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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二本老师的人生实验,一群寒门学子的20年

采访、撰文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在黑龙江省中部的地级市绥化,有一所鲜为人知的二本院校,名为绥化学院。

这里的学生,大多来自黑龙江及中西部地区的县城和农村。他们是下岗职工、农民和农民工的子女,贫困生超过三分之一,有一半以上的学生需要靠助学贷款和打工完成学业。来绥化上大学,是很多人第一次坐火车或出远门。

艾苓是绥化学院的写作课老师,执教17年,接触过的学生超过3000人。她把绥化学院称为“中国高等教育的神经末梢”,把这群贫困生称为“泥泞中的摸爬者”。

从2017年开始,艾苓先后采访了200多名绥化学院的毕业生,试图通过梳理这些贫困生的故事,探究贫困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作为我国偏远地区二本院校的缩影,绥化学院学生真实的成长历程,或许能回答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最关心的问题: 出身寒门的人,是否还能通过教育改变命运?

以下是艾苓的讲述。

没有选择的孩子

从1985年考入绥化学院(那时还叫绥化专科师范学校)历史系算起,我在绥化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

绥化是黑龙江省中部的一个地级市,在松嫩平原上,属于欠发达的农业地区。若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我觉得是“质朴”吧。这里寒地黑土,都市气息很淡,没有高铁,只有绿皮火车和红皮火车,冬天最冷的时候能达到零下30多度。长期生活在绥化的人,大多从事着和农副产品相关的职业。

我所任教的绥化学院,在城区的西边,是绥化唯一一所高校,录取分数线略微高过二本线。学生主要来自于黑龙江,以及中西部地区的县城和农村。每年报道季,校园里随处可见黑色面孔和红色面孔的家长。

冬天的绥化学院/图源受访者

我常说,来这儿念书的孩子,大多是没有选择的孩子:高考分数刚过二本线,报考大城市的院校可能滑档,家里又没条件复读。如果家里有条件,谁会选择来边疆省份的农业地区读大学呢?听说个别见过世面的学生,下了火车,坐上出租车在市里转一圈,扭头就回家再战了。

我们学校的贫困生比例很高,很多学生的父母是下岗职工、农民和进城务工人员,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或者有病人,学费都成问题。

官方对贫困生的界定分为三个级别,孤儿、低保家庭属于特困,低收入家庭属于困难,发生了变故的家庭属于一般困难。近几年,校里每年有30%的学生能获得贫困生补助,我做班主任的时候,名额常常不够用,总有学生落选。

我在文学院教写作课,有时会让学生写自己的故事。从学生交上来的作文里,我能了解到哪个学生的父母不在了,哪个学生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哪个学生的家庭条件很困难。但那些都是蜻蜓点水的叙述,具体有多困难,我并不清楚。

我也在课堂上观察过他们,我发现,家境贫困的孩子通常衣着朴素,上课喜欢“溜边”——他们总是坐在角落的位置,不爱说话,特别不希望老师注意到他。遇到一些和网络、新媒体相关的课程,不靠勤学苦背,需要审美和电脑基础的时候,他们比普通孩子吃力得多。

艾苓工作的汇文楼/图源受访者

2017 年初,我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贫困生调查说明》,邀请绥化学院的学生参与采访,想通过梳理这些贫困生的故事,弄清楚贫困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反响超乎想象的热烈,最终,我得到了一个由好几百人组成的数据库。我选择了2000年后毕业的学生作为采访对象,在我看来,2000年是中国教育内卷的开始,这一年,高校大规模扩招,取消了毕业分配制度,家庭出身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更加明显。

采访从1月持续到9月,我走访了200多名学生,记录了70多个学生从出生到上学,从毕业求职到结婚买房等各个人生关键阶段,最终选取了56个孩子的故事,写进《我教过的苦孩子》这本书中。

贫穷的烙印

我对贫困生的关注,也和我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我的老家在绥化下面的县级市安达,父亲是砖厂的工人,母亲是临时工,家中兄妹六人,我排行老四。我的爱人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家在条件更差的农村,读中学时,冬天学校没有取暖设备,一觉醒来,被子都结了冰。

专科时代的学校大门/图源受访者

我们俩毕业不久后就结了婚。结婚前,我娘听说对方是农村的,还没见面就强烈反对。她说,咱家条件不好,你上一回大学,以后肯定要过好日子,怎么能找个比咱家还穷的?再说了,你结了婚住哪儿呢?我当时很天真地回答,有纸壳箱子我就能过日子。

