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员走进马圈的时候,青骡子卧在地上看着他。
饲养员不明白青骡子怎么会卧在地上,骡马一般都不会卧着,即使睡觉它们也是站着的。饲养员有一天起夜,顺便到马圈瞄了一眼,骡马们齐齐地站在槽子边上,睡得正香。这些牲口,啥都跟人不一样,连睡觉都是站着的。真是些牲口!饲养员经常这样骂人,如果这样骂人的时候,他真是在骂人,可是这时候他的语气却不像是在骂,更多的是怜爱。所以直到躺进了被窝里,他都在想骡马们站着睡觉的事。骡马们每天给村里干好多活儿,他倒真希望它们卧下来好好地睡睡觉。
然而,这一次饲养员看到了青骡子卧在地上。
你这是——?其他的骡马都站着,哼着响鼻,然而青骡子却卧着不动,只看着他,目光散散的,让他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影子。
你这是——?饲养员摸了摸青骡子的头,青骡子只耸了耸耳朵。饲养员的心就动了一下,这不是青骡子一贯的表现。青骡子是平时见到他的时候鼻子喷得最响的一个。因为它个子高,他感觉它的声音总跟其他骡马的声音不在同一个层面上。青骡子是干活儿最出力的一个,车倌儿们都喜欢青骡子,饲养员对青骡子也总是比对别的骡马们更好一些。
饲养员拿筛子端来干草,别的骡马有的尥蹶子,有的嘶叫,都显出了急不可耐的样子。饲养员没理它们,而是直接放到青骡子的嘴边。青骡子闻了闻,微微喷了喷鼻子,就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这是——?饲养员把干草端走,又端来了料豆子。这是特殊的待遇,平时一般不会喂骡马们料豆子。料豆子是炒熟的黑豆,也有豌豆,平时人都很难吃到,只有苦活儿累活儿多的时节,饲养员才会特意给骡马加料豆子。料豆子平时锁在柜子里,怕人偷走。村子里有些正长身体又胆大调皮的孩子总是觊觎着那个柜子,这让饲养员的心经常揪着,出门的时候如果听不到系在腰上钥匙的声音,他的手就会下意识地朝腰上摸摸,直到手感觉到了那一点点凉。
冬闲时节,村里还没有给配料豆子,骡马的吃食就是那些秋季蓄好了的干草。饲养员心里有数,他打开柜子,用手摸拉着,摸拉了好一会儿。他不像是摸柜子底,倒像是摸装钱的兜儿。摸着,把手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抓了一把豆子。看来这是压柜底的货了,就像一个家庭妇女,总会在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些希望,那一点点希望总会让生活过得有了底数。
一股干炒豆子的香味开始弥漫,骡马们更不安分了,都激动地竖起了鬃毛。青骡子的鼻子抽动着,眼睛里的光似乎也亮了许多,它欠欠前腿,又欠欠后腿,感觉是要站起来。饲养员的眼里也有了光,他看着青骡子,还暗暗地替青骡子使着劲儿。然而,青骡子并没有站起来,它眼中的光也慢慢地暗了下去。
起啊,起啊……饲养员牙上也使着劲儿,感觉他的话都绷得紧紧的。
青骡子再没有欠前腿,也没有欠后腿,见饲养员一直看着他,它把头扭向了一边。饲养员把料豆子放到青骡子的嘴边,青骡子抽了抽鼻子,嘴似乎想张开,却终是把头又扭开了……
冬天最不缺的是风,不知道是哪一股风,一刮,就把青骡子的死讯传遍全村了。
李平平拉着小车车,从村东头拉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拉到村东头。李平平是村里的二傻子,有人说他二十岁了,有人说他三十岁了,还有人说何止呢,早就四十出头了。但李平平不管这些,他只管拉着自己那个安着三个破轴承的小车车,从村东跑到村西,再从村西跑到村东。村子里的声音一般都是李平平制造出来的。李平平制造的声音某一天来来回回在村子里响,就是村子里有大事了。
耳朵聋了好多年的海海妈还在一遍一遍地问出啥事了?出啥事了?其他的人都已经朝着社房那边跑了。
青骡子死了,开年种地拉车就少了一个牲口。生产队长最知道青骡子的重要。
青骡子一直是个好驾辕的,它驾辕不偷奸不耍赖,一个就顶好几个。车倌儿眼前还晃着青骡子驾辕的影子。有一年冬天,车倌儿赶着车去城里拉粪,下一个坡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青骡子一低头含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扔了出去,要不他就被车碾上了。想到这儿,车倌儿的眼中似乎有了泪。
人都拥到社房院子里了。
狗都拥到社房院子里了。
社房院子东墙边的那棵老榆树上,一开始是一只喜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落满了喜鹊。
有一只乌鸦想挤在树上,却被一群喜鹊赶跑了,树上所有的喜鹊就得意地朝着它叫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些乌鸦飞过来,它们也不争,就都站到院子西墙边的那棵杨树上了。
院子中间是与青骡子告别的场面。几个劲儿大的男人揪着青骡子的腿,屠夫刘大头上闪着光,一下一下地往前挺着手中的刀,正在剥青骡子的皮。
其余的大人们东一窝西一窝地站着,他们说着话,有人说到青骡子,但大多数说的是别的什么。小孩子们你推我一下,我碰你一下,他们不时钻进中间看一眼正在变成肉的青骡子,嘴里忍不住流下长长的涎来。
还有一长溜盆儿,早就排在那里了,似乎它们是最急的主儿。空着的盆儿闪着光,那光似乎就是它们一声声说出来的话:我要吃肉。
是谁喊了一声好了,所有的人就静了,两边树上吵闹着的喜鹊和乌鸦也静了。盆儿们呢,在这喊声之后也慢慢地朝前挪动了。
村子就是在少油寡水的这一个冬天突然飘出肉味儿的,且那肉味儿到处飘到处飘,最后竟弥漫得满村子到处都是。
…………
饲养员站在社房空空的院子里,心也空空的,他不知道这时该做什么,就返回圈里,把那炒熟的豆子朝圈里的骡马槽子一扬,他以为那些骡马会拥着去抢食,却见那骡马们都齐齐地站着发呆。
饲养员提了一把锹,拎起一个袋子,走到社房院子东南一个角落,把地上的什么东西一锹一锹铲到袋里,然后朝着村西的梁上走。西梁是村子的坟场,村子里的人死了都会被埋到西梁上。饲养员爬上西梁,选了一个地方,开始挖坑。坑挖好以后,他把袋子解开,将里边的东西倒进坑里,最后慢慢地用土一锹一锹埋上了。
饲养员埋在坑里的,是青骡子的粪。那些粪,是屠夫刚才从青骡子肚里掏出来的。
走下西梁,村子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估计是家家户户都在开心地享受骡子肉哩。那蹿出来的肉味,已经把村子其他所有的味道都压下去了。
这没有肉吃的狗日子,唉!饲养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者侯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