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陈弗也
5月底,陈柏林不情愿地撕掉了餐厅外墙的标牌,把钥匙还给房东,挥了挥手,为自己在斯里兰卡的闯荡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8年前,他来到这个南亚岛国,先后开过3家中餐厅、2家民宿。旺季时,几个月就能赚几十万人民币,是当地很多白领收入的十倍;到了淡季,他就将餐厅、民宿交给员工,自己带着家人去马尔代夫、欧洲等地旅游。
这里曾承载了他很多美好的记忆,但是,接连而至的疫情、俄乌冲突以及斯里兰卡国内一系列不合理政策,提前结束了他的幸福生活。在将最后一家餐厅关闭后,偶尔做下直播、宝石生意的他,打算今年底回国。
时下的斯里兰卡正遭遇着严重的经济危机:物价飞涨,能源短缺、外汇枯竭、政局动荡。7月5日,时任斯里兰卡总理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在国会上直接表示,国家“破产”了。
在那之后,短短半月内,斯里兰卡政坛发生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总统被迫辞职,远走他国,73岁的总理维克勒马辛哈成为临时总统,并于7月20日转正,当选斯里兰卡第八任正式总统。
但摆在这个国家面前最急迫的问题是,如何走出经济危机的泥潭。
四川大学南亚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斯里兰卡中心副主任高刚向作者表示,斯里兰卡的问题很难自己解决,他们需要一个稳定的政府来主持大局,对内稳定国内局势,对外向国际组织与地区大国寻求帮助,洽谈债务重组与经济援助相关事宜。但是,能不能有一个稳定的政府,还有待观察,如果没有,情况可能会更糟。
饥饿、动荡、加不起油,是这个国家普通大众正在经历的痛苦;另一方面,一些持有外汇的人和公司,正趁着当地货币的贬值,囤宝石,买劳力士,狠狠地捞一笔。
当一个国家破产时,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正在展开。
排队两三天,加15升油
等待了两个多小时,张欣终于加上了油。92号,15升,每升约10元人民币。
张欣是一位90后,来自广东中山,2014年来到斯里兰卡。2018年,他在当地知名景区狮子岩附近拿到了一块土地,用了两年时间,建造了一座有20个房间的高端酒店。
经济危机爆发后,加油成为了一件令人头疼的大事。此时,加油站外,当地人还排着一条几公里的长队,运气好的话,两三天后,他们可能会加上油。
张欣不用排队,是因为一些城市为外国人开通了绿色通道,如狮子岩所在的锡吉里耶城。平时走绿色通道加油仅需要十几分钟,这次用时长,是因为油罐车一直未到。
“首都科伦坡没有这个绿色通道,那里的外国人太多了,但很多城市都有。”张欣告诉作者,“当地民众没有不满,有几次去加油,他们还主动告诉我不用排队。他们认为外国人加油可以为他们带来外汇、美金,那是他们最急需的资产。”
从3月开始,排队加油时猝死的新闻,曾多次登上当地媒体的头条。张欣曾看到过一个数据,今年排队加油猝死的人数达到了19个。
张欣解释说,斯里兰卡位于热带地区,有些身体不太好的人在太阳底下暴晒,就容易出事。
“一辆油罐车能运6600升油,政府规定,每辆车最多加15升,一辆油罐车最多为440辆车加油,而油罐车又不是每天都来。”张欣说,如果等油罐车来了再去加油,那永远也加不上,只能早早地去排队,一排好几天。
经济危机之前,斯里兰卡政府对加油站有补贴,油价不高,92号汽油约5块人民币/升,按照当时汇率,约155卢比 (斯里兰卡当地货币) ,如今需要约530卢比。
由于汽油紧缺,很多急需用油的人不得不去黑市里买油。那里92号油的价格约人民币55元/升,一辆油箱40升的车,加满油需要12万卢比,这比绝大部分当地人一个月工资还高。
根据商务部等部门联合发布的《对外投资合作国别 (地区) 指南-斯里兰卡》 (以下简称“斯里兰卡投资指南”) ,在2020年,除高级、中级工程师之外,斯里兰卡其余工种的平均月薪均不足12万卢比,其中收入相对较高的重型车辆司机、高级技工,平均月薪为8.4万卢比。
巨大差价让很多人在排队几天加完油后转手就卖到了黑市。
“为什么不骑自行车?”这是很多国内网友的疑问。殊不知,此时的斯里兰卡,自行车已经是一个奢侈品。
由于工业基础薄弱,当地的自行车、三轮车也需要进口。据多位华人介绍,一辆在国内卖两三百块钱的自行车,在斯里兰卡会卖到人民币一千五百元。而那些仅在车架上装一块电池的简易电瓶车,售价更是高达五六千元,约30万卢比,这几乎是很多当地人半年的薪水。
2/5的家庭吃不饱
