证呢……”刘桂香打开护照首页，在姐妹们的啧啧声中，享受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在美国开心玩了一个月，女儿带着她四处旅游，吃西餐游海滩，好不新鲜。
刘桂香跟着女儿回到纽约住下。渐渐地，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感。虽说楼下就有华人超市，但是美金种类太多，她总是搞不清楚。而且明明是华人面孔，大家却很少说中文。刘桂香连普通话也说不好，根本没办法交流。
女儿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很无聊，把女儿给她介绍的电视剧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做个饭，不知道怎么回事，烟雾报警器响了，警察和邻居突然上门，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周末在家洗衣服，刘桂香觉得用烘干机太浪费电了。那天阳光正好，就把床单衣服都晾了出去。没想到女儿惊呼着，手忙脚乱地赶紧把衣物都抢了进来。原来在纽约，晒衣服是违法的！
刘桂香突然就想回国了。
04
一番沟通，大女儿把她接回了上海。
大女儿在上海买了一套公寓。一进门，一条半人高的金毛犬热情地扑上来。
刘桂香倒是不怕狗，但她看不惯狗跟人这么亲昵，忍不住跟女儿说：“狗很脏的，不要又抱又舔的。”女儿笑着说：“它有身份证，定期打疫苗除虫，而且每周去宠物店洗澡剪指甲剪毛，不脏的。”
刘桂香听得目瞪口呆，这狗比老家的人还讲究。
想着女儿这么重视这只狗，刘桂香也不敢怠慢，做饭的时候专门给狗拌了一碗肉汤饭。晚饭时间，看着金毛吧唧吧唧吃得开心，她心里也乐呵呵的。
女儿从房间出来看到，一把将狗饭盆夺去倒了，还把金毛骂了一顿：“给什么都吃，这是你能吃的吗？是不是傻了？”刘桂香被搞得莫名其妙，感觉女儿骂的不是狗而是自己。
女儿洗好狗饭盆，装上狗粮，还不停地教育狗狗，乱吃东西会生病。刘桂香怎么会知道呢，老家的狗可不就是吃点剩菜剩饭吗？
晚上女儿给刘桂香在次卧铺了一床新被褥，又打上空调和加湿器。
刘桂香摸着软软的被子，跟女儿说：“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多开一个空调太浪费电，我跟你挤一挤就好了。”
“没事的，妈，你睡得舒服最重要。”女儿说完就带着狗回房间了。
这一晚，刘桂香睡得一点都不香。她翻来覆去，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女儿一起钻被窝聊一聊。
半夜起来看女儿房门虚掩着，刘桂香忍不住往里瞧了瞧。昏暗的夜灯下，大金毛正趴在床上对她摇尾巴，她先是一惊，又觉得一阵失落。
刘桂香不禁叹了口气。
大女儿的工作很忙，下班时间也常常排了电话会议。为了让刘桂香了解自己的时间安排，女儿贴了一张时间表在客厅的墙上。
刘桂香看着时间表上的空格，一点点都填上了字。难得有点空，她又分配给了遛狗，或者去宠物店。
刘桂香也想催女儿谈婚论嫁，不要只顾着工作和狗。
还没说几句，就被女儿不耐烦地打断了：“妈，我才三十出头，正是人生好时候，好好爱自己，单身也挺好，狗就是毛孩子呀。”
“哪有女孩子不结婚生孩子的？！”
“谁规定一定要结婚生子呢？我才不要成为生育机器，被逼着生儿子，放弃自己的人生！”
刘桂香没上几年学，说不过女儿，气得直跺脚。女儿的话无意间刺中了她人生最大的痛点。不论如何她还是不能接受不婚的想法，无法看着孩子误入歧途，一时情急，抡起衣架就要抽一顿。
可女儿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还被妈妈随便打呢，没几下衣架就被夺了下来。
第二天，刘桂香收拾行李要回老家，女儿也没有多挽留。
05
踏上老家的土地，刘桂香感觉呼吸都顺畅了。她继续张罗着摆她的小摊。
一开始，周围的邻居们都来打听外面的新鲜事，开玩笑说刘桂香真是劳碌命，有福不去享，偏要来这里跟他们一起讨生活。
她也笑着应和着：“可不就是苦惯了，闲下来浑身难受，眼睛也越来越模糊了。”
时间久了，就有一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开始在背后议论：“孩子读太多书有什么用，大女儿三十多了也不结婚，小女儿定居国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面，心都野了。还不如我家孩子，就在眼前，天天带外孙来逗一逗，热热闹闹。”
“可不是嘛，听说她女儿养的那只狗比人还金贵，也没见对她妈妈有那么用心。”说完人家还露出一脸幸好不是我家女儿的鄙夷。
这些话传到刘桂香耳朵里，像一根根锐利的钢针，扎得她浑身都疼。
都说知识是改变命运的阶梯，刘桂香没文化却更坚信，只有读书才能彻底改变两个女孩子的生活轨迹，摆脱苦命的轮盘。
哪里又料想到，鲤鱼跃了龙门，就不再是能生活在池子里的鱼了。
生活的环境不同了，生活习惯也随之变化，连说句体己话都成了奢望。虽然科技进步了，微信电话沟通起来非常方便。但是一个打电话要看时差，一个打电话要约时间，刘桂香渐渐地也对打电话失去了兴趣。
