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树，一个在我国扎根100多年的速生树种，却背负着诸多争议。
有人说桉树是“抽水机”“抽肥机”，会消耗大量水资源和肥料，导致水土流失；有人说桉树是“霸王树”，会抑制其他物种生长；还有人说，桉树是“毒气树”，林区的水体会变黑……
事实上，种植桉树的问题不在于桉树本身，而在于桉树林布局不合理、过度经营。为了遏制桉树林盲目无序发展，2013年以来，广东各地陆续开展桉树改造（下称“桉改”）工作。
今年《中共广东省委关于深入推进绿美广东生态建设的决定》提出，实施森林质量精准提升行动，持续改善林相，提升林分质量，桉改是题中应有之义。
桉改之由
盲目扩种无序经营
重要生态区域受损
桉树作为我国主要速生丰产树种之一，具有适用性强、生长快、轮伐期短、萌芽更新快等特点，用途广泛，经济价值高。原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桉树研究开发中心主任、中国林科院速生树木所原所长、中国林学会理事兼桉树分会主任委员谢耀坚介绍，广东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大面积系统引种和栽培桉树，到2000年，全省桉树面积超过1000万亩，保持全国领先，直至2010年被广西超越。
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生态文明建设被摆在全局工作的突出位置，广东加快林业生态建设步伐。在此背景下，桉树产业发展迎来转折点。2013年，广东省委、省政府《关于全面推进新一轮绿化广东大行动的决定》提出改造布局不合理的桉树林。2021年，广东省林业局发布《关于桉树改造生态补偿的实施意见》（下称《实施意见》），要求加快推进全省布局不合理的桉树纯林改造，为桉改按下“加速键”。
桉改工作的持续推进，离不开对桉树更加全面、科学的认识。
“桉树本身是一个无毒无害的友好树种。”华南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教授、中国林学会桉树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莫晓勇指出，桉树能在较短时间内绿化和形成植被景观，可以作为防风固沙和水土保持的先锋树。其产生的负面影响，主要源于人类不合理的经营活动。
莫晓勇表示，部分造林单位采用不合理的经营措施，在整地、施肥过程中没有严格执行技术规程，容易造成水、土、肥流失等生态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桉树轮伐期短，一般5至6年就可以砍伐，如果在水库周边等生态敏感区域种植经营桉树，必定会对生态环境造成影响。
此外，大面积连片种植桉树纯林，还会对物种多样性产生不利影响。莫晓勇介绍，生物多样性包括物种多样性、景观多样性和遗传多样性。桉树基因广泛，遗传多样性高，通过分片区种植不同品种的桉树，人工纯林的景观多样性也得以确保，然而桉树人工纯林只有桉树这一树种，物种多样性要比混交林低得多，这也是所有人工纯林的共性问题。
因此，科学合理划分生态区域、科学划定桉树改造范围是当前实施桉改的两大重要步骤。《实施意见》按照桉树经营活动对周边水源水质影响程度，划分重点区域和一般区域。重点区域包括重要饮用水水源地、一级饮用水水源保护区，东江、西江、北江、韩江、鉴江干流两侧为平地的一公里范围及为山地的临江第一重山脊内。重点区域以外的为一般区域。重点区域内低质低效桉树林和一般区域县域内连片面积超过1500亩的桉树纯林，是桉改的主要范围。
桉改之策
