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12月3日电 12月3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寻丝》的报道。
大约5500年前的某一天,在如今称作中原的地方,一个村落里,一个孩子夭折了。按照惯例,人们在小身体外包上一层丝罗,放进一只尖底陶瓶,再在上面倒扣上一只陶罐,形成一具小小的瓮棺,然后让他入土为安。
——这个村落和墓地后来成了遗址,于2013年出土,人们称它为汪沟遗址。
又到了大约3000多年前的某一天,在如今称作成都平原的地方,一座城市里,人们在西南角挖了大坑,放进金器、青铜器、陶器、玉器和丝绸,可能还放了一把火,然后填平。
——这个城市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三星堆遗址,有的祭祀坑里有厚厚的灰烬。
再到800多年前的某一天,在被后人称作南宋的皇朝治下,一艘木质商船从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港口泉州扬帆启航。它是福建制造的福船,尖底、窄头、宽尾,其船体是多重板结构,分有多个水密隔舱,抗风强,吃水深,据说能装七八十万斤的货物。它满载着瓷器、铁器和丝绸,寄托着船东货主的财富梦想,不料沉没在珠江口与雷州半岛之间的南海海域。
——这艘沉船后来入评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编为南海一号。
古棺、古城、古船,三个故事中都出现了同样的元素:丝绸。但是,在古迹重见天日的时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土蚀、火焚或水浸,早已使丝绸化为乌有,让人无法想象曾经的光泽、柔顺和丝滑。而多年来,一批科技考古工作者的寻丝之旅,就是要于无形处觅丝踪。
丝之证
2014年6月,第38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举行,这个会议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世界遗产大会。在这届大会上,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但是在一锤定音之前,有国家的代表提出了异议。中国丝绸博物馆馆长、国际古代纺织品研究中心(CIETA)理事赵丰回忆说:他们说本国的丝绸比中国更早,但那用的是野蚕(柞蚕、蓖麻蚕等)吐的丝,而不是家蚕(桑蚕)。全球公认的蚕桑丝绸业的起源就是中国,像‘养蚕业’在英语里就称作‘sericulture’。其中,‘seri’就源于古希腊古罗马对中国的称呼‘Seres(丝之国)’。而‘culture’一词是要有人的作用,才能称为‘culture’,野生的、采集的,都不能算作‘culture’。
本来不是事的事,有了插曲还是要重视。凯旋后,国家文物局就要求考古界拿出丝绸起源于中国的确实证据。而在2010年,国家文物局就依托中国丝绸博物馆,成立了纺织品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这个任务自然也落到了基地身上。
2018年8月7日,观众在参观宋代丝绸文物。新华社记者孙参摄
事实上,在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以来的100年间,田野考古已经获得丝绸起源于中国的多次实证:
1926年,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带队在山西夏县发掘了西阴村遗址,这是中国考古学人首次独立带队在中国进行的考古发掘。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枚形如花生壳的黑褐色物体。后经辨认,它居然是被割掉一半后剩下的半个蚕茧。半个蚕茧现藏于台北故宫,它所属年代学界仍有争议,一般认为已有6000—5500年的历史,是人类利用蚕茧的实证。
1934年,学者慎微之在家乡浙江湖州的钱山漾发现了一处新石器文化遗址。1956年和1958年,浙江省原文物管理委员会对钱山漾遗址进行了发掘,发现了绸片、丝带、丝线,其中的绸片和丝带被确认为人工饲养的家蚕丝织物,距今有4400—4200年的历史。这是长江流域出现丝绸的实证。
20世纪50年代钱山漾遗址出土的家蚕丝绸片。新华社资料片
1981—1988年,郑州市文物部门对荥阳青台遗址进行了6次发掘,在数个瓮棺中发现了灰白色的炭化丝织物,距今已经有5500年的历史。这与半个蚕茧一样,也是黄河流域出现丝绸的实证。
而就在去年,同样在山西夏县,考古工作者对师村遗址进行发掘时,又找到了距今6000年的石雕蚕蛹。
……
田野考古找到了众多丝绸起源的实证,鉴定的方法主要是观察。赵丰说,棉、毛、麻、丝是人类使用最久的四种天然纤维。在史前时期,棉不太可能传到中国,毛主要在边疆使用而不在内地,而区别麻和丝就要看它们留下的印痕:用显微镜放大来看,从纵向看,麻留下的印痕粗糙,丝留下的印痕光滑;从截面看,麻的截面是散乱的,丝的截面则是一个三角形,而且,家蚕丝的截面是钝角三角形,野蚕丝的则是锐角三角形。
但是,寻丝的时间追溯越久,遗迹遗物完整保存的可能性就越小。在那些炭化、灰化、泥化、矿化的遗迹遗物中,还能不能找到丝绸的痕迹?这就更需要科技的力量。
