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年长,不过十五,年酒歇不下来。老烧酒上头,来劲了,睡不着觉的,无处消停。七八十年代农村,没啥娱乐活动,扑克不算稀罕,用扑克推几道牌九,对于酒后好这一口者,是惬意销魂的好消遣。十五一过,打工的打工,下田的下田,难得相聚,哪怕雨天不做活,聚不齐不讲,即便腰里有个块二八毛的,还要看老婆脸色。但过年不一样,男人口袋里总会有几张,但有一点,输赢包干,不追加,老婆如是交代。
牌九,老少皆宜,规则易懂:人手两张牌,比点子,按道数吃赔,八点两道,九点三道,地杆天杆四道,对子五道。下注者,大都以三道为限,四道五道者少有,多为口袋寒酸、患得患失之人,常言道:寒钱难赌,如此心思博弈,大都没有好结果,不输也不会大赢,不谙搏之要义。
犹记那年正月,在李妈家,孙爷和钱三坐庄的两场牌九,印象深刻!
正月里拜年,吃喝不计较,到了饭点,临到哪家落哪家。那天中午,碗筷刚捡拾好,孙爷便接过李妈手中的布袋子,解开袋口,口朝下,一撮袋底,往上一提溜,噗啦一声,两幅百来张旧扑克,摞成一小堆,虽不崭新,却色彩斑斓,足以让人想象出它们组合出的惊喜或沮丧,充满着无限憧憬或心悸。须臾功夫,孙爷辨识出三十二张牌九之牌。见牌挪不动步子的喜好者,放下茶杯,灭掉烟头,吐掉瓜子壳,一下子围拢过来,推来搡去一阵子,几人把持一方,大都红头杠脸,哈着浓烈酒气,钱也掏得利索,拍在桌子上,动静不小。
孙爷,人瘦个大,头发稀疏。尤其手指细长,搁现在,捧称钢琴手,那时伺弄赌具,倒也般配。他坐庄。洗牌,唰唰唰,牌在两手间插来倒去,颇有港片赌神范。洗好牌,啪,往桌上一掼,张开五指,罩着扑克。豆荚薄唇上下翕张,声音尖亮:下了下了,见钱吃钱,见钱赔钱。头都不偏,眼珠子左右一个来回,两眼犀利如鹰,各家下注情况便扫描在心。旋即收拢手指,上下左右,向中间一聚力,扑克规整得方方正正。随即亮出明牌,簌簌启牌声,呼呼喘气声,窸窣而不聒噪,却直抵心窝,夺魂摄魄……
眼看日落西山,寒气来袭,牌桌热度却依然不减,孙妈家晚上有客,等菜上桌。孙爷是个讲究人,清清嗓子,薄唇又启:该散了,再玩三把,机会均等,输赢天定。
有人输了精光,手指点桌,钱从嘴出。孙爷稍一愣怔,不紧不慢,一板一眼,口出金科玉律:赌尖赌滑不赌赖,见钱吃钱,见钱赔钱。那人脸涨通红,欲言不休。别操!孙爷不容置喙,随即甩过去一根纸烟,说,哪天请你喝酒!言下之意,吃喝无所谓,规矩不能破。
前两牌,云淡风轻。末牌,赌之心态无限放大:赢者贪心,输者想捞。一沓沓,一摞摞,纸币镍币铺满桌。即便老江湖孙爷,也不禁脸泛潮红,额涔密汗,耸耸肩,晃晃头,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歪嘴,吁掉烟灰,狠劲吸两口,啐掉烟屁股,抬起手,拍两拍,对之吹口气,再撑开肘,顶开身边人,深呼吸,大喊一声好。改用骰子叫牌,孙爷五指微颤,捏住骰子,青筋凸显,指骨乍现。一个旋拧,五指一扬,骰子被拧得痛滚桌面,转成一团,令人眩晕。众人眼随骰子转,心随骰子跳。