相比于加油来说,吃饭、治病是更加急迫的事情。
据多位当地华人介绍,由于收入水平不高,当地人往往会在收到工资后进行规划,多少钱用于餐饮,多少钱用于服装,多少钱用于教育。根据“斯里兰卡投资指南”,在斯里兰卡的人均生活消费支出中,食物支出的占比最大,达到31.2%。
如今,在食物紧缺、物价上涨、货币贬值的情况下,斯里兰卡甚至出现了饥饿的现象。
7月6日,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 (WFP) 发布的报告显示,在人口约2100万的斯里兰卡,每10户家庭就有3户面临着粮食不安全状况,涉及人口达到626万,其中6.56万人面临严重的粮食不安全状况。
而6月中旬,WFP估算的数字还只是500万。
根据报告,在接受评估的家庭中,有61%已频繁采用以食物为基础的应对策略,比如,吃不太受欢迎和营养较差的食物,以及减少食量,这造成2/5的家庭没有摄入足够的饮食。
曾有当地华人统计过,经济危机前,在首都科伦坡,一个三口之家每天的生活成本约800卢比 (斯里兰卡货币) ,相当于25块人民币,如今可能需要2500卢比。而根据“斯里兰卡投资指南”,占人口大多数的“日薪工作者”平均日薪仅1400卢比左右。
这也意味着,这些人的收入已经不足以支付一家人的生活费用。
在这个热带国家,大米是他们的主食。经济危机之前,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并不依赖进口,但始于2021年4月的农业改革打破了这种平衡。
当时,时任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发布禁令,要求全面禁止进口和使用合成肥料、杀虫剂、除草剂,要将斯里兰卡打造成“全球第一个拥有100%有机农业的国家”。
根据新华社今年6月的报道,这项政策推行后,由于肥料不足,不少农民放弃了耕作农田,直接导致该国的水稻减产了50%。今年5月,斯里兰卡政府又表示,由于化肥短缺,从5月到8月,水稻种植无法正常进行,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此前,斯里兰卡政府还斥资4亿多美元去国际市场上进口大米,一方面推高了国内大米的价格,另一方面也让几乎枯竭的外汇储备雪上加霜。
除粮食、石油紧缺之外,一些必须的药品也面临断供的危险。
根据“斯里兰卡投资指南”,医药制品是斯里兰口第7大进口商品。今年5月16日,刚被任命为总理维克勒马辛哈对外表示,由于4个月没有向药品、医疗设备和患者食品的供应商支付费用,斯里兰卡国家制药公司已被供应商拉进了黑名单,医疗部门已经无法供应多种基础药物,尤其是心脏病药物和狂犬疫苗。
狂买劳力士的外国人
“安全吗?”“打仗了吗?”“还能出门吗?”当斯里兰卡“破产”的消息传到国内后,李康收到了不少国内朋友的问候。
8年前,他被公司外派到斯里兰卡,不过,和很多“外国人”一样,他觉得这个国家时下的动荡相对温和。很早之前,他就接到公司的通知,要求囤积三个月的粮食,如今还没有吃完,而公司储备的食物、汽油,也让他觉得很踏实。
当一个国家处于经济危机时,很多外国人却因为手中持有的外汇,在市场交易中变得强势。
根据一些汇率交易平台的统计,从今年三月开始,美元对斯里兰卡卢比的汇率增长了1.6倍,此前1美元可以兑换200卢比,如今可以兑换360卢比。
陈柏林的运气就比较好,3月份,看着油价的不断上涨,他担心货币会贬值,就将手里的几百万卢比换成了人民币,还将汽车给处理掉,只留下一辆摩托车代步。
没过几天,卢比就开始大跳水,这让他少亏掉几万人民币。
据多位华人介绍,当卢比开始大幅度贬值时,劳力士、欧米茄等手表以及苹果这样的电子产品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按照此前的卢比价格在售卖。外汇充足的外国人在购买这些奢侈品、苹果时,就相当于打了很大的折扣,拿回到国内一转手,就能赚一笔不小的差价。
张欣记得,当时,有不少外国人就去商场里扫货,10万人民币的劳力士,五万块钱就能买到。
没过多久,这些奢侈品、电子产品提升了价格,“扫货潮”才被止住。后来,不少人又盯上了当地的宝石,宝石是斯里兰卡的特产,价格低、质量好,保值,也是斯里兰卡重要的出口货物。
一位在当地从事宝石生意的人就告诉作者,到现在,还有人在大量收购宝石,囤着不卖。
不过,相对于个人小打小闹的投机,那些拥有大量外汇储备的财团、公司才是最大的赢家。
张欣向作者介绍,在斯里兰卡,土地有永久产权,并且没有明确的使用性质,既可以盖民宅,又可以做酒店。当地法律不允许外国人购买土地,但通过一些运作,依然可以买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就看到,一些当地公司和外国财团正在大量购买土地。
