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退休了,住了十八年之久的公寓,是社会资源,不能赖着不走,必须赶紧让出来,若等到被催促,岂不尴尬?但如何选择新住房是个难题,为了上班,距离不可太远。多年来,每天花费在路上的时间足足两个小时,近一点,可节省不少油费,还能够增加休息时间。但在深圳西部的沙井、福永一带,住宅建设缺乏整体规划开发,在我上班地点六公里以内,商品住宅极少,大多数小区环境都不算好,反复挑选之后,最终候选了两处房子:一处在我单位隔壁的小区,出门即可上班,但是环境不尽人意,住宅和停车拥挤不堪,散步的地方也没有,总不能随时任意出入工作单位去走路吧?何况总是遇见同事,打招呼是一件很麻烦,又无法免去的事儿。另外,在熟人多的地方居住,生活和内心是不可能做到不受干扰的,要做到宁静则根本不可能;最后,决定选择凤凰山森林公园之下的一处物业。
于是开始搬家。但是问题来了,我的家岂是搬家公司随便就能搬动的?习惯了的院子,楼前数十株芒果树,围墙前后的花草形成的气场,生活的所有记忆——近十年来,在参悟天地人生的思考和实证中,我就是从这儿随时出入自身躯壳,与万物齐,逍遥于心目之所想所见——那种熟悉了的生活状态——如何搬呀?
具体说, 用了多年的几件破旧家具,那么多旧的衣物、使用过的各种物件、器材、养生用品、毛笔、砚台、打印机、旧电脑、音箱、茶具……没有什么不存留下我和妻子生命的温度和痕迹。从物质速朽的角度,不少家私物件,是可以彻底扔掉的。但想到劳动所得之艰辛和少年时代的贫困及读书之苦,最终留下了实木沙发、冰箱、电视机、近两米长的写字台、女儿的钢琴;旧衣物在半年前就开始选择性地扔了,当然不可以全部丢弃的,人还活着嘛,断、舍、离不可能干净彻底,搬走之后,在继续扔吧——生命不就是不断制造垃圾和丢掉垃圾的过程……
最重要的,其实是跟随我三十多年,辗转于贵州、云南,陪伴我近二十年的几千册书籍,以及书橱之间守护着我内心的宁静和灰尘,谁能够搬走?搬得动吗?
还是自己搬吧……
我把所有的书一本一本重新抚摸,整理,再装入统一规格的纸箱打包待运。我用很细的砂布,把书脊之外的三个棱侧堆积的,已经难以分开的灰尘强硬擦去。这样一来,每天下班回来,花上四个小时,可以打包近七八个纸箱。大概有差不多一星期吧,总算完事。哈哈,这一个周可不是一个周啊——是我自爱上读书以来整整四十多年与书籍相伴的岁月!所以,搬家之事,交付他人,其实是不踏实的,而所有的书籍只有经过自己的手,才算真正的自主的移动——那里面蛰伏着我的魂魄啊,搬迁不像一次短暂的旅行,而是决绝的告别,说玄妙些,类似于可控制的生命的一次轮回吧?不可以是行尸走肉的!
