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1日,荧荧雪光映在窗上。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大暴雪。踩着拖鞋趴到窗口看看,院里的雪极厚,天上还飘棉扯絮般无休无止下着。
回头嘟哝,“这么大的雪,怎么去上班?”
忽然灵机一动,公司有班车,到路边等着坐班车吧。
穿好衣服,踩着膝盖深的雪,走到路口停车点儿等车。到规定时间,车却没有来,给司机打个电话,说车库顶被雪压下来,新崭崭的菜青虫大班车被堵在库里,谁想谁的招儿吧!领导说了,无论如何都得赶到公司抢险。
骑电车直奔北边公司。
京广路上的雪有一尺多厚,被来往的车压得沟壑纵横。树上雪的厚度已不能用玉树琼枝来形容,广阔的原野上白茫茫一片,雪光晃着眼,大雪片拍着脸,多半个车轱辘埋在雪里。打滑,一步一秃噜,随时得用脚当刹车。碾着车辙印走走停停,眼看电车的电量由三格变成两格,心里直发慌,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到公司呢?
平时5分钟的路这次足足走了有半小时。到公司一看,好多工人都在那儿等车呢。打了电话,用小面包车分批把工人接到南边公司。都说瑞雪兆丰年,没想到雪大也能成灾。在车上说起话,都盼着雪长着眼,全下到麦田里,别洒到房顶上。这么厚,工厂那薄薄的钢架明瓦顶不住的。
任务就是扫雪,生产线上顶着岗的工人不能动,由后勤和生产上的机动人员做。许多下了班的生产线员工没走,加入到扫雪保厂的队伍。其实想走也难,那么大的雪,交通基本中断,工厂里、马路上、田野里都是雪,不能通车。
没有工具,就地取材,找些木板铁片弓着身弯腰推雪。后来供应科给买了铁锹和苗扫帚,用车拉来,不拘什么,抢了一个在手里,算有了称手的工具。我们这拨儿先负责扫路上的雪,边扫边化,许多人的鞋子都进水了。幸好我总是买皮鞋,比革的强,干干爽爽的。人啊,衣服可以随便对付,干净保暖就行,鞋子一定要称脚舒服。
之后说原料车间房顶上雪压的太厚,路扫不扫没关系,让大家都转移到原料车间楼上扫。
到原料那儿一看,老板和小老板都在呢!
老板和十几个工人一起,穿过一个光滑的小房顶,爬上小梯子,从大房顶把雪铲下来,女员工负责把铲下的雪一堆堆运到窗口,再由小老板扔下去。工具不够,有的找了些废旧的木板或薄铁片,分批推过去。小老板拿着铁锹站在窗口,一锹锹把雪从窗口扔出去,这孩子那年才20岁,身子单薄,在家哪里干过这样的重活儿?累也不敢吭一声,他那个铁人一样能干的老爸就在上面盯着呢!只能不停地挥锹做事。
干了一会儿,老板去别的地方指挥了,临走前,满怀希望地看看这帮坐办公室的妹子们,“你们女同志敢不敢上?”
我试了一下,鞋底打滑,马上缩回来。嘿嘿,咱不敢上。
大雪飘飞,扫过的地方,很快又积满。
中午没饭吃,好像买了几箱菜包肉包,但我一个也没抢到嘴巴里。
后来回忆,大家一致说菜包是留给从外面请来洒盐的消防员的,大雪天,路上难走,有钱也买不到食物。有的车间房顶极高且滑,工人上不去,只好找消防队的开着吊车帮着洒盐,喷水。有数的几箱菜包肉包,自然得留给外面来帮忙的人。而食堂房顶上积着厚厚的雪,怕万一顶不住塌掉下来,危险,绝不允许进人,哪怕有饭也不敢进去吃。
很快到了晚上,消防队已撤走,雪还在堆棉扯絮般下,扫过的地方又积了厚厚的雪。靠近红火火大炉窑的地方,融化的雪水从两、三层楼那么高的房顶上哗哗地往下流淌,庐山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壮观!
离炉窑远的房顶上雪越积越厚,厂房那么高,靠近房顶的积雪已化,结成冰层,晚上绝对不能上人的。听说新盖的钢筋铁骨彩钢瓦顶的成品库和另一栋水泥浇筑顶的新楼房顶已塌。情况十万火急,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条生产线保住,否则不堪设想,一停产,再想开工,几千万就打水漂了,这都是多少亿堆成的厂房设备啊!
到晚6点钟,有人想了个办法,在车间里冷端段和成品段,隔几十米生一堆大火,让房顶的雪融化了自己流下去。接下来的任务是找木柴生火。柴是现成的,大的小的木柴都堆在炉窑下面的空地上,有三层楼深,没有绞架,没办法拉上来,最快的办法是靠人力一根根用手把木柴传递上来。
一声令下,男工、女工已面向一个方向排好队,人与人间隔一米多远,从大木柴堆旁蜿蜒站到拐了几次弯的楼梯上。又冷,鞋子都已被雪水浸湿,但没人顾得上抱怨,仍热火朝天地传递着木头。
过了一会儿,老板风风火火地走来,还跟平时一样,穿着灰薄呢的褂子——这是人家的习惯,劳动人民出身,火力壮,年轻时号称超级壮劳力,冀南冬天滴水成冰,再冷的天人家没穿过棉服和棉鞋。高高瘦瘦,绷着脸,后衣襟在风中飘起,进来话也顾不上说,伸手按斜面对面拉了两个人做例,说这样传着方便,然后大家都按他的要求重新排好队形,接着一对一传送木头。
木头传到窑炉上面,用电动板车拉过去,有人负责在别的地方分片儿一堆堆烧火熏热房顶,促使冰雪融化。猛传一通木柴,等板车的功夫,能歇上几分钟。等车来了,再继续传送。几个小时下来,人已又脏又累又饿。
办公室给送了点吃的,据办公室主任说,已把附近小卖部能吃的东西都给买光了。下手早的抓个火腿肠,蛋糕,来晚的拿包速食面啃啃。饮料是大瓶的,没有杯子,互相传着喝。平时这呀哪的讲究,此时都是一张嘴,谁也不嫌谁脏,也不怕口水。我咽不下,找了点开水,倒进泡面袋里,过了一会儿,捏捏软了,就那么咕嘟着撮起面条对付进肚里。
快天亮时,没了木柴,停工。
大家席地而坐,有的坐在一阶一阶的楼梯上,有的坐在炉窑底座边,衣服都是脏的,脸都是花花黑道儿,互相靠着朦朦胧胧睡会儿。
天亮后,领导宣布可以回宿舍睡半天。走到路上,见负责烧火的同事揉着眼往回走,已熏成火眼金晴。
到办公楼下,大家都去找能垫补的东西,见大厅那儿摆着几只箱子,一只箱子装着夹菜的烧饼,其他的都是泡面。随手抓了个饼,到宿舍没顾上吃就睡着了。事后连文笔最好的人在公司论坛上也没发关于扫雪的记录,最深刻的记录封存在大脑里,没人愿意触及它。
事后公司开了总结大会,老板讲话时没看秘书给备的稿子,就那么一句句哑着嗓子,哽咽着,说着雪灾造成的损失,数念着创业艰难,保厂不易,个别人不顾公司利益,大难前不帮着救厂,下班就走了;食堂房顶积着雪,那么危险,不让你们进去,个别人非要进去,就为了口饭……话没讲完,难过得眼泪几乎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