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锐利徒增伤痕,
天真幻梦毫无用处。
青春文学,正在消失。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些年你偷偷躲在被窝里看的小说。
暗恋、堕胎、打架、45度角仰望天空,这些熟悉的情节陪伴我们的校园时光,那是许多人一生最虚浮又明亮的时刻。
谁的青春还没疼痛过呢?谁还没追过郭敬明、韩寒呢?
如今回头看看那些年,真是感慨万千。
一切的一切,开始于1999年的一场比赛。
它被誉为“中国语文奥林匹克”。
它旗帜鲜明地反对应试教育。
它许给年轻人承诺:只要你写得好,你就可以获得名校的免试录取资格,名单包括北大、复旦、南开、厦大……
我们翻开青春阅读过的那些畅销书,几乎所有作家都绕不开这几个字:
“新概念作文大赛”。
它就像青春的造梦工厂。当年的80后,也不过刚刚迈入花季,他们在整个社会的架构里,静默无声,极其平庸。
不安分的少男少女们,厌恶在繁琐的考试套路里丢失自己年轻的灵魂,他们想要叛逆,他们想要自由。
有那么一刻,梦想之路似乎马上要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打开。
他们并不知道摆在自己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为年轻人打开潘多拉之盒的,是《萌芽》。
这个创刊四十年的青年刊物,在当年已是垂垂老矣。销量从曾经的30万跌到只剩1万。
全民经商了,作家下海了,看杂志的年轻人已经老了。
《萌芽》主编赵长天在寻找一个机会,要把这本文学杂志拖出泥潭。
图 | 赵长天
他想寻找一批年轻的创作者。一开始找中学教师推荐,收到的都是当时学校里的“优秀作文”,假的东西太多,一点也不好看。
找来找去,思来想去,干脆不如自己办一个比赛,把那些名校都给拉上。你给我录取名额,我给你选拔人才。
“新概念作文大赛”就是这般有了眉目。
当时谁都没有预见这项赛事的未来,那一批后来成为80后作家领军人物的孩子们还蛰伏在人海当中。
在上海松江二中的校园,一个叫韩寒的青年放出豪言。
他又黑又瘦、头发蓬乱,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从今往后,松江二中写文章的,我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图 | 年轻时候的韩寒
这是一个问题少年。他除了上语文课,其他课程几乎从不听讲。他在书桌上码了一大堆书,砌成一道墙来遮挡老师的视线,自己在底下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一本接一本。不看书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写东西,晚自习的时候他也在不停地写,作业也不做。
晚上回到宿舍,他经常和同学聊起某某作家的某某作品,这是他情绪最高昂的时候,他对睡在对面铺的室友说:“全世界用汉语写字的人里头,钱钟书是第一,我是第三。”
他的眼里,有微微火光。
像这样的人,并不少。
在四川自贡,一个个子矮小的男生正45度角仰望天空。
他喜欢上海,虽然他没有去过,但他对那座城市有一种梦幻般的憧憬。那里,代表着富贵、精致,因此他讨厌自己所在的城市,讨厌周遭的世界。
在班上写作文的时候,他永远要写够两千字,老师警告过他多次,阅卷老师没有心情去看这么长的文章,可他从没有听过。
他经常去投稿,取了一个笔名“第四维”,这个笔名后来变成“小四”的绰号。他的文章总能赚取不菲的稿费,那里藏着他最深的欲望。
这两个人,仅仅只是一个缩影。
时代已经变了。兄弟姐妹成群的老人看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80后们十分恼火,他们斥责80后,称他们为“垮掉的一代”。
而年轻人,只能默默承受。
他们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给点阳光就灿烂”。
新概念作文大赛,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扇“任意门”,无数青少年走进这扇门,那些被压抑的因子,被诱惑,被激活,一发不可收拾。
首先是韩寒的爆火。
初赛时,韩寒的两篇文章《书店》和《求医》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语言机智而犀利。
“我曾见过一篇杂文说现今看不懂的字就是所谓狂草,医院更是汇聚四方狂草专家的地方,一个医生可能一辈子称不上医学家,但一进医院就意味着你是书法家。”
评委们非常惊讶,如此老辣的文字,怎么会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会不会有人捉刀代笔?