她开始有些嫉妒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姐妹们，虽然孩子们都没什么大出息，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看得刘桂香真眼馋！女儿们可以时不时陪着逛街，有说有笑的别提有多幸福。
不像自己，跟两个孩子明明都说方言，却似乎言语不通一般无法交流。
有空的时候，刘桂香更喜欢去哥哥嫂子家跟自己的老母亲做个伴，唠唠家常聊聊八卦。老母亲总是念叨外孙女们，两个人一起回忆孩子们小时候的苦日子。
若不是这天聊到，大女儿小时候馋别人家的弹涂鱼被油锅烫伤的往事，刘桂香也不会想着起个大早去买鱼，更不会打那个没有预约的电话，去碰一鼻子灰。
06
刘桂香之后很少给孩子们打电话。她跟老母亲说弹涂鱼给女儿做了，老太太听了呵呵地笑着夸奖她。这就够了，至少这件事逗得年过八旬的母亲开怀。
那天，聊得好好的，老母亲突然说自己胸口闷，透不过气来，被刘桂香手忙脚乱地送去医院，直接进了抢救室。
医生说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引发的心脏动脉狭窄，差一点点就要心梗了，会有生命危险。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放心脏支架。
心脏手术的风险，是刘桂香和哥哥嫂子想都不敢想的。更不要说，手术费也是一大笔开销。
哥哥一筹莫展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嫂子阴阳怪气地说：“桂香啊，咱妈就一个儿子，也把房子啥的都留给了我家，给妈治病我没意见。但是妈这么大年纪了，万一上了手术台下不来可怎么办？想想这手术就老受罪了，万一好不容易治了又复发，那可真是受刑哪！”
刘桂香听出了嫂子的意思，一时没了主意，她既没有拍板的能力，也没有拍板的魄力。情急之下，她又给大女儿打了电话。
“犹豫什么犹豫，叫120送到上海来，我来安排外婆的手术。”大女儿听完一秒都没纠结，当即下了决定。
“坐120去上海？”嫂子跳了起来，“那得多少钱？还要去大医院做手术，手术费贵很多吧？”
“舅妈你掉钱眼里了？外婆给你们的房子多少钱？养大舅舅多少钱？帮你们带儿子多少钱？这钱不用你们出，我跟妹妹小时候吃过外婆的饭，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这个恩，我们自愿出！”
“你还能做得了你妹妹的主？要不你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吧。”嫂子被怼了一顿，黑着脸不悦道。
“其他不敢说，孝顺长辈，知恩图报我们肯定是懂的，不然书都白念了，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嫂子还想说什么，被大女儿夹枪带棒地一顿说，硬是咽回了肚子里。
听着女儿斩钉截铁的话，刘桂香又抹起了眼泪，她的老母亲有了生的希望。
07
老母亲的手术十分顺利，让刘桂香奇怪的是，明明是心脏手术，伤口却是在大腿根部，而且就一个小圆孔。女儿跟她讲这是微创手术。
看着老母亲三天就能够下床出院，刘桂香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现在的医疗技术真的是太先进了！
她思来想去，跟女儿说了自己眼睛的问题。原来她早年用眼过度导致视物模糊，这两年愈发严重了，眼前常常白茫茫一片。
因为讳疾忌医，刘桂香一直都自己忍着，实际上已经影响正常生活。
大女儿带她去看了门诊，告诉她只是白内障，一个门诊手术就解决了。
去了一趟上海，前后也就半个多月时间，刘桂香带着老母亲回到老家。她也不再出摊了，常常陪着老母亲逛逛公园，跳跳广场舞。她又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人们说：“哎呦，你看这两个老太太多有福气，一个心脏病一个眼睛差点瞎了，养了两个好孩子，去大城市一下子就治好了。”
“那可不，听说人家读了很多书，能一样吗？”
“那也得孩子有心，有多少子女肯为八十几岁的老太太掏钱做心脏手术？所以孩子得读书识礼。”
谁说不是呢！刘桂香心里傲娇地回答。
她不再计较跟孩子们在生活上的种种摩擦，她有她的生活，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世界。
她曾经拼尽全力，不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摆脱她所处的生活环境吗？现在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孩子们不仅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而且能够在关键时候帮上亲人们，也算是自己的成功啊！
刘桂香觉得，以后她的生活都是亮堂堂的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