分类施策科学改造
进退并举优化林分
根据《实施意见》，桉树改造方式分为更新改造、补植套种、封山育林三类；对重点区域和一般区域的改造要求有所不同。
更新改造即先“退”后“进”，桉树林皆伐后，营造3种以上乡土阔叶树种或珍贵树种的混交林，单一树种比例不超过50%；或者采取“珍贵树种+”的模式进行改造，即珍贵树种+优良乡土阔叶树种、珍贵树种+木本粮油树种、珍贵树种+木本药材树种等。
补植套种则是“退”中有“进”，对原有桉树采取去弱留强，并保留其他原生阔叶树种，间伐后采用珍贵树种或乡土阔叶树种进行补植套种。
在重点区域，桉树林未取得采伐许可之前要停止施肥等经营措施，实施封山育林；采伐后要及时进行改造，造林树种以乡土阔叶树和珍贵树种为主。
“去年我们清退了半岗村1420亩桉树，近期计划种上火力楠、红锥、木荷等优良乡土阔叶树种。”在河源市紫金县瓦溪镇半岗村，该镇农林水服务中心主任林许坚指着一片林地告诉记者。半岗村坐落在省道S120线旁边，属于重点敏感生态区域，一年前，沿线山地上长满了腰板笔直的桉树，如今山上桉树身影难觅。
瓦溪镇半岗村改造了1420亩桉树，近期计划种上优良乡土阔叶树种。
半岗村1420亩桉树原由企业经营，当地有关部门结合2022年高质量水源林造林工程进行改造，采取皆伐后更新造林的措施，企业退出桉树经营。但对于村民或村集体而言，企业退出经营，林地使用权回归自身，意味着将失去山林租金收入。
那么，重点区域退桉之后，村民或村集体的收入损失如何弥补？紫金县探索将原有林地的林种调整为生态公益林，给予村民更加稳定、更有保障的生态效益补偿金。
瓦溪镇农林水服务中心副主任叶雨松告诉记者，2017年，当地改造了高速路沿线4350亩桉树，涉及四联、瓦溪、围澳等村。当时，种桉企业与农户签订的合同仍余十多年租期，每亩每年租金10元。为了保障农户收入，紫金县将退桉后4350亩林地的林种调整为生态公益林。“生态公益林补偿款已经连续发放两年，2021年补偿标准为28.79元/亩，2022年提升至29.58元/亩，对于农户，这比原来的10元/亩的租金涨了近2倍。”叶雨松说。
不同于重点区域，一般区域桉改有更多“进路”可选。
根据《实施方案》，一般区域纳入改造范围的桉树林需在合适地段开设隔离带，公益林隔离带可营造乡土阔叶树种混交林，亦可采用“珍贵树种+”的模式进行改造，商品林隔离带鼓励种植油茶等林下经济作物。
近年来，佛山市高明区、茂名市电白区、惠州市惠东县等地逐步探索出林业特色产业发展新模式。
高明区杨和镇井头村委会背岭村与广西合浦佳永金花茶种植基地建立战略合作关系，打造珍贵树种林下配种金花茶的“双珍”模式，计划建设成为全国林下经济示范基地、广东省最大的金花茶种植生产业、广东特色现代农业休闲示范基地。
茂名市电白区、惠州市惠东县则通过退桉改香来优化林种结构。电白区计划从2022年至2025年，每年开展退桉改香1.25万亩，用4年时间完成退桉改香5万亩；惠东县近年相继出台《惠东县发展沉香产业实施方案》《惠东县退桉改香实施方案》，2023年惠东县政府工作报告显示，去年已完成退桉改香3000亩。
桉改之困
经济效益难以复刻
补偿机制后继乏力
为响应当地政府发出的桉改号召，在紫金县种有13.2万亩桉树的一家林业公司采取自行改造，却面临经济效益受损问题。
“去年6月，我们公司将蓝塘镇生态敏感区210亩桉树改造成绿桐。但是绿桐的种植情况不理想，树是空心的，没有重量，比不上桉树的经济效益。”上述林业公司负责人刘经理表示。
他给记者算了一笔账，桉树林一亩地的投入成本约2200元，包括苗木、肥料等，每五六年轮伐期纯收益在4000元以上。由于桉树是一种多萌，下一个轮伐期只需要投入化肥等抚育成本，投入可降至约1200元，而收益水平相近，可见桉树经济效益之高，其他树种难以与之匹敌。
