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江是一位环保工作者，长年的晨跑和户外习惯塑造了他干练的外形，在给外来参访学习的团体做完讲解后，照常静静地退到礼堂后方——他是青山村改造的全程参与者之一，也居住在那里，2015年从美国留学回来，在青山村里租下一整套带院的房子，重新按照自己的风格装修翻新，租期是20年。
伍芊是阿里的一位市场部员工，每到周末都会驱车回村，作为青山自然学校的志愿者，辅助课程设计和组织活动。她的爱人——作为青山自然学校联合创始人的朱红昱，在中科院动物学博士毕业后，2016年开始就在青山村当志愿者，2018年全职加入到青山自然学校。他们租下了村里一套荒芜长草的二层小楼加院子，花了一笔不小的费用翻新了一遍，冬天还有温暖的壁炉烤火。
李元龙是万向信托慈善信托部总经理，这位金融学博士，日常定制西装搭配金丝眼镜，是外界典型认知的金融行业高级从业者形象。但他同时也是青山村改造项目的顶层设计者之一。如今，他还在把这套验证过的模式复制到千岛湖，以及杭州东边的退竹还林项目等更多地方。
青山村让他们聚在了一起，或者说，如果不是青山村，他们的生活轨迹并不会有深度的交集。
青山村一角 图源 | 朱虹昱
青山村曾经是个极其普通的小村庄，原本产业结构单一，但水源地保护的契机，不仅帮这个村子改善了水质，还深度应用了慈善信托的机制，以及融合了美学设计、自然教育、体育户外等新鲜元素。
如今的青山村，已经成为很多人观察可持续未来乡村的第一窗口。
我们也有机会能够在这里看到公益、信托、影响力投资、社会企业的有机结合，以及多方共同议事、有商有量，最终都指向一个最大公约数——只有环境发展好，经济才能够更好。
这个共识，大到区委书记、这套方案的重要推动者，小到生活在村子里一辈子看天吃饭的老人，都从骨子里深深认可。
做公益投钱并不难，难的是可持续自循环运转，更难的是改变人的认知。而青山村已经迈出了这两步。
01、起源：水源地保护的契机
青山村的变化始于8年前。
2015年，大自然保护协会（TNC）想在国内寻找一块区域，试点小流域治理，在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的支持下，最终锁定了位于杭州市余杭区的青山村。彼时的青山村，由于龙坞水库周边的竹林使用化肥和除草剂，导致水质受到威胁。
项目伊始，大自然保护协会的张海江首期便从30位农户手里承包下汇水处的500多亩毛竹林，和农户共同约定：不再使用杀虫剂、除草剂，等待大自然自我恢复。
过了3年，水质便由四类水变成了一类水。
恢复生态之后的龙坞水库与青山村 图源 | 张宝柱
水变甜了，但以竹笋作为主要农作物产品的青山村，经济上的单一问题凸显出来，年轻人大量外流，留守老人、留守儿童问题严重。
花几年改变水质不难，更大的难题在于，不仅要解决水污染治理的问题，同时也要探索长效可持续保护方式，运转一个可持续乡村发展机制。
第一，一个大的、持久的项目，势必会有很多参与者，需要平衡各方利益，一不小心就会失衡；
第二，在捐赠上，“资产”尤其需要明确属性，假设捐赠的是字画，使用的钱需要一定的流动性，需要明确钱的属性；
第三，假设前期参与的各方组织不存在了，模式将如何自行运转下去。
02、议题：如何可持续运转
万向信托的介入带来了转机。
在大自然保护协会、万向信托、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三方的共同作用下，机制的齿轮开始运转：
捐赠来的钱成为捐赠基金，并成立善水基金信托，也就是广为外人所知晓的“水基金信托”，解决“钱的属性”问题。
善水基金信托除了从农户手里流转更多的毛竹林，同时还成立顾问委员会，三个联合发起方与农户，连同政府一起共商共议，平衡各方利益点问题。同时引入外部更多的商业生态，让公益更多元。
万向信托设计的善水基金信托实践机制 着陆TouchBase制图
“品物流形”工作室是第一个来到青山村的外部商业体。
2015年，创始人张雷受张海江邀约，与合伙人Christoph John及Jovana Zhang带着对中国传统手工艺中的自然哲学的理解，携30多位设计师，从驻扎10余年的杭州西溪，浩浩荡荡迁移到青山村，不仅为青山注入了别样的乡村美学元素，也带来了新的经济增长模式——培训村民，教授手工艺。
