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
如我这样的年龄,在正吸收知识之际,恰逢史无前例之时,除毛选及毛诗词外,能读的书很少,但不知在哪儿弄来一课本,其中有便有范仲淹这《岳阳楼记》,在母亲的教导下,遂将其背熟,至今还能背诵完整。
对这篇文章,其实当时理解的倒并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贤情怀,而是文中那对景致的描述: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当时就觉得,这一组排比,简直美得让人心颤,画面感极强,朗朗上口,诵之便觉口留余香,特别是这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句,借着这潮水拍岸,似乎能嗅到那幽幽暗香;于是,在给孙女起名字时,便用了这个芷,香草美人,以前屈原便有此比喻嘛。
范仲淹可以说是在历代所有名人中最完美之人,在他身后的无论哪个时代都是极为推崇的,除了本朝偶有批判所谓忠君思想时除外,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操都是为时代所称道的。
作为一种人格典范,他对后人影响深远,完全当得起他在《严先生祠堂记》里所推崇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字希文,苏州吴县人,北宋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他幼年丧父,母亲改嫁长山朱氏,范仲淹苦读及第,授兴化县令,后历经陈州通判及苏州知州等职,因秉公直言而屡遭贬斥。
范仲淹文武双全,曾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采取 屯田久守方针,巩固西北边防;他出任参知政事,发起庆历新政;不久后,新政受挫,范仲淹被贬出京,历多地知州,及改知颍州时,范仲淹扶疾上任,于途中逝世,年64岁,追赠兵部尚书、楚国公,谥号文正,世称范文正公。
范仲淹的出身很是坎坷,他两岁丧父,其母改嫁商户朱家,继父朱文翰做过小官吏,对他很好,既加养育,复勤训导,寄予厚望,期成大器;所以,范仲淹自小所受的教育还是很好的。
但后来他因好诗书而不愿随养父从商,于是寄宿到醴泉寺读书,节俭度日,再后来,当他得知自己并非朱家亲生子后,羞愤之下感泣辞母,去之南都入学舍,决意脱离朱家,负琴携剑,求学南京,想以功名立身。
在他这一段读书的时间中,他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一日只吃两顿饭,终于在五年后考中进士,时年27岁,从此步入仕途。
匡扶社稷是范仲淹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如果要从三不朽标准来衡量范仲淹的话,他可谓是方方面面都符合古今圣人之标准,
自他步入仕途后,先后在多地担任地方官,最后是在青州任上因忙于赈灾而患重病,死在迁官路上,他的一生是为国为民,唯独不为已,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即使是在京城当朝官时,也是直言敢谏,勇于担当,俗话说无欲则刚,范仲淹正是凭着这一身正气,不贪官,不图财,从不为已谋私利,以至于死后是家无余财,于公于私,他身上的所展现的高风亮节,一直为后世所钦佩,正如《宋史·范仲淹传》所载: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一生功勋无数,其中最大的两项正好是对外对内,亦武亦文,一是安边,一是革新,只要看在实施这两项国之大计他所发挥的作用,便可知道一个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有担当,有能力,人品高洁的中国第一贤相,他武能安邦,文能治国,我觉得那戏剧舞台门楣上所挂的出将入相,正是为他一人所设计的。
他所处时的大宋有个很头痛的问题,这便是由李元昊建立的西夏国,地域大致在宁夏、甘肃、陕西、青海以及内蒙古部分地区;西夏虽小,子民仅250多万,但50多万青壮年几乎全部是军人,这种全民皆兵且战斗力极强的西夏人,让大宋吃尽了苦头。
西夏人对宋朝的属地是不断地进行的袭扰和蚕食,如牛皮癣一般弄得大宋朝很是不爽,但宋军开国日久,军力早已废弛,远不是马背上长大的西夏人对手。
再加上北宋实行的是轮戍法,所以造成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结果就是一败再败;但是,宋仁宗还算是个有血性的皇帝,在他的坚持下,宋军是屡败屡战,在经历了三川口之战后,宋军被打得是头破血流,再无斗志。
在这危急之时,范仲淹主动请命,担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和延州知州,到任后,他针对西夏小国寡民、缺乏补给、不擅攻城的现实,在边境大量筑城,形成对西夏的碉堡封锁群。
范仲淹实行囚笼政策相当奏效,大大压缩了西夏的回旋空间,使得西夏只能无奈地步步后退,从而扭转了宋朝屡战屡败的局面,迫使西夏停止入侵,与宋议和,时有语曰:范公在,不敢犯。。
对西夏成功的防御,证明了范仲淹能审时度势,在充分了解了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下,用最为有效的方法,建功西北边陲,这是他武能安邦的具体体现。
至于文能定国,当然是指由他发起的庆历新政,这个说来很是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当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后上《十事疏》,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等十项主张,史称庆历变法。
仁宗采纳了大部分意见,施行新政,但是,由于新政触犯了贵族官僚的利益,因而遭到他们的阻挠;随着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相继被排斥出朝廷,各项改革也被废止,这次改革虽然失败,却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拉开了序幕。
变法虽然失败,但范仲淹却培养和扶植了一批非常有能力的年轻变法骨干,其中包括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每一个都是能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他们为北宋走向中国历史上繁荣的顶峰起了重要的作用。
