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玉,编辑:小市妹
只需要指尖一滴血、半个小时,就能检测出癌症、高胆固醇和糖尿病。
2014年,凭借“一滴血改变世界”的口号,独角兽公司Theranos成为了美国商业届新宠,甚至有两位前国务卿成了它的董事,市值一度达到90亿美元。
它的创始人伊丽莎白·霍尔姆斯因此成了白手起家的女性富豪楷模。
这是一个充满了掌声、鲜花、红毯的神话,但当谜底揭开时,所有人都哑然失笑。
【亿万富翁的传奇】
2015年,在纽约的一场会议上,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将一位名叫伊丽莎白·霍尔姆斯的女性介绍给全场。
但霍尔姆斯早已被许多人熟知。
金色长发、浅蓝色眼睛,正红色的唇膏,黑色高领毛衣,她的经典形象不断出现在《财富》、《福布斯》及《Inc.》杂志上。在《福布斯》杂志评出的美国前400名富豪榜中,霍尔姆斯位列第110名。
所以克林顿的话音一落,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一位前总统,鼓励了全美最年轻的白手起家女性亿万富翁,这个故事,足以点亮所有人心中的美国梦。
Theranos的成立,要从2002年说起。
那一年,18岁的霍尔姆斯考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化学工程专业,还拿到了“总统奖学金”。有邻居开玩笑问她:是不是以后也想当总统?
“我的梦想不是总统,而是亿万富翁。”霍尔姆斯回答。
这是个从小就好胜心极强的女孩,和弟弟表弟一起玩大富翁的游戏时,总会坚持到最后,赢下比赛。在输掉游戏时,她会气冲冲地摔门离开。
2003年,霍尔姆斯人生中真正的“大富翁游戏”开始了。还是大二学生的她决定辍学,找到斯坦福大学化学工程教授查宁·罗伯逊,说服他一起创办一家公司。
依照霍尔姆斯的构想,公司名为Theranos,是取英文therapy(治疗)和diagnosis(诊断)的头尾部分组成,愿景是让人们在第一时间通过血液查验出疾病,与不治之症说“再见”。
Theranos的核心产品是血液分析设备,号称只需要一滴血及廉价的检测费,就可以做上百种不同的疾病化验,结果快而准确,甚至可以“滴血验癌”。
这是一个听起来相当美好的设想,用指尖采血,来取代繁琐昂贵的医疗检测,这个听起来既有技术突破,又具有公益价值,同时还拥有巨大商业潜力的项目,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投资人的欢迎。
只读了一年大学的霍尔姆斯,实在是一个太懂得如何拿到信任的人。
在数百次媒体采访和座谈会上,霍尔姆斯将她的故事打磨得近乎完美。她会给人们讲述小时候不玩芭比娃娃的原因,讲她曾任外科医生的曾祖父,讲自己从小害怕针头的经历,以及她对偶像乔布斯的崇拜……
她将Theranos血液检测设备命名为爱迪生,改变了自己的形象,穿起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还将乔布斯最喜欢的Le Corbusier设计师黑色皮椅搬进办公室;同时坚持只喝绿色果汁,且只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饮用。
显然,这是一系列有意为之的设计,但对那些迷信乔布斯至极的人,又偏偏能瞬间切中要害。
凭借一句“改变世界”的口号,一个硅谷“女版乔布斯”的形象,霍尔姆斯一路募集到超4亿美元的风投资金,其市值也应声上涨到90亿美元。
为了扩大公司业务,Theranos还与多家大型零售商签订了协议。到了2013年,Theranos打进了美国境内8100家连锁药店,全美最大的药品零售店沃尔格林甚至决定在其药店内成立Theranos健康中心。
Theranos还成功说服多位名人站台,美国两位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和乔治·舒尔茨曾加入Theranos董事会,甲骨文公司创始人拉里·埃里森和媒体大亨鲁伯特·默多克也在投资者之列。
2015年,时任美国副总统的拜登也曾在霍尔姆斯的带领下参观了Theranos工厂。
短短十年时间,Theranos就成长为硅谷最具商业价值的独角兽公司。2015年,《北大西洋月刊》曾邀请硅谷100多位CEO、投资人和智库成员就硅谷当前的公司环境投票。
针对“哪一家创业公司会改变世界?”的投票,最终结果显示:血液检测公司Theranos位居第二,仅次于特斯拉。
【游戏与谎言】