于是进行了复试。
韩寒,走进了只有一个人的考场。
老人们打量着他,这个年轻人的眼中似乎有微火,也有不屑。
出题者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卷成一团,塞进喝剩下的半杯水里,纸张缓缓下沉。没有提示,只有想象,这就是题目。
一个多钟头后,《杯中窥人》作出来了:
“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国的民族劣根性。鲁迅先生阐之未尽。我有我的看法……”
即便在多年后的采访中,韩寒提到复赛的经历:“我就很做作地写了一篇《杯中窥人》。”
但这是一种生命力,青涩、顽皮、愤世嫉俗、又带着早熟。
韩寒最终获得了首届大赛的一等奖,同届的一等奖获得者,有七位被名校录取,有一个叫陈佳勇的,进了北大。
复旦的老师跟韩寒说,你到高考的时候,第一志愿一定要填复旦。
老人们,认为他是棵好苗子,想要栽培。可韩寒不愿循规蹈矩照着老人的规划慢慢生长。
成名之后,韩寒依旧叛逆,连续多门考试不及格,尤其是数学,一点都跟不上。很快,他就休学了。
《三重门》一出,就红遍大江南北。
图 | 韩寒出示《三重门》手稿
然后天高海阔,自由飞翔。写书、赛车、开博客,潇洒至极。
他的辍学与爆火,让新概念变得家喻户晓。
越来越多年轻人,看见这个大赛带来的荣耀,和背后世俗的奖励。梦想,或者说野心,不可抑制地放大着。
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有人把他们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凭什么要叫我们是垮掉的一代?凭什么要拿老人的标准审视我们?凭什么任由社会把我们搓圆了、摁扁了?
现在,该听我们说话了。年轻人不服气地咆哮着。
曾经在少年韩寒即将退学的时候,《萌芽》主编赵长天和他谈了一次:“人是需要妥协的。你现在不妥协,将来也要妥协。”
他,还有他们,没有工夫听老人的劝。
新概念火了。新芽也在暴走。
自1999年以来,它几乎以“三级跳”的方式跃进:参赛稿件第一届4000份、第二届1.5万余份、第三届2.8万余份,第八届7万余份。
那时候要捧红一个人,太简单。
拿出一纸合同,摔在桌上,对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说,你以后的文章只能从我这里出。
这才是正常操作。
然而并没有。它平等地对待所有来到这里的年轻人,无论是有文学的理想,还是想上北大,或是纯粹的功利。
这就不得不提到新概念最成功的商人——郭敬明。
郭敬明参赛的时候,已经不可以保送了。不过,他还是要拿下高考的加分,好走进他梦寐以求的上海。
他为了作文大赛潜心研究了前两届得奖作品,买了七本《萌芽》,写了七篇文章,投了七次稿。目标明确,行动力满分。
果不其然,他拿下了第三届新概念的一等奖。
图 | 郭敬明(前排左二)第三届荣获一等奖
虽然一出道就陷入抄袭争议,但并不妨碍郭敬明赚大把大把的钱。
成立“岛”工作室,主编《岛》系列杂志,创办《最小说》,出版的小说一个比一个火,拿下了2011年“中国作家富豪榜”第一名。不久之后,拍了《小时代》,拉开了流量烂片的大幕。
从某种程度上,他比韩寒还要叛逆一些。
自始至终,文学都不是他的第一理想。走进上海,留在上海,代表上海,才是他的目标。
图 | 郭敬明谈及小时候家里穷
2005年,新概念策划了一个论坛,想要邀请郭敬明。通话内容大致如下。
敬明能来吗?
我得和我的经纪人商量商量。
你想来吗?
我当然想来。
过了些日子,他们又通了一次话。
敬明能来吗?
我得和我形象设计师商量商量。
能来吗?
争取来争取来,我一定争取。能不能让形象设计师一起来哇?
不太合适吧,太特殊了。对你、对论坛都不好。
郭敬明还是去了,没呆多久就走了。
会议室内,唇枪舌战。一张长桌,左边是余华、方方、叶兆言、曹文轩,都是大名鼎鼎的文坛前辈。右边是初出茅庐的80后们。
会议有一个主题:“80后进入了市场,但没有进入文坛。”
说是会议,其实就是质问,为啥你们80后只想着市场,不想着文学。
80后则反问道:所谓文坛的这些作品除了文学刊物的编辑在看,其他有多少人在看?