丝之痕
氢、碳、氮、氧,四种元素的原子,按照不同的分子结构,结合成18种氨基酸。18种氨基酸再按照一定的序列,连接成肽链。肽链再经过β折叠、α螺旋……形成了丝蛋白,丝蛋白外再裹上一层丝胶——蚕丝的本质就是一种天然高分子蛋白类化合物,而蚕就像是一座有生命的小小的生物反应器。
桑蚕——春的蕴藉,终究难以抵挡世间千年的风霜。古往今来,无数的丝绸经历了从丝蛋白、肽链、氨基酸再到更简单的元素的降解过程。这就需要研究人员在丝蛋白的降解产物中找到它曾经的痕迹。
其实这项工作我们在2009年就开始了,当时是为了寻胶。赵丰的同事、纺织品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主任周旸娓娓道来。
周旸在海昏侯墓。
当时,南京长干寺地宫出土了一批北宋纺织品,有的运用了印金工艺,即将金泥与明胶调和,在丝绸上描画。但是过了1000年,这批纺织品都吸饱了水分,胶质已经流失,如何证明丝织品在描金过程中用过胶?
中国丝绸博物馆等机构的科研人员想到过多种方法。做元素分析,胶质已经流失;做质谱分析,文物上污染物太多,分析出的噪音太多。后来,他们想到了免疫法。这个方法曾被美国盖蒂研究所用于古埃及壁画上,找到了古埃及人在颜料中使用蛋清的痕迹。
免疫学的原理每天都在人类和动物身上发生,并被人们有效运用。细菌、病毒等有机物质进入血液中,导致血清产生抗体。这些导致抗体产生的有机物质则被称作抗原。从血液中检测出传染病的抗体,是医生的重要技术,而我们注射疫苗后,体内也会产生相应抗体。
通过免疫法,研究人员在这批宋代纺织物上找到了胶的痕迹。能找到胶之痕,同样的办法也能找到丝之痕。随后,中国丝绸博物馆等机构开始了名为基于免疫学原理的丝绸微痕检测技术的研发。研究人员找到丝蛋白中的特征片段,以这种分子标志物在兔子身上制备抗体。抗体和抗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种抗体的任务就是去史前遗址寻找抗原,也就是丝绸的分子标志物。
2016年,免疫法技术在南海一号的一个船舱里找到了丝蛋白的信号。船舱原被淤泥塞满,大家以为是个空舱,但是就是这个空舱里的发现消除了海丝无丝的困惑——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的千帆百舸,当然装载着丝绸。
考古人员在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内发掘南海一号上的文物(2014年5月15日摄)。新华社记者陈晔华摄
2017年,这项技术又在汪沟遗址的两具瓮棺中,从土样里检测出了丝蛋白的信号。研究人员先用显微镜观察土样,看到了纺织品痕迹,再用土样做免疫学检测,由此一锤定音——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丝绸实物。
2021年3月,国家文物局考古中国重要项目工作进展会议在成都召开,现场揭晓三星堆遗址重大考古发现。其中一点,就是多个祭祀坑里都找着了丝绸痕迹。在一件青铜器的表面,免疫法找到了曾经附着的丝绸,显微镜也看出了丝绸的结构——这是有抑菌效果的铜离子立功了。而在四号坑的灰烬中,免疫法同样找到了强烈的丝蛋白信号。
几经改进,这一技术的核心部件,是一支形如验孕棒的试纸。周旸说,如果丝蛋白的信号过于微弱,她们还可以采用电化学的方法,即用电能将信号予以放大,敏感程度达到皮克级。皮克,也就是1万亿分之一克。
抗体阳性,在医院的报告单上,这样的结果或好或坏。而在丝绸考古现场,它只代表着一个令人兴奋的结果:无论年代如何久远,遗物如何衰朽,其间一定有过丝绸。
这是河南省荥阳市汪沟遗址出土的碳化丝织品。新华社资料片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用今天的蚕丝蛋白制成的抗体,能够高度灵敏地检测出5000年前相对应的抗原,也就是说,5000年前的蚕丝蛋白和现在的并无二致,先民在5000年前饲养的桑蚕,繁衍至今。周旸说,这与西南大学等单位之前对桑蚕基因组的研究结果是一致的。
丝之魅
2015年,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与中国丝绸博物馆联合向国家文物局申请寻找中国丝绸之源项目,分别在荥阳青台、汪沟和巩义双槐树等黄河流域仰韶文化遗址展开工作。目前,相关研究还在继续。周旸说,他们希望找到最早的缫丝作坊,还会在长江流域寻丝。
今年8月底,中国文物保护技术协会在杭州举行了一次成果鉴定会。专家认为,中国丝绸博物馆等单位完成的考古现场纺织品(丝、毛)文物免疫检测关键技术研究与应用项目成果,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最近,周旸等人的团队又在美国化学会(ACS)主办的全球分析化学顶尖期刊《分析化学(Analytical Chemistry)》发表了相关论文。
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人头像局部上检测到的纺织物痕迹。新华社发(中国丝绸博物馆供图)
研究的竞争有三个层面,第一层是比拼谁的数据库更完备,第二层是比拼谁的设备更先进,第三层是比拼谁的理念更出色。回顾免疫法技术的研发,周旸表示,寻丝是她所喜欢的第三层比拼。
但是,这还不是驱动他们寻丝的全部动力。最为本真的动力,或许可以从她的另一个问题看出端倪:我们有没有想过,在史前时间,蚕可能是一种害虫?