在硅谷,每家公司都有一个起源故事,它像是一则饱含人性与使命感的寓言,赢得投资者和媒体的信赖,最终在商业世界兑现。
在这些起源故事中,的确诞生过令人惊叹的公司。也正因为如此,讲故事的模式,在许多时候演变成大型的信心游戏。
游戏里,创业者、风险投资家和科技媒体假装把关、审查,实际上,却各自扮演着游戏的齿轮,彼此咬合扶持,让整台故事贩卖机得以运转。
当霍尔姆斯在2003年出现在科技界时,她几乎符合一个传奇故事的所有要素:名校出身却早年辍学,年少成名却对自己的创新发明保持神秘。在一众身穿Polo衫的自大男性中,年轻独特的女性角色,素食主义、从不休假,举止终有明显的乔布斯风格。
一份在硅谷流传的霍尔姆斯的便签,记录着她早上的安排:凌晨4点起床,运动,冥想,祈祷,早餐,早上6点45分,当懒散的人还在伸手摸索着闹钟时,她已经到达Theranos门口。最开始的时候,霍尔姆斯甚至自己就睡在办公室里。
霍尔姆斯给自己定下很多规则:“我从不迟到一分钟。我不会表现出兴奋。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我不冲动。我知道每一次交手的结果。我毫不犹豫。我不断地做出决定并根据需要改变它们。我很少说话。遇到谎言我会当场揭穿。”
而在许多次演讲中,她都提到九岁时写给父亲的一封信,信中说:“我真正想要的是从生活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一些人类未曾想到的东西。”
霍尔姆斯的每次公开讲话,都能够让人看到她强大的决心,这非常符合硅谷的套路,即为了实现不可能之事而拒绝承认它不可能。
如果说硅谷是美国“勤劳工作、快速致富”理念的浓缩版,霍尔姆斯便是硅谷的加强版。
正如她在演讲中多次提到的,“我试图将自己变成一台除了工作之外,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的机器。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为了人类”的口号,帮助霍尔姆斯收获了大批的支持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这样的传奇。
约翰·卡雷鲁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华尔街日报》一位固执的医疗保健记者。
霍尔姆斯曾被一家媒体问到关于Theranos的技术问题,她有些神秘地回答说:“让血液进行化学反应,并从与样品的化学反应中发现信号,并将其转化为结果,最后的审查由实验室人员进行。”
作为长期从事医疗报道的记者,卡雷鲁对这样的回答感到震惊。
其实对于Theranos技术产生质疑的早就不止卡雷鲁。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当霍尔姆斯第一次提出Theranos想法时,她曾接触了斯坦福大学的几位教授,但教授们的看法是——这样做几乎不可能产生任何真正的效果。
斯坦福大学医学教授菲利斯·加德纳就是其中之一,“我告诉她,我认为你的想法不会奏效”。
加德纳解释说,Theranos声称可以准确进行的大多数测试,都不可能从指尖血液获得精确结果。当手指被刺破时,探针会打碎细胞,产生碎片,逃逸到间质液中。以这种方式检测病原体是可行的,但要想获得更细致的读数,根本做不到。
当然,这些看法,统统被霍尔姆斯当作是改变世界之路上的杂音。
霍尔姆斯说服她在斯坦福大学的导师查宁·罗伯逊支持她的探索。Theranos成立后,她还邀请到伊恩·吉本斯出任首席科学家。后者拥有剑桥大学的多个学位,并在诊断和治疗产品方面工作了30年。
加入公司后不久,吉本斯就遇到了一系列科学问题,最直击要害的问题就是,检测结果不对。这样的结果让吉本斯意识到,霍尔姆斯的发明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一种构想。
尽管如此,吉本斯仍旧试图穷尽每一个选择,迫切地想要找到解决血液检测技术不准确的方法。
而在这时,霍尔姆斯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她的融资天才,她雇佣了数百名营销人员、销售人员、传播专家,甚至是奥斯卡获奖电影制作人。
这些与科学和技术无关的人,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向更多投资者甚至潜在合作伙伴介绍了她的公司,就好像它有一个有效的、现实的产品一样。
