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晚上出去逛,看到西安的街道上又开始卖新鲜核桃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老家商洛的核桃。
01
商洛是著名的核桃之乡,是我国产核桃最多的地方。据说核桃是西汉张骞从西域带回,后引植商洛的。关于核桃的历史来源真假不可知,但自1958年,毛主席发出“商洛每户种一升核桃”的号召后,商洛人民就开始大力发展核桃生产。
作为一个地道的商洛人,说起核桃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多,因为多,大家说起核桃来就像讨论明天是啥天一样稀松平常。在我们农村老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核桃树,少则几棵,多则十几棵。放眼望去,我们村的坡上、地里、甚至路两旁都栽满了核桃树。
一到夏天,核桃树便是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沿路而行,繁密的核桃树叶如同一把把撑开的绿伞,把马路上空遮的严严实实,一颗颗硕大的核桃藏于叶间,压弯枝头。星星点点的阳光从碧绿的核桃树叶缝隙洒下,一时间,树影婆娑,光影斑驳,好看又凉快。人在树下行走,仿佛走进了一个绿色的梦境。夏天村里人吃饭,总喜欢端着洋瓷碗聚在核桃树下纳凉闲谝,顺便在讨论讨论今年谁家的核桃结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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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里的核桃,一般八月底九月初才成熟。小时候我们没啥零食,核桃好吃又补脑,就很受大家欢迎,往往八月左右,核桃还没有长好,大家就迫不及待的开始摘地吃。摘核桃时,我们一般先自己把树枝丫低处够得着的核桃摘了,以防被路过的人摘了去。核桃好吃难取仁儿,核桃摘下来了之后,一般上面那层青皮还没熟透自己脱落,我们就拿家里大人给打的那种迷你版小镰刀铁yu(方言读二声)刀子剜核桃仁。剜核桃很考验技术,首先你要把yu刀子对着核桃尖尖,然后yu刀刃和核桃青皮中间的那条天然分割线重合,这样剜下去才能把核桃分成两瓣,最后再拿起半瓣核桃顺着里边的核桃仁边缘逆时针转一圈,半个完整的核桃仁就出来了。要是技术不佳,刀刃没找准核桃青皮上的两瓣分割线,还剜的核桃青皮上的绿水水直冒,遇到这种情况,你只能用剁柴的弯刀剁掉核桃硬皮,不过一定要小心,不然很容易剁到手。
剜开核桃一看,如果核桃仁上面裹得那层皮儿还是白色的,里边的仁仁还夹杂着透明的软仁,那压根儿没长好。这时候大人看见了就会说,你这个娃又害人哩,核桃还没熟你就摘。因为这种核桃仁虽然嫩得很,但是没上油,吃起来没滋没味,只能继续等。再等个十天半个月,摘下来剜开一看,核桃仁的皮儿已经变的黄亮亮,剥去皮儿吃起白仁来又嫩又香,这说明核桃已经上油了,这个时候的核桃仁最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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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要打核桃往往还要等一段时间,等所有的核桃彻底上油,甚至有的人家要等到核桃的青皮慢慢炸开,核桃huar开始往下掉才开始打。刚刚打下来的核桃huar砸开直接吃油香油香的,要是扔到火里边烧熟剥了面糊糊的更好吃。反正新鲜核桃是最受欢迎的,以前村里人都没有冰箱,新鲜核桃打下来之后没法储存,我们只能抓紧时间多吃,因为核桃干了之后吃起来有点苦,味道远不及新鲜核桃。
吃核桃最大的阻力其实来源于核桃上面那层青皮(市面上买的新鲜核桃一般都去皮了),每次核桃仁还没剜的吃几个,手就因为剜剥核桃,从绿色变成黑色,而且还黑的发亮,这都是被核桃青皮染的。核桃青皮的绿水水简直无敌,溅到手上,手黑了还能慢慢洗掉,溅到衣服上才可怕,黑点点根本洗不下。我以前常常想,谁要拿着核桃青皮去染布,永远都不用担心掉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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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年九月份开学,吃核桃吃的手都是黑黑,又害怕去学校老师批评、同学笑话,就去河道里边拣一块薄薄的摩擦力比较大的石头,把手放在上面使劲儿磨,磨的手心通红,几乎要流血才作罢。不过我们吃核桃手染黑的程度相比蜕核桃青皮的大人,都不算啥。每年打完核桃,我妈蜕捂好的青皮核桃时,即使戴着皮手套,双手还是被染得完全失去了本色,手上连指甲都会被染得黝黑发亮、惨不忍睹,要很长时间才能洗掉。
02
核桃好吃,而且营养价值比较高,还可以打核桃油,早年的价格就比较贵。蜕了青皮的核桃huar都接近十元一斤,砸开剥成核桃仁的价不用说,更高。
那几年,我家的一个亲戚还专门骑摩托车四处收核桃,再高价卖出。我爸也跟风收了一阵子核桃,为了多卖点钱,他当时还决定把收来的核桃剥成核桃仁。在我爸也学做中间商的那段时间,我们全家晚上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加班砸核桃、剥核桃仁。为了剥核桃,我把指甲都扣秃噜了,后来我爸发现根本不挣钱,又放弃了,我才脱离了剥核桃仁的苦海。我家的那个亲戚坚持了几年,后来也因为不挣钱转行了。