去年10月，该公司又谋划了1100亩的桉改面积，预计在今年5月底前种下新的树种，包括黑木相思、马大相思、藜蒴等乡土树种，并开展混交林试验。“目前桉树是我们公司的首选树种，如果其他树种试验成功，后续会继续种植。”刘经理表示。
为了提升经营者参与桉改的积极性，全省多地提出，对纳入桉树改造范围、退出桉树经营的经营者，给予一定标准的退桉补偿。《实施意见》也明确提出经济性补偿和政策性补偿两种补偿方式，前者包括退桉补偿和造林补助，后者是各地根据实际制定经营者能接受、有利于可持续经营的补偿措施。
然而，补偿机制的可持续性面临挑战。
比如，河源市在2016至2021年间对完成桉改的经营者进行经济补偿，给予自行改造的业主每亩800元造林补贴；对于不愿自行改造的业主，政府取得林地使用权，给予一次性补偿，补偿标准为新种植的每亩1000元，第一次萌芽的每亩800元，第二次萌芽的每亩600元。但当地2021年以来的新一轮桉改取消了补偿机制。“这直接影响到了经营者退桉的积极性，我们的‘桉改’工作也遇到了不小阻力。”紫金县林业局相关负责人坦言，由于企业签订了长期的租地合同，如果退桉得不到补偿，会导致企业利益受损。
在肇庆市怀集县，部分经营者完成桉改之后却迟迟未领到补偿款。怀集是广东林业大县，也是桉树种植大县。据怀集县林业局相关负责人介绍，截至今年1月，全县桉树种植面积达80多万亩，覆盖所辖大部分镇（乡、街道）。
根据肇庆市部署，2018年以来，怀集县加快改造布局不合理的桉树林，并自行制定了补偿标准，一代林每亩补偿550元，二代林和三代林每亩400元，完成退桉并在原林地上栽培新树种的经营者可以申领补偿。
“2019至2022年，我镇主要公路两侧种植的1600亩桉树林完成改造。然而，一些改种黑木相思树种的经营户反映，补偿款至今未到账。”怀集县诗洞镇林长办主任朱剑芳告诉记者，一名承包诗洞镇4000亩林地的林业大户在2019年以来陆续改造1400亩桉树二代林，应领取56万元补偿款，但截至目前补偿款仍未领到。
怀集县诗洞镇234国道沿线桉树改种为黑木相思。（诗洞镇林长办供图）
桉改不仅关乎林农和种植企业的利益问题，还牵涉木材供应问题。国家林草局公开数据显示，我国是全球第一大木材进口国、第二大木材消耗国，木材年均缺口达1亿立方米以上，对外依存度超过50%，进口原木超过全球贸易量的1/3。
据谢耀坚介绍，目前我国桉树种植面积已接近600万公顷，约占全国森林面积的2.5%，年产木材4000万立方米，占全国木材总产量的40%。在维护国家木材安全、促进经济发展和助力乡村振兴等方面，桉树作出了重大贡献。
事实上，桉改并非将桉树消灭殆尽，而是要改变桉树经营不科学、布局不合理的情形。今年3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印发《“十四五”国家储备林建设实施方案》，在广东国家储备林工程建设任务中，桉树还被列为“中短周期工业原料林培育树种”。
在此背景下，肇庆进一步将桉改工作纳入国家储备林建设中。“通过国家储备林建设项目，收储个体经营户的桉树林地，在国有林场的科学、规范经营管理下，改变传统经营方式，采取测土配方施肥、延长采伐周期等科学经营措施培育桉树。”肇庆市林业局生态保护修复科主任科员谢麟翔告诉记者。
“桉树是中短周期工业原料林树种，对木材行业贡献很大，也是国家储备林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桉改不能‘一刀切’，要科学决策，科学改造桉树，规划好桉树的种植范围。”莫晓勇建议。
【记者】谢晓莉 洪畅
【来源】南方农村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