品物流形与村民们在林间创作 图源 | FRAME构架
从对竹、丝、土、铜、纸等传统材质进行解构，到成立融设计图书馆，如今，他们正在对榫卯、着色、编织、铸造、扎结等传统工艺进行研究。
这些手工艺品后来被展示到了天目里的装置和爱马仕的橱窗，还出入巴黎大皇宫和米兰设计周。
《水的一生》在 “设计上海” 和 “米兰设计周” 展出 图源 | FRAME构架
曾为融设计图书馆联合创始人的骆毓芬来自台南，2020年来到青山村，如今扎根三年的她已经成为一位“资深”的青山村新村民。
当她带着一队年轻的设计系学生就图书馆内珍藏的材料做讲解，字里行间里是对当地风土的熟悉和偏爱：“青山村最有趣的地方，当然是这里稀奇古怪的人啦。”
改造后的融设计图书馆 图源 | 品物流形
善水基金信托还成立了项目运营公司，用于承接商业化的项目，2019年成立的青山自然学校就源自这个公司。
青山自然学校由村子里的废弃小学改造，运用的是最传统的夯土材料，学校专门围绕自然教育开展团建、课程和培训，主研果树害虫防治的“幺蛾子博士”朱虹昱设计了一整套符合“青山村气质”的课程，包含夜观昆虫、竹制品编织、植物拓印等，每年超12000名访客慕名而来。
修整过后的青山自然学校 图源网络
青山自然学校的咖啡馆，时常有客人带着宠物光顾 图源 | 朱虹昱
朱虹昱对这方百平米的酷似花园的学校如数家珍：“就这个院子，围墙之前破破烂烂的，我们重新修的，原来的建筑推倒重来，用了夯土之后冬暖夏凉，二楼李诞邓超他们来录《哈哈哈哈哈》的时候，晚上就睡那里。”
周末的院子里有着来来往往的游客，树梢上挂着竹做的风铃，淘气的小孩伸手过去拽，惹得风铃叮当响，叫了几声不应，在院子中阳伞下招待客人的朱虹昱就笑着提了嗓门：“嘿，小朋友，说你呢——”
如何承接好这些访客，是他们很快意识到并需要解决的新问题。“自然好邻居”项目是他们探索出的方向之一。
这个村子的常驻人口只有700人，闲置的房间可以用作民宿，来的客流量可顺势做农家乐，农户编织的手工艺品也可卖给游客，这就又为当地增加了新的收入。
自然好邻居还上线了小程序，并形成绿色积分鼓励：经营中不用一次性用品、遵守垃圾分类政策、没有违章建筑等给予积分，收入10%捐赠给水源保护项目，排名高的农户可以获得最多客流导入。
03、深化：公益&商业的转轮效应
如今，商业的齿轮越转越快运，连带效应也在持续产生：越来越多的商业生态加入青山村：
主打水上运动和越野障碍赛的“麦芒体育”，手工艺人成立的竹编工作室“莱莱做竹编”，观鸟工作室“绿皮山”，艺术装置咖啡/酒吧“平行宇宙”，小而美的疗愈中心“飨食自然疗愈”……
青山村也形成了一个奇异生态，凝结了各项社会和生态发展的议题：水源保护，乡村振兴，自然疗愈，自然教育，社区营造，生态扶贫等。
相比于过去，青山村的农户可以获得四份收入：
流转土地得来的补贴；日常耕种得到的收入；参与外来公司事务得到的劳务费；开展农家乐、民宿等获得了更多收入。
即便是不识字的老农，也能够算得清楚这笔账：青山村以“生态”而闻名，环境保护越好，获得的经济收入就越多。
为了进一步夯实可持续性，在政府的介入下，青山村还设立了多重保护机制。
其中一个原因是，新老村民在思维方式、生活习惯等方面有很多不同，有时候难免有冲突，为了给大家一个共同讨论的空间，2019年在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了青山同心荟，年轻的新老村民有了自己的组织，共同参与村庄建设。
此外，当地政府还设立青山村集体资产特许经营制度，成立青山村旅游公司——绿水公司，先对青山村自然资产、闲置房屋场地和公共设施等收回集体，然后由旅游公司统一运营管理。“自然好邻居”项目，就归属到这个项目当中。
在青山村发展的过程中，绿色生态和乡村美学起到了关键的带动作用，或者说，未来延展生态，也建立这两大议题稳步发展的前提之上。
为此，当地政府聘请青山自然学校和融设计图书馆，分别担任环境保护和美学总监，为未来乡村各个核心项目出谋划策，通过座谈、调研、协商和评审，来为各个公共项目提供咨询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在重大事务面前，两位总监还分别有一票否决权，避免引入村子的项目，可能会破坏自然环境或者村庄的美。