因为当时核桃贵,所以村里很多人都在地里、路边开始栽核桃树,我二叔就在自家门前面栽了一棵核桃树苗。当年和我平齐的核桃树苗现在已经蹿的有十几米高了,时间在世间万物身上体现的实在是过于明显,完全目睹那棵核桃树生长速度的我,完全相信了经济学家丹比萨莫约那句“栽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我隔壁村的一个老师因为之前栽了很多核桃树,那几年卖核桃的收入比较可观,被大家纷纷称赞到底是有文化、眼光好,知道核桃会挣钱,人家就提前栽。
那时候核桃树多的人家往往都是大家羡慕的对象,我们村里亮子家的核桃树就很多,大概有十几棵,而且还是那种十多年的超级大树,人张开胳膊抱都抱不住,结的核桃又饱满又棉(棉形容这个核桃仁特别好取出来),那几年亮子家卖核桃都能卖个万把元的收入,在十多年前,这个收入让村里人很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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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打核桃的时候,亮子的三个姐姐就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都去给亮子帮忙打核桃。亮子和姐夫一般借助梯子爬上又粗又壮的核桃树,拿着竹竿子使劲儿打。姐姐和外甥们则忙着拾核桃,时不时再抬头指挥指挥树上的人,这里有一个你没打,那里有一个你没看见。打核桃时,树底下野蛮疯长的杂草一般要提前割掉,不然不好拾核桃,不过即使把草地踩平,核桃永远也拾不干净,因为打核桃时到处掉的都是核桃青皮和核桃树叶子,还有的核桃打的蹦远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做到没有漏网之鱼。
核桃比较值钱那几年,亮子那个贪婪的二姐每次去给他家帮忙时,就让自己的三个娃娃分批次偷偷装一些核桃悄悄先提回自己家(两家离得不远),或者等他们打完回家后,她自己又悄摸摸再去树底下拾一遍,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故意不拾干净,给自己留了。反正这些小动作逃不过村里人的眼睛,就是不知道亮子知道不?有时候他家打完核桃,村里人路过还会去树底下再扫荡一遍,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拾十几二十几个核桃。
每年打核桃的那段时间,人们出门给猪寻草都要在路过的核桃树底下转悠转悠,大部分时候都会有一些收获。秋季雨水多,在暴风雨过后的清晨,村里勤快的人起得更早,会拿个篮子沿路、沿河拾风吹掉的核桃huar。我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季,因为积极参与拾核桃活动,拾了大概有两斤核桃,我爸慷慨地给我了十八块钱,当时十八块钱可是一笔巨款,我高兴极了,后来也不知道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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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核桃当时是个大事儿,每次到了打核桃的时候,家家户户基本都是全家出动,男的就上树打核桃,女的带着娃娃拾核桃。拾核桃除了细心没啥难度,怕就怕你拾的正认真,冷不防一个核桃就砸到脑袋上,疼得人要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最害怕的是核桃树上一种叫洋辣子的胖绿虫子,不知道为啥核桃树上洋辣子特别多,打核桃的时候常常会把它们敲下来,要是不小心掉到人身上那就惨了,洋辣子挨着哪块皮肤,哪块皮肤就被蛰得变成狰狞的红色,又痒又疼,很不舒服。有一次我和同事们聊起打核桃,话题延伸到了洋辣子这个事情,一个小伙伴说,他小时候被洋辣子蛰过,后来见了那害人虫直接就拿火烧,每次烧的洋辣子成了一滩绿水才解恨。
03
拾核桃虽然感觉不太好,但是比打核桃强多了,打核桃其实很危险。以前我爸在树上打核桃,我妈中途都要叮咛好几次让他注意安全。想想,人在树上双手要拿竹竿子打核桃,就没办法用手抓住树干,只能身体贴着树干,或者站在几根树干的中间,树上奇奇怪怪的虫类譬如洋辣子之流就不说了,最害怕的是人站不稳或者踩空摔下来。这么多年,因为打核桃发生的事故有很多,我印象深刻的事故就有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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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起事故发生在我们隔壁村赵婶儿家。说起来也挺惨的,赵婶儿的丈夫很早就病逝了,她自己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拉扯长大,等他们都成家立业后,经人介绍,赵婶儿就和隔壁村一个情况和她类似的男的走到了一起。两个人本来说相扶持着过日子,结果还不到两年,这个后来的男主人在打赵婶儿家的核桃时,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摔成了半身不遂。
