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二舅”在网上刷屏之前,我没想到自己三舅的故事好像也是可以写一写的。
三舅跟“二舅”不在同一个村庄。一老一小,一前一后,一南一北,彼此相距千里之外,素昧平生,不在一个同框瞬间。但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带有各自所处那个时代的烙印,只是各有各的经历和命运轨迹不同罢了。
为了避免事后翻车,本人讲述自觉遵守真实原则。
由于年代久远,本人对三舅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能依靠回忆,努力拼凑出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断。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管二舅不叫二舅,叫大舅;管三舅不叫三舅,叫二舅。由于历史原因,我在母亲信息传递的影响下,至少十好几年,不知已知的“大舅”前面,还有一位隐形的真正的大舅,悄无声息活在余光中的《乡愁》里,在海峡彼岸,很多年生死未卜。我不仅几十年没见过,出生十几年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长辈存在。
那个年代,外公外婆生育子女多,我知道的亲舅舅、亲姨妈就有上十位。其中,我跟三舅和幺舅最亲。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约莫三四岁样子吧?那时小县城尚无幼儿园之类一说。每当父母把我寄送到城郊乡下的外婆家,还是大小伙儿的三舅(那时还叫二舅)便会找机会捉弄我,不顾我左右躲闪拼命挣扎,非要看看我的小丁丁长大一点没有。
大概在我五六岁那会儿,一个月色皎洁的清凉夏夜,我和小伙伴们在外公家门前的马路上追逐嘻闹,捉萤火虫。那些萤火虫从公路下面的竹林里飞出来,一只一只在洒满月色清辉的马路上和房前屋后的半空中闪着荧光,流动着,像提着袖珍灯笼到处打探的神秘小精灵,充满诱惑,让我跃跃欲试,欢闹着追逐着它们的足迹,牵动着那个年代的童心,装点了那个年代的童话世界。
三舅则和另外一位大小伙,在公路边捣鼓一辆停在那里的大卡车。卡车司机好像是在县城开车的一位远房亲戚,不知何故临时把车停放在我外公家门前的马路边过夜,让我三舅帮忙照看。也不知三舅用了什么理由,从远房亲戚那里拿到了卡车钥匙,当天晚饭后不久迫不及待奔向大卡车,打开驾驶室,两人在里面七搞八搞捣鼓了好一阵子,居然启动卡车,顺着公路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
我和小伙伴们欢呼雀跃,跟在卡车屁股后面一阵小跑。虽然卡车不能掉头折回原处,但当我看见端坐在驾驶室里聚精会神正视前方的三舅,顿时觉得他好了不起,一股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借用现在流行的网络热词,三舅绝对就是当年村子里那个最靓的仔。那时也无什么安全意识可言,在我心目中,三舅那份无师自通的荣耀,跟现在驾驶航天飞机登陆月球的英雄差不多。
现在想来,如果三舅当年不是聚精会神正视前方,恐怕后续故事十有八九就是另外一个版本了,帅不过三秒那种。
听母亲说,三舅小时候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很好,他的聪明好学是家人和乡亲们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是因家里兄弟姐妹多,我外公外婆没钱继续送他上学读书(初中肄业就回家放牛了),他也能上学多读几年书,未来人生估计会是另外一副模样。
后来,因响应政府号召,支援边区建设,父亲这个外来人被从县城下放乡镇医院工作,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全家随迁。这样我们家离县城远了,离外公外婆家更远了,和舅舅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很多。只在逢年过节,我才有机会跟着母亲一块儿去外公外婆家拜年,才有机会和三舅重逢。三舅(有时也有幺舅一起)有时会叫上我跟他一块儿上山,看他砍柴,差不多了会带着我摘野果、采野花什么的。总有办法找到一些核桃、三月泡、八月瓜、拐枣等时令野生水果给我吃,印象中他自己很少吃。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我走出童年之前,三舅留给我最大的一笔精神财富,是他给我讲了“白岩仙子”的故事。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除了父母和外公,三舅是给我讲故事最多的人。
“白岩仙子”是一个流传于当地民间非常美丽的神话故事。说的是外公祖屋后面,白色巨石的山顶上,住着一位美丽而又善良的“白岩仙子”。每当遇上灾荒年成,百姓颗粒无收,“白岩仙子”便会乘着祥云现身,自白岩顶上一个天然巨型大漏斗里,向前往祈求的众生施舍谷物。双方达成的默契是,“白岩仙子”当年向人们施舍谷物,让人度过难关;来年收成好了,人们再向“白岩仙子”还回等量谷物,以备不时之需。