郭敬明不会问这种问题,他会拿出豪宅、名牌、奢侈品,然后狠狠甩在文坛脸上。
2006年,作家白烨评价80后的作品“越来越和文学没有关系”,充其量只能算是文学的“票友”写作。使用的主要案例,就是郭敬明。
想不到郭敬明没有发声,反倒是韩寒出手了。
他写下了《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文坛算个屁,茅盾文学奖算个屁,纯文学期刊算个屁。”
文中一句话迅速在网上流行:“什么坛到最后也都是祭坛,什么圈最后也都是花圈。”
年轻人可以说话的时代,再也不需要大人们的认可。
意气风发的少年,掀翻了桌子。
急速的走红,意味着速朽。
这是世间最硬的道理。
“现在没人看书了,都这样。”《萌芽》杂志编委胡玮莳做了一个手握手机,用手指滑动屏幕的姿势。
“现在的人看视频都没耐心看完,喜欢拖着看。《萌芽》内页都是黑白印刷,密密麻麻的字,这种文学形式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没有什么人关注《萌芽》了,她把原因归为短视频。
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那些残酷的青春,就像一场泡沫,随便一戳就破了。
金字塔顶端的人,在耗尽了哀伤之后,走上了下坡路。
人们一直希望韩寒成为鲁迅,而他好像与迅哥确有相似之处,游离于体制之外,又搅动着中国舆论。
但他做不成。
归根结底,差点学识,又脱离现实。他只是千万个躲在他博客背后的读者的嘴巴,说些大家爱听的俏皮话,骂一骂人,爽就完事了。
2008年,曾经带着韩寒一起走入赛车界的大哥徐浪意外去世。自此之后,韩寒对待世界的看法变了,然后写出了人生唯一可以称得上正经的文学作品——《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他像以前文坛前辈要求他做的那样,开始反思了。
“我想恐怕大部分人是通过阅读我的文章来发泄积怨的。我的博客可以说是一个公共厕所,有些人匆匆忙忙冲进来,完事后松一口气。”
2011年,“韩三篇”发表,随后是代笔门,韩寒露出狼狈的样子。
2014年之后,他的博客不再更新。他转身投入电影行业,把成千上万的追随者抛在身后。
郭敬明的青春帝国也开始崩塌了。
这两年《爵迹》《幻城》接连失败,原先的套路不管用了,圈不到钱了。
在《爵迹》最后一次路演时,郭敬明情绪崩溃:
“是不是因为我叫郭敬明,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们才不会骂《爵迹》?”
不过郭敬明是聪明的,他找到了另一条路。2019年,郭敬明登上《演员请就位》,以一个导演的身份出现。节目组当然是靠骂他营造热度,他也需要这种热度。
毕竟他已经被骂的得足够多了,如果坏名声能用来挣钱,何乐而不为呢?
大多数目光都被韩寒和郭敬明的急转直下吸引,而忽视了另一种极为现实的命运。
大部分反叛的人儿,要么开始创业之路,为了不确定的明天而奋斗;要么听爸妈的话,回归平庸的生活。
他们淹没在人群之中,各自过着生活。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们以为未来之路将要打开,但它多半只会通往平庸的中年。
他们长大了,妥协了,发现社会的规则从来如此。
80后们已经进入了中年焦虑的状态,有车有房有贷款,有孩子有老人有工作。
谁还会去思考文艺和人生,大家更在意哪个超市打折,过年该给谁送礼,什么时候去医院挂一个号。
梦想?青春?恋爱?算了吧,大家都已经老大不小了。
什么圈最后也都是花圈。
这句话,当然也能用在自己身上。
新概念有一个“消失的人”。
她叫丁妍,是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当年还在读初二的她,以一篇《东京爱情故事》征服了所有人,被誉为“小张爱玲”。
可是比赛过后,找不到她了,在人群中消失了。
《萌芽》想找过她,甚至还设想一档节目,叫“寻找丁妍”。
18年过去了,通过百度关键词搜索“丁妍”,只找到一个线索。
2001年,有媒体曾采访读高二的她,文章评价她是一个“一直都是很低调甚至有些胆小的女孩子”。
她被问及,后来为什么不写下去?
她说:“我觉得生活经验、人生阅历还不丰富,写文章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厚积方能薄发。读书、生活比写作重要。生活是否精彩是第一位的,而是否把这种精彩记录下来倒是其次的。”
“我现在的任务是积累生活。况且我不太喜欢做引人注目的事。”
如今,她已经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
我想,她可能是新概念史上最特别的人之一。
在如此年纪,就学会了取舍,就认清了自己。
现在没人看书了,也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比赛。
青春文学已经不能再吸引人了,因为现实的重锤已经砸在了面前。
生活就是一地的鸡毛。反叛锐利徒增伤痕。天真幻梦毫无用处。
我们在人海挣扎。焦虑着生活,忧郁着未来,忙忙碌碌。
谁还会去看什么郭敬明、韩寒了呢?
最多停下来的时候会感慨一下,然后再一头扎入生活的洪流。
我们终究还是长大了。
图 | ©安山阿
参考资料:
1、博客天下:《新概念获奖群体15年命运沉浮》
2、孙悦:《新概念作文大赛是如何“萌芽”的》
3、新周刊:《八零后作家群走下神坛,往事不必再提》
4、李其纲:《新概念作文大赛历史》
5、潇湘晨报:《18年,新概念获奖者今何在》
6、南方周末:《差生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