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注定要进入一个与人工智能共存的时代,那我希望大家至少保持清醒。”
聊了两个小时生成式AI如何在原创绘画领域牵起巨浪之后,忍冬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作为总结。
大众对于新技术的态度,并不是都很积极。
4月11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起草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
征求意见稿对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提出了多方面要求,违反规定的服务提供者,如果构成犯罪,可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消息一经发出,对当前AI发展乱象多有不满的人们反响强烈。中文互联网中存在已久的,对AI的质疑之声借此次意见征集爆发了出来。
类似的疑虑也在大洋彼岸滋长,人类对未知与不可控事物天然的保护机制 ——“恐惧”,已经触发。
3月29日,一封公开信在互联网上流传,呼吁所有人工智能实验室应暂停训练比GPT-4更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至少6个月,并共同开发和实施一套高级人工智能设计和开发的共享安全协议,由独立外部专家进行严格审核和监督。
包括马斯克、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沃兹尼亚克和 Stability AI 首席执行官埃马德·莫斯塔克等1000名各行业大佬,都在这份公开信上署了名。
新技术狂飙突进的另一面,是生成式AI极快的进化速度、对行业的颠覆性变革,以及相伴的伦理问题,让不少人踌躇、警惕、甚至是抵制。
《银杏科技》试图从多位图文、视频创作领域从业者的视角出发, 了解当前对生成式AI质疑之声从何而来的,些许蛛丝马迹。
灵韵消失
对生成式AI最激烈的批评,是认为它亵渎了创作,忽视了表达。
忍冬是一名半职业画师,AI绘画风潮从去年开始,彼时她的观点是自己的创作具有不可替代性,AI会淘汰掉水平较低的画工,真正有想法有执行力的创作者仍然是被市场需要的。
直到上个月一位粉丝通过私信告诉她,“你的画被喂AI了”,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可以明显看到AI生成图画中的拼接痕迹,我甚至可以一个一个指出来,每一块是融了我哪张图”。
忍冬向《银杏科技》解释,“从前技术力不够的时候,大家可以肉眼分辨出AI制品的粗糙和僵化。现在AI有了一些混淆视听的仿真能力,突然它就变成了艺术品,我很难接受这一点。”
为了捍卫创作的价值,从业多年的资深概念设计师阮佳,则直接选择了在微博上对AI“宣战”。
4月21日,阮佳发布了一张艾尔登法环女武神的同人示范草图,测试在限定时间30分钟内,AI能否将草稿细化为成品。
测试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人类取胜。
无论是细化精度,还是更抽象的创意、思想、艺术表现力,顶尖创作者的作品与AI生成品的对比鲜明,可以直观看出机械造物相较于人类表达的僵化之处。
不止绘画,文字和平面设计领域的从业者们也有类似观点:AI生成品的拼贴、重复感被掩饰,实际上它只模仿了作品形式,没有内容增量。
AI因此被批评者们视为“寄生虫”,其生成品被冠以蔑称,“赛博尸块”。
其底层逻辑很直白,一不认可AI有资格作为创作主体,二不认可其生成物的审美价值。
“人化”特质是生成式AI的强项,在庞大语料库的基础上通过深度学习实现仿风格化,以无限接近于人类创作。
批评者们认为,这种被超级算力加持的“创作能力”只是量变,并非质变,人工智能只能重组,无法创新。
一系列以“创作”为卖点的AI产品,功能也因此变得可疑。如果所谓的创新只是在咀嚼语料库,这些反刍而成的“作品”是否真正创造了价值,这是批评者们持续追问的话题。
至于审美价值,则关系到大众取向。
退回到一百年前,影像技术的发明带给文化界极大的震撼并引发相关思考。本雅明在在文化评论集《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写道:随着复制时代的到来,摄影和电影技术,使得艺术作品中独一无二的原真性和“灵韵”消失了。
此处的灵韵消失,指代艺术作品的氛围枯萎,且艺术作品的本真性、膜拜价值和距离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不过机械复制技术又使艺术品的展示功能得到了提高。
而今技术再次跃进,已来到“机械生成的时代”,演算得出的成品有再次革新艺术生产关系的趋势。
那么如何看待“AI生成的独有艺术风格”,涉及大众取向与艺术观念的更新,势必会经历一个长期争论的过程。
但至少在绘画领域的忍冬看来,一种可怕的审美正在诞生。