确实,在远古时代,野蚕食用桑叶,可能会导致桑葚减产,而桑葚至今仍是人们喜食的一种水果,在过去的荒年还可充饥。
野蚕是非常‘高冷’的动物,喜欢独处,但是家蚕可以扎堆。野蚕碰到雨天,会躲到树叶下面,家蚕毫无自我防护能力,要靠人类保护。野蚕蛾可以飞到很远去找配偶,家蚕蛾飞行能力很差。周旸告诉记者,对桑蚕基因组的研究发现,与野蚕相比,家蚕有354个基因位点发生了变化。人们为什么要驯化蚕?只是希望它的茧能从花生米般大小,变成现在这么大这么厚吗?
2020年10月31日,在重庆市黔江区双河丝绸厂,工人在整理蚕茧。新华社发(杨敏摄)
对此,赵丰认为,先民关注蚕,驯化蚕,生产丝绸,很可能是出于原始崇拜。蚕作茧自缚,又破茧成蛾,让他们感到很神奇,希望通过驯养蚕,找到生命复活或者灵魂升天的力量。所以一些新石器文化遗址里会有蚕形器、蛾(蝶)形器。他们用丝绸包裹尸体或重器,也是希望逝者在安葬后能像蚕破茧而出一样,死而复生,或者灵魂升天。
这种原始崇拜的思想在上古时期保持了很久,但是在战国以后,中国生产力大大发展,人们更趋理性,丝绸的实用性更受到认可,并且成为区别阶层的服饰符号,最终形成享誉世界的中国丝绸文化。赵丰说。
丝,在甲骨文里是两束蚕丝的象形。翻开《现代汉语词典》,纟部首收入的汉字数量大概在200个左右,很多字在造字之初的古义,我们已经淡忘了,比如纯就是蚕丝,绪是缫丝时茧子的头,组是用丝绳系起的祖先牌位……
而这些汉字如今的含义,除却实用价值,又多有一种宏大气象。我们称赞杰出人物可以经天纬地,描述国家昌盛是一统江山,把礼义廉耻称作国之四维,认为社会运行需要有纲纪准绳……可以说,蚕、丝乃至于纺织,已经在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留下了深深烙印。
从丝绸的起源,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古老理想,也可以看出古老的农耕文明对于团结协作的需求。周旸说,寻丝,是对中华文明的一次追溯。
2020年12月8日,赵丰(左一)、周旸(右一)等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法门寺出土丝绸。受访者供图
在寻丝历程中,他们曾在汉武帝茂陵陪葬墓出土的兵器上找到了丝绸,周旸为此很激动。我们知道,汉武帝依靠霍去病这枚少年战神,打通河西走廊,为丝绸之路的开通奠定了基础。
丝绸是中国外交的原动力。赵丰说,西方人对丝绸的渴求,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生产丝绸的国家,才有了丝绸从东往西传播的动力,最终形成了著名的丝绸之路,而古代欧洲、西亚、中亚的文化元素,也会沿着丝路向东传播。在丝绸之路上,丝绸不但是商品,也是硬通货,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载体。
我们今天如何弘扬丝路文化?谈丝路就不能离开丝绸,因为丝绸是丝绸之路的原动力。这是赵丰多年以来一直持有的观点。
寻丝的意义,也同样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