书籍是人灵魂的存储器,善于或者爱读书的人,是通过阅读的方式倾听他人生命知行的足音、律动,然后与言说者对视、观心,会意,或者同一,或者在参照中找到自己或校正自己的行履。从某种意义上说,书籍才是人的家,正如躯体才是灵魂的居所。
一本书的获得、收藏、阅读、对生活的引导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有那些书非借而不能读也的,有大学时代从图书馆以行窃的劣迹得到的,及至后来省吃俭用大量购买的……常常想起,为找某本失踪了的书那种苦痛状——它是放在书架上的第几排、第几本,在某两本书之间啊!——为此,我不知要被折腾和失魂落魄几天几夜,问遍家人和可能接触的人,导致了多少误解!有总会出来而且确实自己出来的,有从此销声匿迹的——至于那些被人抢劫似的借走又以各种理由拒不归还的,就像被拐走的亲生孩子,一直让人难受和牵挂不已。凡是与我深交的每一本书,不仅仅是导师、朋友,它的风貌和版本设计以及里面的文字与墨香,几乎等同于那个特定时空中阅读者的面孔——虽是幻像的生命真相,在我来说,它们亦如旧时的无声电影,从搬家的那一刻就不停的在反复播放——
首先是从少年时代就在父亲引导下诵读的《古文观止》,然后是《诗经》、《楚辞》,是《昭明文选》,再到大学时候开始接触的,荷马、维吉尔、但丁、歌德、普希金等作家作品。从文学到哲学、宗教、诗歌、音乐、绘画,从多年下海经商的大批商业经济运作书籍到从操旧业的工具书,从近些年来进入的佛学(禅宗)、道学、儒学,以及弗洛伊德、弗洛姆、克里希那穆提,到法国后现代思潮大师们的经典系列,以及现代理论物理的《时间简史》、《黑洞与时间弯曲》、《宇宙的琴弦》、《宇宙的结构》等等……
于是对美妙的心又做一番思考。 每个人最初的灵魂都是浪迹天涯,属于宇宙和天空的,只是后来有了生死之恐惧、生活之艰辛、孤独,动物的本能逐渐放大,便生出了对家和他人的依赖,并因此而渐渐飞得越来越低,以至于彻底囚禁于沉重的肉体,和肉体赖以生存的物质、社会环境,再也难以回到太初的故乡——就是我们在观察、思考一颗星体,或者微观时空中的一枚粒子时,产生的忘我、与天地同一的那种状态……
当然,我们是动物,首先得活下来,生存下来,离开宇宙和天空,回到地面,回到社会,创造一个暂时的家、随时移动的家、随着时间而老旧、甚至腐朽的家——并试图与易朽的物质做无谓的抵抗,把现在居住的家建设或经营得富丽堂皇、舒适宜人,且在与时间的对抗斗争中消磨掉短暂的生命——这还不够,还要为原本不存在的名誉、地位,以及终其一生也无法抓住的是所谓财富、快乐,而与他人互相倾轧、争斗,弄得你死我活,输赢难辨,且纠缠不休!难怪孔夫子有君子怀德,小人怀土的修身醒悟,意在人不可玩物而丧其本性、溺于物,而成为一个活死人。
但物质世界的诱惑力和人欲望的互相纠缠,却也演绎出来这人间百态和文明,并且完整的通过人类自身的发明——书籍——这种形式保存下来,这真是伟大和很有意思的事!所谓书籍,不就是人类灵魂的挣扎史吗?
再仔细想想,凡是自己所写的文字,总没有准确的表达出要传达的真意。不是漏掉了,就是适得其反;所读书籍,纵然是千古好文,也依然没有逃出意在言外和言语穷尽之处,著作者的真经或真精神依然在其看不见的内心而他人仍然不可得,能够感受到其灵气者亦属于善于读书之人了!真要有所得而致用,则几乎是谬谈!如此说来,虽然不得不买书、藏书和读书,但最终的结果——如此这么多书——对我何用?如此说来,搬家十余天,全部的书,原来都是故纸堆!颇有点读书人坟墓的感觉。再想想某些老学究错把书籍作为遗产选择女婿或者要求子孙继承,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我,孩子并不喜欢我收藏的书籍,其阅读和兴趣与我相去十万八千里,多年以后,当我离开这人世,我的这么多书籍,真的都是废纸一堆!所以,我这搬家,其实,对我只是当下的意义,对未来几乎失去的意义。我和那么多书的组合,充其量只是塑造了我这个不算合格的书虫而已。
哈哈!明白了又怎么样?还是继续搬家、搬书……
于是暗自继续嘲笑我的庸俗和难以拯救。都说读书是为了明心见性,我也明白,心,乃闭上眼睛时忘我、或者以万物之相观照此在之时,产生的那个无限辽阔、明朗而永恒的状态——此在即我——与草木、流岚、日月之光、风声,同为载体,而我竟然为搬家之事劳力苦心!万物都在时序中如露如电倏忽而逝,而我不仅是在搬家,简直就是旧作《遭遇滚屎虫》中那只滚屎虫——总有一日,当心脏停止跳动,火与风会让形骸瞬间消解——为我搬家的!
继续买书藏书么?大概不会如原来那么痴愚了。至于写书、出书?笑一笑吧,笑一笑会轻松许多。哈哈,还有什么不能够释然,自在如风呢……
2018.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