赵婶儿本来想找个依靠过完后半生,没想到现在这个丈夫反而成了累赘,还要她天天伺候,这往后的日子想想就苦。久病床前还无孝子,更何况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半路夫妻,赵婶儿性格本就泼辣,可能最开始还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的丈夫,但是日子久了,疲惫之下少不了生怨气。这后来的丈夫因为不能动弹了,整天躺在在家,心中本来就郁郁寡欢,现在听着赵婶儿可能并不隐晦的抱怨,知道半路夫妻感情不深,其实人家是嫌弃自己,心里更是不好受。将就着过了一年多,身疾加心病,终究没熬住,走了,双方才都得以解脱。
村里第二起因打核桃引起的事故,和赵婶儿第二个丈夫的情况类似,也是村里的一家的男的因打核桃摔下树,摔成半身不遂,拖着病体苟延残喘了几年,最后病故的悲剧。
死去的人解脱了,悲痛却留给了自己的媳妇和一双儿女。这家的女主人好不容易拉扯着孩子长大,等儿子成家后,女儿也嫁人了。本来身上的重担卸去,人可以说轻松了,但是女儿遇人不淑,婚后丈夫暴露真实面目,家暴频频发生,女儿被折磨的疯掉。女儿的人生酿成悲剧,又没有父亲撑腰,一番折腾,最后还是在她舅舅的帮助下才得以离婚。
女儿脱离苦海之后,情况虽有所好转但脑子还是大不灵性,只能呆在娘家。如果她的父亲还活着,或许她后来的命运可能也不是这样。只能说,世间的事情往往出乎意料、无法预测,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没人能逃得脱。
第三起打核桃事件的人是我们队的田叔,他年龄接近六十多岁了,三个儿女已经成家,他本人处事比较圆滑,在村里颇受大家的尊重。去年秋天核桃熟了,他的孩子都没有回家,现在核桃卖不上价,加上家里核桃结的也不多,就说不用打。田叔舍不得,琢磨着自己把家门口树上的核桃敲一敲,没想到还没开始打核桃就出事了。
田叔本来身体就不好,常年患病吃药,所以平时也没有干过什么重活。那次打核桃他爬树爬到一半没力气了,人直接从树上溜下来伤到了腰。田叔媳妇赶紧在村里叫了几个人,然后村里人帮着把田叔抬上车送到医院。一检查,说腰上受了点损伤,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后续治疗花了多少钱?做没做手术?偶尔回家取换洗衣物的田叔媳妇闭口不谈,估计怕人看笑话,大家除了关心几句之外也都不好再问。在医院呆了一个月左右,田叔才回来,吃一堑长一智,回家之后他撂下话:倒是上树打核桃歘啊!划不来,我以后再也不上树了。
第四起事故也是去年发生的,和我一个同事有关。我们单位那段时间正好休假,大家忽然都收到了一个坏消息,说单位王哥的父亲在老家上树打核桃,人摔下来直接没了,大家听了心里都挺不好受的。
有几位同事在葬老人前去王哥家坐夜吊唁,去了后我们才知道闹了个乌龙,原来从树上摔下来的不是王哥的父亲,而是他的母亲,也是,谁会想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能上树打核桃呢!这事儿发生之后,大家都一再强调以后再不敢上树打核桃了,划不来,太划不来。
早年村里人普遍贫穷,虽然打核桃受伤或者丧命的悲剧几乎年年都发生,但是除了悲剧发生的那段时间引人警醒,来年打核桃时村里还是有人因为舍不得一点核桃,继续上树打核桃。大部分人上树打核桃时都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小心点定会无事,殊不知这就给了意外趁虚而入的机会。卖核桃挣得是零花钱,但若是摔进医院,花的是一笔巨款,而且钱花了罪受了还不一定会保住性命,那时候后悔就迟了。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打核桃的时候又都忘了。幸好,这几年核桃不值钱,大部分人的思维都转换过来了,上树打核桃的人变少了。
原来,谁家核桃树多了,就像亮子家一样,还会叫亲戚给帮忙打。我姑家核桃树比较多,小时候,我爸和我叔经常去给她家打核桃,那时候,成天上山下河的我灵活的像一只猴子,也爬到树上去凑热闹给打核桃。近几年因为打核桃,人摔下来的惨案频频发生,大家都不敢叫或者给亲戚帮忙了,承担不起风险,只能自己家的人站在树下敲一敲核桃。
现在村子里原来的很多老核桃树都死了,干枯的枝丫被砍得烧柴火了,加上种地的人变少了,我们那里人都开始在地里栽一种所谓的怀化核桃树,这种核桃树不像村里原有的喜欢朝上使劲长的老树,它的主干长的不高,枝丫都是朝四周长,相对来说,打起来安全一些,而且开始结核桃结的早,皮也薄,不过没有原来村里的核桃树结的味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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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每每到了秋季,村里在外工打工的人都要跑回家打核桃,这几年不知道是因为核桃太多、供过于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核桃价暴跌,村里在外的人打核桃时都嫌专门回来一趟划不来。核桃结的稀少的就干脆不要了,结的繁密的就让家人站在树下把四周能够着的一打,上树风险太大,够不着就算了,直接留给鸟和老鼠。不知道以后核桃的价格会咋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上树打核桃的人会越来越少,毕竟风险太大,搭上命,太不值!
作者 | 浮光书影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