后因有人贪念作祟,轻诺寡信,取其谷物,还其糟糠;或还其谷物,短斤缺两,以次充好等等,令“白岩仙子”非常失望,再也不向人们施舍谷物了。只是她性本良善,偶尔化身“蚌壳仙子”,趁主人外出不在家,或劳累休息酣睡中,身披蚌壳如双翼,无声出入于当地孤寒人家,帮忙送谷舂米,生火做饭。偶尔被人发现,她会及时藏进蚌壳,张开双翼飞身离去,没有一户人家能够挽留得住……
据说,乐善好施的“白岩仙子”,原本也是一位勤劳可爱的凡间女子,因其美丽聪慧,被当地恶霸与贪官盯上,女子至死不从,含冤升天,仍心心念念不忘家乡父老……
很多年以后,我已长大成人。偶尔从电台电视里听到新-疆民歌《半个月亮爬上来》,我脑海里居然会没来由浮现出白岩仙子端坐云台梳妆的情景。
我在这个传说的熏陶下,从启蒙上学,到上山下乡当“知青”,到返城工作又上学深造,从小地方广播电台辞职,到受聘于沿海经济特区驻站港媒记者编辑……三舅也从单身青年到成家立业,有了舅妈,有了儿子(我表弟),有了孙子……这期间,因了一个偶然发现,三舅的排位发生了变化。
大约是在文隔中期吧?有一次,母亲从外公家探亲回来,神神秘秘告诉我父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一个“小道消息”,说幺姨(我母亲最小的姐姐)告诉她,大舅还在,还活着,在台-湾,幺姨有次在家T听迪台偶尔听到了大舅的名字……
至此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位大舅,解放前夕被GMD部队抓壮丁,去了台-湾。一晃几十年过去。消息在亲戚朋友间不胫而走,逢年过节在外公家团圆,言语之间,我能够明显感觉出舅舅姨妈们心里那份抑制不住的喜悦。尤其是外公,晚餐时也愿意偶尔喝上两口当地特产“满山大粬”了。大家心里生发出某种期盼,却谁也没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表露出来。
这样又过了很多年,两岸终于开通民间探亲。在老兵成行往返大陆一批又一批之后,大舅终于等来机会,获批辗转取道香G,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遗憾的是,大舅的父亲(我外公)最终没能等到这位阔别40多年的天涯游子,在他回乡半个月之前溘然长逝。
后来听三舅转述,外公临终之前嘴里念叨着我大舅的小名,落气很长时间眼睛没有闭上,还是道士先生帮忙合上的。
大舅祭奠外公那天,我刚好在现场。大舅在晚辈的掺扶下,来到祖屋后山的墓地。刚一看见我外公的新坟,大舅瞬间泪洒衣襟,“扑通”一声长跪不起,一步一叩头,一步一叩头,百十米距离一步一步爬过去......
子欲养而亲不待,应该是我大舅生前留在心底不可逆转永远的疼。
大舅在老家住了小半月。期间主理为我外公立碑,前往另外一个乡镇看望改嫁的前妻。外公的墓碑上依照辈份顺序,密密麻麻刻有我们这些大大小小晚辈的名字。我看见在大舅的名下,分别刻有我前舅妈和现舅妈两个人的名字,她们当时都还健在,彼此互不相识。
三舅的生活一切依旧。为了养家糊口,做过挑担郎,走村串户卖过农家土鸡;帮别人砌墙刷墙,做过泥瓦工;据说,还曾经干过一段时间的算命先生。后来机缘巧合,与人合作养过一段时间的貂。鼎盛时期,作为勤劳致富的农民典型上过当地广播电台;后因市场需求转向等原因,最终养貂场倒闭,也作为投资失败的案例,上过当地广播电台。
脑筋活泛的人在地里待不住,三舅家地里的庄稼很多年前就拿给别人去种了。不知不觉间,三舅的孩子们也长大了,成家了,外出打工很多年,回乡盖了新房。三舅不用再像年轻时那样奔波,那样苦做苦佳,什么事都有孩子们去张罗了,一天到晚啥都不干,也吃穿不愁。政府有乐龄补贴,儿孙很孝顺,三舅完全可以在家优哉游哉,畅享天伦之乐。
但像中国世世代代绝大多数农民一样,三舅一辈子忙碌惯了,总是闲不住。他会时不时跑到县城,偷偷找些零活儿干,不让儿孙知道。实在没有活儿干,闲得无聊,他便找到算命先生扎堆的地方,画个什么符,摆个地摊,重操旧业,给“信众”看看手相,拆拆字,算算卦,看看风水,自得其乐。他说他年轻时看过不少经书,算得还是比较准的,一天赚点小外快,酒分子钱就有了。
算命这件事,在我心目中跟江湖郎中的性质差不多,能不能懵准全靠三个字:碰运气。年轻时,我对此非常不以为然,还时不时跟三舅起争执,觉得他有点不务正业。后来年龄渐长,心态也平和许多,不再跟三舅抬杠,权当老人自娱自乐罢了。
有一次,海峡两岸刚开通民众探亲那会儿,大舅尚未现身之前,三舅显然也听到了一些什么“风声”。我逗三舅,说:三舅,你说你算卦那么准,你算算这辈子大舅能不能回家?台-湾什么时候可以回归?谁知三舅想都不想,接过我的话岔:我早就算好了,你大舅有生之年肯定会回来,台-湾迟早会回归。
三舅以80多岁高龄于年前在老家病故,帖子里面提到的其他几位老人也大多相继病逝。他们跟我的交集跨越半个多世纪,如今归于沉寂,剩下我,年逾花甲,继续守护与期待着延续了几代人的同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