婚后,我们没有房子,两年后才用学校废弃的砖头盖了一个小小的房子。结完婚去上班,同事们看到我还穿着以前的朴素衣服,都说我一点儿也不像新娘子,结一次婚为什么不买几件新衣服穿?我自己穷过,所以特别能理解跟我一样穷的孩子。

艾苓/图源受访者

爱人曾经告诉我,他直到30多岁才觉得解决了贫困带来的自卑感。这一点在贫困生群体中很普遍,贫富差距带来的尴尬,会给青春期孩子的自尊心造成很大的打击。

有个男孩和我说过一件小事,他上高中时,下雨天去班主任家做客,其他同学都知道用门口的地垫把鞋蹭干净,换上拖鞋再进门,只有他直接走进去了,还是第一个进去的,一回头才看到洁白的地砖上有一串泥脚印,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有些贫困生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会想方设法弥补。有个学生和“富二代”同学一起逛超市时,总觉得对方会买很多东西,因为害怕被看不起,他咬咬牙买了近百元的零食,心都在滴血,结果结账时发现,对方只花了50多元,其中还有30元买的是洗发水和沐浴露,回来的路上,“富二代”同学还问他,你怎么买那么多零食?

那个学生总结,贫困生最大的问题往往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心理上的虚弱和贫穷会让他们认为有钱人都是挥霍的,生怕被看不起。所以你会发现这个群体特别容易纠结,因为没钱而纠结,因为自己普通话说得不好而纠结,别人无意间开的一个玩笑也会让他们难受半天。

艾苓当班主任时,和学生在一起/图源受访者

除了自卑和敏感,家庭的压力也会让他们给自己背上很多思想包袱。

我采访过一个女孩,大学时有男孩追求她,她也挺喜欢那个男孩,但两人一块出去的时候,她心里时刻经受着拷问:“你学费都欠着,有什么资格谈恋爱?”每次感到快乐,她都有负罪感,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你必须成绩好,为了自己的向往跑出来读书,增加父母的负担,你多自私啊,你有什么资格快乐呢?”

这种思维模式,以及种种客观因素,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就业选择。

总体来说,贫困生在求职时会更偏保守,他们追求的是低成本的就业,稳妥,离家近。很多家庭条件过得去的孩子,寒暑假会去北上广实习,丰富简历。但家境贫困的孩子首先会想到,去了北上广住哪里?房租押一付三,能不能负担得起?这些前期投入就会让他们止步。

艾苓的学生们/图源受访者

我采访过的2000年到2010年间毕业的学生,大多通过考试考取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公务员,老师,事业单位的职员。

他们之中,考研的也比较少,大部分人会在考研和就业中选择就业,尽早赚钱,为家里减轻负担。即便是考研,他们也需要比别的同学付出更多,毕竟大学四年都在做兼职,在专业课上的投入就少了。

摸爬式努力

不止一个绥化学院的学生和我提起,求职时他们最常遇到,也最崩溃的问题,就是被HR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二本还是三本”。辛辛苦苦考上了大学,出来后却发现没人知道这个学校,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挫败感。

不过,一旦被录用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会展现出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品质,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苦,他们都可以扛过去。书中我写过一个女孩,她毕业后换了三份工作,每一份都特别努力,每一次都有同事受不了,私底下找她说“你再这么干,我们没法干了”。

艾苓和学生们/图源受访者

危机感会时刻伴随着他们。家境优越的孩子顾好自己就可以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贫困生不同,除了养活自己,他们很早就开始考虑贴补家庭、父母养老的问题,就算透支身体,他们也要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攒钱。即便后来手头宽裕了,大部分人依然生活节俭,投资谨慎,甚至到了对自己有些剥削的程度。

我有两个学生,夫妻俩是大学同学。男生小时候是孤儿,女生家里条件也不好,后来经过多年奋斗,男生已经在市政府机关做到副处级干部了,女生也在事业单位工作,按理说收入应该挺不错的,但这个女生依然觉得自己和同事面对的是两个世界。

同事们琢磨的是美容、减肥、出国游,而她想的是怎么攒钱过日子。她不看电影,不去餐厅吃饭,她爱人每次约她上街,她都不去,因为逛街就会花钱。

2016年底,他们家买车了,一年后还清了首套房的房贷。同事都问她,你们家里不可能给你们援助吧,你们咋攒出来的?那个女生说,就硬攒。可想而知这个“硬攒”背后有多少对自己的剥削。