霍尔姆斯用标语装饰她的总部和网站,声称要“一点一点改变一切”。在2012年,霍尔姆斯一度曾与美国国防部讨论在阿富汗战场上使用Theranos技术。
霍尔姆斯的高歌猛进,后面却是吉本斯这样的科学家们的忧心忡忡。他曾直接警告霍尔姆斯,这项技术还没有为公众准备好。但霍尔姆斯从不容人反驳。
在为Theranos效力八年后,吉本斯故意服用过量药物,自杀未遂几天后死于肝功能衰竭。
吉本斯的妻子罗谢尔打电话到霍尔姆斯的办公室,告诉她丈夫去世的消息,霍尔姆斯的秘书表达了哀悼,并告诉她会立即通知霍尔姆斯。
然而几个小时后,罗谢尔没有收到霍尔姆斯的任何吊唁信息,取而代之的是,公司要求她立即归还Theranos的所有机密财产。
Theranos拥有惊人的保密系统和安保部门。霍尔姆斯有自己的保镖,她的黑色奥迪车和办公室都装有防弹玻璃。而这整套安保系统的执行者名叫桑尼·巴尔瓦尼,也是公司总裁兼首席运营官。他于2009年受聘于Theranos,尽管没有任何医学经验,但很快就被任命负责公司最机密的医疗技术。
据多位知情人士透露,两人在他开始进入公司很多年前就认识了,当时霍尔姆斯在她高中毕业后去中国交流,两人相识并开始约会。
在霍尔姆斯和巴尔瓦尼主导的安保系统下,任何访问公司总部的人在获准进入大楼之前,必须签署保密协议,并让安保人员护送访客到任何地方,甚至是洗手间。
当员工质疑公司血液检测技术的准确性时,巴尔瓦尼会直接加以惩罚,并严厉警告。Theranos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不会互相谈论他们的工作。前来面试的申请人被告知,除非他们被录用,否则他们没有权利知道实际的工作内容。
在领英上,一位前雇员在他的工作经历中写道:“我在Theranos工作,但每次我说出我所做的事情时,我都会收到律师函。”
在任何一家医疗技术公司,一位缺乏医疗经验的总裁,都会显得格外不寻常。但在更加不寻常的Theranos,却没有人指出这一点。
在Theranos的董事会中,十几名中老年白人男性位列其中,他们也同样几乎没有任何与医疗保健相关的背景,其中包括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前佐治亚州参议员兼军事委员会主席萨姆·纳恩和前国防部长威廉·佩里。
▲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和乔治·舒尔茨
对于这样的阵容,吉本斯曾在生前对妻子说,“这个委员会更适合决定美国是否应该入侵伊拉克,而不是审查一家血液检测公司”。
【坏血审判】
一切的破碎,是从高光时刻开始的。
当霍尔姆斯乘坐私人飞机全球演讲、在座谈会上与比尔·克林顿交谈时,两个政府组织正在开始悄悄地调查Theranos公司。
《华尔街日报》关于Theranos的调查报道在2015年10月刊发,其实在几个月前,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三名调查人员未经通知就抵达了Theranos位于佩奇米尔路的总部,另外两名调查人员被派往该公司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纽瓦克的血液检测实验室,要求检查设备。
据接近该公司的人士透露,霍尔姆斯立刻陷入了恐慌,打电话给顾问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几乎在同一时间,监管实验室的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服务中心(CMS)的监管者也抵达了实验室,发现Theranos对患者进行的检测存在重大错误:在六个月时间内,Theranos忽略其自身质量控制检查的不稳定结果,向81名患者提供了错误的测试结果。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霍尔姆斯将《华尔街日报》的报道视为成功之前的挑战,是对Theranos的抹黑。
尽管话锋强硬,但面对突如其来的调查,霍尔姆斯却显然没有预案,她开始加倍强调自己原有的叙事,登上了CNBC的对谈栏目,当主持人要求她对文章中的指控作出回应时,霍尔姆斯的回答是:
“起初他们认为你疯了,然后他们与你作对,然后,突然之间,你改变了世界。”
一位科技公司的创始人,用这样的话来回应指控时,谁都听得出其中的虚弱和惊恐了,当这番回答如实播放时,霍尔姆斯的企业家信用,其实已经破产了。
从电视台回到总部,霍尔姆斯不得不向数百名员工发表讲话,她慷慨激昂向她忠诚的同事们解释说他们正在改变世界,而始终质疑Theranos的《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雷鲁,则将引发一场战争。