“很多知名画手的作品被喂给AI,跑出来的图拿去和原作比较,并且宣称从此这个风格的画作可以实现量产。”
忍冬透露,行业里出现了一个新的标准,即“风格能否被AI识别并复刻”。一些专门做AI量产生意的人开始用这个标准去和画手约稿,未来的创作趋势,也许将围绕能否被机械拆分和重组。
不过虽然争议颇多,从业者们也有一个共识,那就是AI的成长速度还会继续突破大众的认知。
“AI是个很强的学习者,说不定有一天它会知道美是什么,而我们人类,关于美的教育还停滞不前。”另一位画师感慨道,“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由人工智能定义创作的价值。”
使用者悖论
如果说上述争议集中于形而上的观念层面,那么更尖锐的矛盾,已经发生在AI作为生产工具的实用中。
无可否认的是,创作行业真实存在着大量枯燥重复的工作,这些工作又有一定技术门槛,生成式AI作为辅助工具,客观上是被需要的。
“很多人会问,动画是一张张地画出来的吗,2D动画就是一张张画的。”
从事动画相关行业的白桦,讲述了AI的实用之处,“很多有门槛的重复性劳动让AI来做,比如自动上色、自动中割。编剧方面可以让AI生成大纲、提供创意、或者帮助作者整理人物关系。”
问题在于目前的AI工具,还远没有实现操作规范化,手持工具的人向左向右,决定了它是否得以善用。
比如侵权问题。AI的生成能力通过投喂大量数据集养成,而这些数据集的获得手段,并不一定合规。
白桦表示,“建立在学习市面上创作者作品基础上的拼接本身就涉及侵权。即便声称数据集来自开源数据,公开源这一界定也相当模糊,因为有很多作品被搬运到其他公开平台可能也是创作者不知道的。”
网易LOFTER在3月初上线的AI绘画功能,就遭到用户的抵制。
创作者担心平台会把自己的画作和文章当做训练数据,有人发文抵制,有人删号推出平台。3月8日,LOFTER最终下线了该功能。
据《IT时报》报道,百度向百家号入驻作者开放的AI文字转视频功能,属于文心一言的TTV(文本内容情感化分析)功能。
该功能也存在版权风险,其视频素材来源不明,但风险被转嫁至媒体及其他百家号作者,若被告侵权,作者将承担巨大的版权风险。
同时,直接利用AI生成内容盈利的人,正在挤占原创者的生存空间。这个问题在各类UGC平台最为明显。
一位LOFTER万粉的同人创作者告诉《银杏科技》,不少热门TAG的最高热度画作是用AI生成,这些画作依靠LOFTER的打赏功能已经获得了不错的收益。
网文圈也有类似的例子,用各个作者的文字喂给AI,几乎零成本生成的文章热度与收益兼得。这对于原创者而言,是对创作积极性的巨大打击。
此外,AI生成对深度伪造技术的强化,牵涉到一个技术伦理范畴的问题。
“真实”的衡量标准被技术的更迭改变,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有图也不一定有真相,到如今有视频也不能保证客观真实。
《征求意见稿》发出后,视频制作者Ellen也提交了详细的意见参考,他对《银杏科技》讲述了对AIGC生成内容模糊真实与虚拟边界的疑虑。
“感官真实依然是我们最信任的真实,P图造假这个概念经历了很多年,才被中文互联网默认为常识,现在人工智能创建的内容更难以被区分。在没有厘清AI生成的边界与规范之前,我会一直对它保持谨慎。”
简化,或解放?
如果把再问题深入到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问题上,则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一面是看好人工智能对生产力的解放,生成式AI协助人类突破表达的上限。
美术设计文浩告诉《银杏科技》,上海某知名游戏公司已经成立了AI项目组,目前多个部门的牵头人都在跟进对企业AI数据和代码的优化。
“研究AI的目的,是把简单但是很费时的工作交付出去,让AI完成。节省下很多的时间,我们就可以去做一些不同的创想,推进更细致的工作。”文浩讲述到,“我所知道的游戏大厂都在跟进类似项目了。”
另一面,身处教育领域的高校设计课讲师,则忧虑于AI可能会“简化”使用者的思维。
各类工具越来越完善,对使用者基本功的要求会越来越低。十年前各类设计软件都有不同程度的学习和使用门槛,需要从使用逻辑教起。现在一键生成、自动处理的质量已经非常出色,好处是表达的门槛降低,创作的精英主义色彩被剥离。
但技法和基本功的东西被外包给AI,创作者在成品之上制造成品,对创新而言是解放,也是限制。
技术延伸人的肢体,又“瘫痪”了被延伸的肢体。
AI也许会成为同水、电、智能手机一样,人类生活必不可少的一环,是深度融合,还是过分依赖,这有待考察。
今时今日,AI正在嵌入我们生活的一切。互联网公司百模大战,都在开发自己的人工智能项目,各类应用、产品正积极引入AI,以免被潮流抛在身后。
AI技术仍待进步,针对AI的监管、规范、与社会认知也需要更新。
科技呈指数级增长时,经济、法律、观念的跟进速度可能相对缓慢,面临步调问题。
技术的光环之下,抵制与批评之声可能被遮蔽,而作为从业者,应该对“技术拜物教”保持必要的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