绥化的冬日街景/图源受访者

虽然对自己节俭,但他们特别舍得在下一代的教育上投入。我教过的另一个学生跟我说,她和她老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努力,让儿子在学历、见识、生活条件上超越他们。

她家没有房,没有车,但她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培养儿子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这对夫妻对孩子的培养不局限于文化课成绩,还考虑到了给孩子选一个竞争压力小的赛道,送孩子学滑冰,不管未来滑到什么程度,至少身体强壮了。平时在家,两人也特别注重营造读书的氛围,没有特殊的事情,很少接打手机。

我常说,贫困生的成长过程是“摸爬式努力”。 没有大踏步的前进,也没有一个可以指导他们的长辈,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走哪儿算哪儿,可能要用很多年才能走到其他人的起点。

这两年很火的“裸辞”、“躺平”,在贫困生的人生词典中是不存在的,他们永远走一步,看三步,因为没有退路,没有后盾,所以必须提前做好各种预案,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变化,才能让自己的生活正常运转下去。

读书依然改变命运

在深度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贫困带给一个孩子的影响,很多时候是隐性的,也是深远的。

有两个学生和我说,上大学的时候,最让他们自卑的不是穷,而是在专业学习上,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赶不上最优秀的孩子。

尤其是一些文科、艺术类的专业,像是海报设计的作业,不管是创意还是用色,最后的效果和你费了多少工夫关系不大,更多还是靠学生的审美和意识,而这些都来自于过去的积累和眼界。

求职时也是这样。有个身体有残疾的女孩,研究生毕业后去应聘一个营销策划的岗位,结果落选了。她问面试官,落选是因为她的身体残疾吗?对方说不是,是因为她提交的“双11”营销方案虽然文笔优美,但是没有可行性。女孩哑然,她平时没钱网购,确实缺少这方面的经验。

绥化学院校内的运动场/图源受访者

面对婚恋问题,贫困也会影响他们的选择。我教过的一个男孩,之前在学校是班干部,很有人缘,但是遇到女孩向他示好,他总是拒绝,他说他不能拖累人家,只有他完成经济上的自立,有信心给别人幸福了,才敢回应别人的好意。

一个人在婚恋方面是否受欢迎,除了经济能力,也取决于个人的情商,特别是和异性打交道的经验。有个男孩从小家庭残缺,跟着爸爸和爷爷长大,他的生活缺少女性参与,我就很担心,他未来知不知道如何和女生相处,如何经营一段亲密关系?

好在,我感受特别深的是,接受了高等教育以后,贫困生群体中的很多人会积极地自救,努力修复自己欠缺的东西。

我在书里写过一个留守儿童的故事,女孩的老家在云南,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外出打工了,这种被抛弃感,让她在小学四五年级就患上了抑郁症,经常有自残行为和轻生的念头。但她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以后,并没有放任自流,而是四处找书,解答自己的心理问题。

上大学后,有一年假期,她打工挣了些钱,去长白山旅游了一趟,看了瀑布、花海和地下森林,在大自然中尽情地呼吸。回到学校,她见谁都笑,她对我说,“老师,我真没想到大自然有这么强大的治愈功能”。

还有之前说到的那个谈恋爱总有负罪感的女孩,后来她和男朋友结婚了,这份爱情治愈了她,男生的乐观和坚强也影响了她,两人如今过得很幸福,她告诉我,20年的自卑和敏感需要漫长的时间修复,但是爱的力量比所有力量都强大。

经过这么多年,我采访的大多数贫困生都和过去达成了和解。2010年前毕业的学生中,有人当上了绥化市人大代表,有人在北京开了律所,有人成了音乐学院的客座教授,更多人在学校或者事业单位谋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至于2010年后毕业的学生,互联网的普及打开了他们的眼界,拉平了一些差距,他们在职业上的选择会更灵活,比如做互联网运营,或者自媒体博主,离开黑龙江去大城市闯荡的人也更多些。

2017年暑假,艾苓到七星泡农场采访毕业生,学生们到客运站送行/图源受访者

经常有人问我,当下对于贫困生而言,读书还是最公平的上升通道吗?我认为是的。

无论用什么样的标准去评判,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都获得了比父辈更好的生活。 采访的最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改变了命运,也依然相信教育能改变命运。

虽然绥化学院的毕业生中,少有传统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但对于这些没伞的孩子来说,经过多年打拼,靠自己过上了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已然是教育的成功,也是他们个人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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