▲《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雷鲁有关Theranos的书籍封面
在霍尔姆斯的讲话结束后,公司总裁巴尔瓦尼登台作出肯定回应,并带头喊出了“卡雷鲁,去你妈的”口号,随后身穿白大褂的实验员和穿着牛仔裤和T恤的程序员也加入其中。
这些补救方式,并没能留住硅谷的大佬们,很多投资机构迅速与这家公司切割的关系,Theranos的董事会随后破碎,基辛格、舒尔茨等人只出任“顾问”。
全美最大的药品零售店沃尔格林终止了一切与Theranos的合作。FDA禁止该公司继续使用其爱迪生设备。CMS禁止霍尔姆斯拥有或经营医学实验室两年。
与此同时,霍尔姆斯似乎在努力以某种方式摆脱Theranos的过去,她在美国临床化学协会年会上发言,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技术的丑闻,而是展示了一项新的血液检测技术,但会上大部分人认为新技术并非是她首次提出的。
她还出现在旧金山一场盛大的科技女性的庆祝晚宴上。斯坦福大学教授菲利斯·加德纳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她(霍尔姆斯)像船舷上的藤壶一样坚持自己的故事。”
霍尔姆斯与巴尔瓦尼最终于2016年春天分手,当时霍尔姆斯将他赶出公司。尽管如此,霍尔姆斯与巴尔瓦尼并未逃脱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大规模欺诈”的指控。
2018年6月,霍尔姆斯辞去首席执行官一职。同一天,美国司法部宣布联邦大陪审团指控霍姆斯和巴尔瓦尼犯有九项电汇欺诈罪和两项共谋电汇欺诈罪。
三个月后,Theranos倒闭。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针对Theranos和霍尔姆斯的起诉,变成了一场长跑。
由于新冠病毒的爆发,听证会只能在Zoom上举行,主审法官最初将审判推迟到2020年10月,后来又进一步推迟到2021年3月。
在2021年3月,霍尔姆斯以怀孕为由要求再次推迟审判。她要求将审判推迟到8月31日,请求得到了批准。
据透露,霍尔姆斯在2019年初与加利福尼亚一家酒店物业管理公司的继承人威廉·埃文斯订婚,前Theranos员工没有一个人被邀请参加婚礼。
去年9月,在埃文斯的陪同下,霍尔姆斯出席了听证会,她当场崩溃大哭,坚称“失败不是犯罪。尽你最大的努力还达不到标准不是犯罪。”
一直到2022年11月18日,在历经长达15周的庭审后,美国联邦法院陪审团做出裁定,一致同意针对霍尔姆斯的11项欺诈指控中的4项罪名成立,判处11年零3个月(135个月)的监禁,出狱后,还将接受三年的监管。
2022年12月7日,霍尔姆斯的前男友巴尔瓦尼也被法院作出判决,刑期近13年(155个月)。
艾琳·莱佩拉是一位硅谷的投资人,她因投资Theranos而损失了毕生的积蓄。她表示,“我认为判决是公平的,她知道这是欺诈,她将患者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但霍尔姆斯和巴尔瓦尼显然不这样认为,对于现有的判决的结果,霍尔姆斯和巴尔瓦尼均表示仍会继续上诉。
从起点到终点,一切似乎结束得干干净净。但在宣判之前,加州圣何塞地方法院的法官达维拉,却呼吁所有人一起反思几个问题:
硅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什么驱使霍尔姆斯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欺诈?
为什么明目张胆的欺诈,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的遏制?
为什么那么多监管机构,没有一家早早审查Theranos的合法性?
为什么那些参与融资的投资机构,都甘心参与其中?
为什么那么多的媒体都愿意为Theranos鼓吹?
为什么那么多科学家、行业人士,没有一个人对Theranos的技术成果提出疑问?是失去了道德指南针吗?是狂妄自大?还是沉醉于年轻企业家的名声?
这么多的为什么,如同一连串拷问,震动着硅谷,也震动着整个美国政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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