少顷,牌已在手。孙爷双手撑桌,不亮牌面,催促下家明牌。下家窘态各异,神色不宁:拿牌就亮的,拿牌不敢看的,看一张捂一张的。亮完牌,点数大小不一,群情忐忑不安,齐刷刷,死盯着孙爷,大气不敢出。
收回目光,孙爷开始看牌——剑眉一扬,两眼睁得滴溜圆,左手托牌,明一张暗一张,右手慢慢捻开牌面,捻到快漏点时,停下,把牌倒过来,牌似千斤重,黏着520,上排牙包住下嘴唇,使出浑身劲,捻出另一头的字码,好似牌面会因此操作趋于向好似的。目及牌面刹那,孙爷哎呦一声,脸泛戚然,依然握牌不明。众人直勾勾盯着孙爷,喉结蠕动,咽着吐沫,那表情,凝重中透出忐忑,兴奋中尽显渴望。下家点数不小者,开始蠢蠢欲动。孙爷断喝一声别动!伸出二指条,咚咚咚,点遍三方,确认道数和钱数。旋即指头轻盈灵动,钱,取舍得干脆麻溜,账,算得通透明了。吃赔一通之后,规整桌面散牌,推向一边。细胳膊朝前一扬,手背朝上,向下一个滑顿,遂亮开牌面,长音清亮:看清了,小俩口锄地——对扒(对8谐音)!宛转悠扬中,略带几分阴阳怪气,又炫一份志在必得。自然,这最后一搏,吃大赔小,完美收官。
孙爷嘴咧如瓢,数着一把钞票,随即抽出几张,塞进李妈围裙兜里,俗称打头子,李妈眼笑成线,遂拉过椅子,拽孙爷坐下陪客。
这下可馋坏一旁观战的钱三。
钱三,戏称钱三命,除了肉体的身家性命,还嗜钱如命,嗜赌如命。这就不难理解,晚饭后仍在李妈家,牌桌又被钱三支将起来。把下午的残兵败将收编成局,钱三颇费周折,先是掏出几张10元大钞,予人信心,争坐庄家,又倒茶递烟,借钱与人,挽留那位点指下注者,凑足人数,不至破局。其实,看到钱三亮出大钞,十头老牛也拽不走一名散兵游勇。
博弈之技,本就在孙爷之下,又犯博弈大忌。玩至半夜,口袋渐空,钱三哈欠连天,眼皮耷眯。下家观牌面点数大小,装着点烟喝水,随手添上或顺走注钱。赢了,一扫倦意,两眼放光,输了,唯唯诺诺,呆若木鸡,应了那句话:赢钱三只眼,输钱一抹黑。这般坐庄,可见钱三十赌九输的名声,不是凭空而来。
李妈半夜起床,点炮送年,顺便下一锅挂面,端出腊货,招呼大家垫巴肚子。钱三三两口吸溜完,便忙着捋牌候着。赢钱者吃得贼慢,宵夜后,有哈欠连天装睡的,有喊肚子疼上茅厕的,有讲血压高不能熬夜的,唯有输钱的大脑清醒,催命鬼似的,不用讲,这人大概率是钱三。
翌日一早。钱三老婆手握竹竿,撵得钱三绕屋三圈,鞋都跑丢。撵不上男人,滚地恸哭中,方知钱三输掉的,是开春种子化肥的用度。钱三家的要投水要喝药,看到孩子,不忍兑现,捡几件衣衫,去娘家一住就是半月。没女人的家,鸡飞狗跳,钱三好讲歹讲,就差跪地磕头,保证书歪歪斜斜几大页,求回来之后,三天安妥日子一过,瘾一犯,又坐上桌子,不知东西了。这一次的代价,是老婆外出打工,几年不理钱三。
坦白讲,牌九这玩意,短兵相接,没有迂回,转瞬激情上头,刹那刺刀见红,还是不玩为妙。棋牌娱乐,重在娱乐,坚守小玩怡情,大赌害人之真谛,把握一个度,下牌桌,三两牌友街边红棚子一坐,一杯酒,一支烟,输赢笑谈间,不伤和气,不害家庭,挺好!
切记:小心孙爷,不学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