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富得流油。凡流油的地方,便会翔集满天“文曲流星”,与“花街流娼”。先说吴江,此地“日出万缎,衣被天下”,柔韧、光艳的蚕丝,织出苏州、杭州、湖州和松江这“四大绸都”。再看松江,这里号称“苏松税赋半天下”,仅明清两代,就考取进士521名,也算占尽了天下风流。崇祯末年,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并称为“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则被尊为“东南文宗”、“当代李杜”。作为明末文坛领袖,他老家常熟,自然引人注目。这里不但延续着江南文脉,还承袭了粉黛艳名…… ( 下图:明末著名文坛领袖——钱谦益。) 松江,变成了柳如是的伤心之地,她终于尝到了“被踹”的滋味。陈子龙赴京之后,这个19岁的“弃妇”只难过了几个晚上,就恢复了当初那股欢实劲儿。柳如是一点儿也没消停,她梳洗梳洗,换上了英俊的男装,随后,乘上小船儿,往来于江浙都会,盘桓于各界名流,兀自吃茶饮酒,吟诗作对去了。或许,她只想活下去,却不愿招蜂引蝶,烧香拜鬼。可是,暗中惦记她的人,多着呢。“四明谢象三”就是其中之一。四明,即今宁波。谢象三时任嘉定知府,此人既爱藏书,也爱美人。在柳如是所有的追求者中,他的势力最大、财力最强、手段最黑。为了得到柳如是,谢象三想尽了各种办法,显然,他越用心,对柳如是的人身威胁就越大。对方攻势凌厉,穷追猛打,“河东君”一时心慌意乱,实在不知如何应付。 为了甩开这个“蘑菇头”,柳如是不得不向好友汪然明求救。汪然明急得来回踱步,一筹莫展,他清楚,想从这位封疆大吏手里跳出去,谈何容易?或许,能“避迹”一时,那么将来呢?只要跑不出江南,逃不出大明,谢象三就有办法,千山万水、把人追回来。柳如是更急,她希望想个什么办法,让姓谢的永远死了这条心。汪然明忽然眼前一亮——有主意了!他从“四明谢象三”,想到了“虞山钱谦益”。这两个人,的确有些特殊关系。 (下图:流传于世的钱谦益、柳如是文献资料。) 先说钱谦益。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常熟人,号“牧斋”,人称“虞山先生”。万历三十八年,也就是1610年,钱谦益中进士,随即进翰林院,当了一名“编修”。天启元年,他奉旨出京,典试浙江。随后,转任“右春坊中允”。尽管《清史稿·文苑一》说他“博学工词章,名隶东林党”,可惜,钱先生的仕途很不平顺。魏忠贤当权,排挤他。“东林党”案发,第一次叫他罢了官。“崇祯元年,起官,不数月至礼部侍郎。”眼看就能入主内阁了,又被礼部尚书温体仁、礼部侍郎周延儒举发“受贿”。1628年底,钱谦益削去官职,神情黯然地回家养老。 原来,天启元年,谢象三参加浙江乡试,那场大主考,就是钱谦益。按照风俗,钱谦益属谢象三的“座师”,谢象三须“执弟子之礼”。倘若柳如是投靠“座师”,弟子还敢动什么邪念吗?于是,汪然明亲自搭桥,柳如是从此走进了“东南文宗”的视野。此时,钱谦益早已去官十年,变成个年届花甲的老头子。 回想起来,还是谢象三将柳如是逼上了虞山。柳如是投靠钱谦益究竟有没有其它目的呢?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从相关资料推断,起初,未必就有这个意思。毕竟,双方地位悬殊,而且相差整整24岁。为求借势自保,永久“避迹”,柳如是被迫向钱谦益主动靠拢。在她心目中,“虞山先生”就像一轮高天皓月,看得见、够不着,既熟悉、又陌生。一切都铺垫好了,她才惴惴不安地动身了。 据清代《牧斋遗事》记载:“(柳如是)洎遇牧翁,乃昌言于人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如钱学士者不嫁。’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非才如柳都不娶。’……作《有美诗》一百韵以贻之。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贮阿娇想矣。”这种说法,不过是郎才女貌的翻版。作为当事双方,仅凭一首诗、几阕词,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离谱了? 从柳如是那儿说,她的确有才情、有姿色、有主见,但绝对跳不出那个时代女性的常规思维。她怎么可能抛开多情公子、白面书生,而心甘情愿地委身于父亲一样的糟老头子?再说,她渴求的婚姻名分、家庭地位,宋征舆和陈子龙都给不了,莫非钱先生能给吗?从钱谦益这儿说,他既是退隐高官,又属当代“清流”,明朝法律,严禁士大夫染指乐人妓女。况且,他已有妻子儿女,如今,都快老掉牙了,还弄个妓女当小妾?道德约束和舆论压力,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至于,互慕文名,这并不奇怪。早在崇祯十二年,钱谦益就读过柳如是的《西湖八绝句》,其中那句“桃花得气美人中”,令他尤为欣赏。第一印象不错,再加上汪然明等人引荐,柳如是终于乘上了直抵虞山的小船。崇祯十三年,也就是1640年冬天,在常熟城北,东门大街上,走来一位长相俊美的年轻后生。此人巡视良久,终于找到钱氏私人别墅,轻轻地叩开了“半野堂”。据顾苓《塔影园集·河东君小传》记载,柳如是首次造访钱谦益,打扮很特殊:“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呈递的名片上,写着寥寥四个字:“河东柳隐”。主人立刻眼前一亮,高声叫“请”。 ( 下图:迷恋钱谦益的江南才女——柳如是。)
毛主席非常喜欢明朝才子高启的两句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大概,柳如是首次拜会钱谦益,就是这种风雅境界。“半野堂”茶香袅袅,双方谈得非常投机。据说,刚一见面,钱先生便“大喜”,他连连称赞柳如是“天下风流佳丽”。柳如是更会来事儿,当场献了一首颂诗,将老前辈的声望、地位、造诣和境遇,夸得天花乱坠,每句褒奖之词,都软绵绵地落到老头儿心坎上。两个相差24岁的人,“白发红颜,相得甚欢”。转过年来,柳如是居然搬进了新落成的“我闻室”。这年春天,钱谦益忽然宣布,要结婚了。他的新娘竟然就是“名妓柳隐”。
崇祯十四年辛巳,即1641年,阴历六月初七,钱谦益以“匹嫡之礼”与柳如是在芙蓉舫中,举行了规模盛大的结婚庆典。新郎长须飘飘,喜笑颜开。新娘,体态娇小,披红挂彩。纱灯接引,绣球委地,这对奇特的新人,在无数怪异的目光里,从容地走过去……坊间,顿时骂声四起,人声鼎沸。尤其在士大夫中间,群情激愤,他们谴责钱谦益“亵朝廷之名器,伤士人大夫之体统”……说白了,姓钱的斯文扫地,有辱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