当被问这个岗位的权力是否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时，张海江说道：“是的，之前有很多项目，深思熟虑之后，都认为是不符合青山村的发展理念而放弃。”
04、总结：可“复制”的青山村模式
青山村模式当中，有哪些外界可以借鉴的点？
第一，青山村发展乡村振兴和旅游经济，周边大城市的带动不容小觑。
青山村据杭州市区1个多小时驱车距离，对于游客来说，这种距离对周末亲子游、白领自驾游场景友好；而对于想要暂住的访客或新村民，进退的成本相对较低。
平行宇宙咖啡馆主理人之一周小淘告诉着陆TouchBase，自己之所以从上海跑到青山村，而不是现在很火的大理，也是由于相距较近，留出弹性空间。
第二，慈善信托模式的巧妙运用。
慈善信托模式，能够相对有效地平衡各方利益，并从法律层面规定了相关方的权责，资金层面也相对灵活，被视为实现持续推动中国公益创新发展的重要工具，但资金体量并不大。
据慈善中国备案公示信息，截至2022年3月31日，全国备案慈善信托总计843单，资金规模40.93亿元。用李元龙的话来讲：“连全中国信托总数的零头都不到。”
万向信托高级研究员褚庆鑫博士认为，慈善不是包治百病，社会问题是社会福利制度应该解决的，慈善的钱只能够查漏补缺，应该发挥撬动作用。
李元龙告诉着陆TouchBase：“慈善组织往往太关注于项目执行，而募资比较难，而信托有钱，但人力不够，两者的配合是关键。在万向信托承接到的200多个慈善信托项目中，就比例来看，教育和支持困难群众的项目比较多，其次是环保、乡村振兴和传统文化保护。”
第三，青山村项目与新兴业态结合，在治理好水流域之后，马上引入美学元素和体育元素，将多元的商业点和青山村进行碰撞，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同时在项目执行的过程中，积极拥抱“盈利”，青山村还聘请设计师专门设计了一套融入竹节元素的青山字体，这套字体原本是为了统一对外输出的品牌调性，如今也开始对外商业化开放。
第四，政府的边界感。
在青山村项目开始之初，政府更多是起到协调农户竹林流转的作用，并没有过多干涉和干预，给与了项目方更多的自由度和施展空间。
而当项目按照自有形态跑通之后，未来乡村倡议开始形成，政府才更多地开始介入，首先在修路等基础建设上投入资金，同时也成立了同心荟民间组织，为新老村民搭建了讨论桥梁，并成立公司，将旅游等重运营、并与村民链接频繁的项目承接过来，更加系统化管理。
第五，追求相对的“慢”，这也是很多乡村建设项目难以做到的一点。
张海江表示，青山村的20多个工作室，都是散落在村子里的各处，而不是聚集在一条街，民宿也散落各处，这是青山村的一大特色，不过度求快，而是保持顺其自然的节奏。
当然，青山村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到现在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产业结构不平衡，三产发展突出，而一产依然单一，现在也在重新发展一些种植业和农业。在农家乐和民宿服务上，各家各户的收费和服务标准不同。
农家乐前村民的猫 图源 | Kristin
绿水公司从村外聘来的职业经理人杨环环表示，对于青山村的发展，自己充满期待又感觉有些挑战：“一部分压力来源于近年来纷纷崛起的乡村社区，新的理念和模式越来越多，青山村的核心特色有待强化，一部分来源于乡村中大家对职业经理人的期许，职业经理人是否是乡村运营的一剂有效良药，仍待验证。”
青山村的很多新村民，依然保持着城市里很多年轻人惯有的作息——晚上12点左右睡觉，而村子里的咖啡馆、图书馆、店铺等场所往往只营业到下午6点。
在伍芊看来，早早回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周末就和爱人窝在一起看看电影，反而大把的时间都是自己的。
朱虹昱晚上回去往往要运营公众号、备课等，一忙常常到深夜，回忆和之前生活的不同，他说：“可能在大厂的卷，卷的是绩效和考核，但是现在会有很多试错，看起来没有那么‘高效’，但谁又能说这种方式不是最快呢？”
撰文 | 国佳佳
编辑 | Adam
制图 | Borgia
排版 | 苏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