范仲淹不但在军事上和政治上才能卓越,在文学上也是一流之人物,他的《岳阳楼记》因为境界崇高,文笔优美而为天下人所推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是范仲淹一生行为的准则,而在诗词上,范仲淹也可谓是独步天下,其成就在当时鲜有人能比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旅夜思乡乃古之题材,写的人多多,但我以为,在这众多同题材作品中,范公的这首是最好的,尤其是这最后九个字,字字经典,作为我这好酒之人,可能更有一层于深处的体味。
范仲淹是正经地文科生,然而诡异的是,他却有着高超的军事才能,写这首词时,他正率军在西北负责抵御西夏;由于远离故乡,范仲淹思乡之情油然而生,遂写下这首千古名词《苏幕遮·怀旧》。
长空湛碧,大地橙黄,秋景爽飒,烟霭翠色,遥接淼淼秋江,这秋意的辽阔而多彩,让人顿生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慨;然而,一个寒字紧连着凄凄芳草,伴着将落的夕阳,隐逗出乡思离情,所谓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一幅悲凉的落日晚秋图便呈现在我们眼前。
羁泊异乡,黯然凄怆,乡思离愁,独倚高楼,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郁积的旅愁在酒的诱发下发展到高潮,词也就在这难以为怀的情绪中黯然收束,但它是思乡却不颓废,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俗套,意境远比同类词更为阔大。。
这是一首在金戈铁马的间隙中所吟出的内心惆怅,而不是深闺亭阁中的无病呻吟,它是以阔远而秾丽的意象,借萧瑟的秋景,以抒作者的深挚之情而不流于颓靡;所以清代文学家邹祇谟点评曰:前段多入丽语,后段纯写柔情,遂成绝唱。
记得当年看王实甫的《西厢记》时,读到《长亭送别》一节,崔莺莺的唱词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总觉得似曾相识,遂找来一堆的书来证实,弄了半天方才明白,这王大才子是套用范公的,只是将黄叶改为黄花了。
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边关总是同战争相依相存,也是豪放词的重要来源,时人总把宋词中的豪放肇始归于苏东坡,其实我觉得,这范仲淹才是写豪放词的第一人,只不过他写的数量没苏轼那么多,也不及那大江东去有名罢了。
当然,毛主席认为他的词是: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我觉得毛主席之所以没将他归于豪放派,是因为他是将豪放之情以传统的题材述之,在层面的感觉上便显得狭窄了些的缘故吧。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渔家傲·秋思》便是他一扫五代以来柔媚的代表词作,他虽不是豪迈卓群,但沉郁苍凉,广漠萧瑟的塞外景象一览无余,为词世界开辟了崭新的审美境界,读之颇有王维名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神韵。
长烟落日后孤城,即将到来的定是血腥的战斗,一个闭字,将一幅充满肃杀之气的战地风光画面,展现在人们眼前,隐隐地透露宋朝不利的军事形势。
秋来早往南飞的大雁,风吼马啸夹杂着号角的边声,崇山峻岭里升起的长烟,西沉落日中闭门的孤城,作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描摹出一幅寥廓荒僻、萧瑟悲凉的边塞鸟瞰图。边塞,虽然经过了历史长河的淘洗,但在古诗人的笔触下,却依然留着相同的印迹。
范仲淹身负重任,防守危城,他彻夜未眠,徘徊于庭,将直抒胸臆和借景抒情相结合,通过将军的英雄气概及征夫的艰苦生活,其爱国激情和浓重乡思,兼而有之,抒发的是作者壮志难酬的感慨和忧国的情怀。
范仲淹逝世后被谥文正,这是文人中最高的美誉,历史上不说众多的高洁名士,即使是那历朝获得此项殊荣之人,都无一人能同其相比,在有着浓厚的春秋责备贤者传统的中国,一个人物无论多么优秀,总能被人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无论是宋之司马光,明之方孝孺,还是清之曾国藩,都有被人诟病之处,唯一没有异议的便只有这范公范文正了。
对范仲淹如此高的评价,不仅是两宋人物的共识,也是被后来朝代所公认,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曾说过:中国历史上有些知识分子是文武双全,不但能够下笔千言,而且是知兵善战。范仲淹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
范仲淹还是一位书法家,宋四家的黄庭坚曾说: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沉著,极近晋宋人书。明人也评价他的书法是书极端劲秀丽,无毫铓纵逸之态。他留下的手卷《道服赞》,极展其书艺风采,当年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花了一百多两黄金购得,后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
观范仲淹的一生,早年节衣缩食,苦读求仕;中年为官地方,勤勉辛劳;及戍边镇关立伟业,庙堂之上分君忧,一生几无所乐,最终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慨叹,也将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宽阔胸怀展示了出来。
他一生几起几落,在他最后多年的仕宦生涯中,一直徘徊于低层州官中,然而,这声大彻大悟的慨叹如名刹大庙里的钟声浑厚沉远,震悟大千。这一声大叹悠悠千年,激励着多少志士仁人,匡正了多少仕人官宦。
古往今来,书生意气、文人风骨,一脉相承,它作为中国士大夫的传统观念,早已是深入人心,范公的一生所为,以及给我们留下的文字,承载着或沉重或缠绵的过往,时隔千年时光,依旧熠是熠生辉、余香满室,它横跨天际,光照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