“连卫生纸都要进口”的小国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了这个小国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李康感叹道。
去年下半年,他就注意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商场里时常会出现排队买奶粉的场景。但他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半年,石油、粮食、药品等生活必需品就出现了供给危机。
李康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俄乌冲突是这场危机的加速器,直接导致国际原油价格暴涨,那些依赖进口的国家不得不支付更多的外汇。
燃料是斯里兰卡第二大进口商品,2020年,占进口总额的15.8%。由于外汇不足,油价暴涨,斯里兰卡只能减少进口石油,这使得当地的出行成本大大提高,吓退了很多想来旅游的外国人,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就发生了。
张欣告诉作者,斯里兰卡很少有正规的出租车公司,都是三轮车,或者优步。今年初,打车一公里约一块钱人民币,现在至少要15块,“谁还敢来玩?”。
旅游业是斯里兰卡一个重要产业,但这个行业早在2019年4月就开始遭到重创。当时,在首都科伦坡发生了严重的恐怖袭击事件,造成253人遇难,包括42名外籍人士。
2016年底,陈柏林在斯里兰卡的努沃勒埃利耶开了一家船餐厅,以中餐为主,生意不错,旺季时,一个月就可以赚五六万人民币。但是,恐怖事件发生后,游客锐减,他就只能将船餐厅给关闭了。
2020年,当很多人都在盼望行业回暖时,疫情又突如其来。
根据“斯里兰卡投资指南”,2020年斯里兰卡贸易顺差由28.49亿美元降至8.19亿美元,减少约20亿美元,主要原因就是旅游业和运输服务收入大幅缩水。当年,斯里兰卡游客数仅50.8万,同比下降了73.5%;旅游收入约6.82亿美元,同比下降81.1%。
疫情还影响了斯里兰卡人去海外务工,侨汇也是斯里兰卡外汇的一个重要来源。
根据世界银行调查报告,斯里兰卡劳动力资源丰富,是对外劳务输出较多的国家,但受疫情影响,海外务工人员由2019年的20.3万人减少至2020年的5.37万人,大大减少了他们的外汇收入。
高刚向作者分析,斯里兰卡今天的经济危机是内外因素叠加的结果,羸弱的经济基础,让这个岛国的抗风险能力很差。
“斯里兰卡投资指南”也写道,由于资源缺乏,原材料依赖进口,斯里兰卡的第二产业以劳动密集型工业为主,如纺织业,资金和技术密集型工业发展相对缓慢。
张欣就向作者感叹,在斯里兰卡,几乎没看到什么大的制造业、科技公司,最出名的几家公司还是零售公司,比如Cargills (Ceylon) PLC,业务覆盖银行、零售、餐厅等,拥有斯里兰卡最大的连锁超市,以及肯德基在斯里兰卡的经营权。
“当地奉行着一个理念,就是造不如买,买不如租,所以,只有大的零售公司,没有大的制造业,他们连卫生纸都要进口,何况自行车。”张欣告诉作者。
收不上税的政府
在斯里兰卡,不少人将这次经济危机归罪于上任总统、军人出身的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
过去几个月,当地爆发了多次大规模示威游行活动,目的明确,就是要求戈塔巴雅下台。7月9日这一天,数千名愤怒的抗议者冲进了总统府,7月15日,戈塔巴雅辞职,并乘军机离开了斯里兰卡。
此后,随着临时总统维克勒马辛哈的转正,宣告了“拉贾帕克萨家族”在斯里兰卡政坛的垄断暂时告一段落。
过去20年,“拉贾帕克萨家族”一直都是斯里兰卡的“权力家族”,戈塔巴雅的哥哥马欣达·拉贾帕克萨曾在2005年-2015年担任斯里兰卡总统,在戈塔巴雅当选总统后,又于2019年11月-2022年5月担任总理。
戈塔巴雅的另外两位兄弟,巴希尔·拉贾帕克萨是上一任的财政部长,沙马尔·拉贾帕克萨则担任过农业发展部长、港口和航空部长等要职。
2005年-2015年,戈塔巴雅曾担任国防部长,在这期间,斯里兰卡结束了长达28年的内战。
当选总统后,为了履行竞选承诺,戈塔巴雅推行了减税新政,将包括增值税和企业所得税在内的多项关键税的税率下调。高刚向作者分析,这项政策本来是为了刺激经济发展,但是遇到了疫情,它的负面效应被放大了。
据高刚介绍,这项减税政策使斯里兰卡的增值税降幅达到50%,政府所有税收减少了1/4,达到了斯里兰卡独立以来的最低水平 (仅占GDP的8.4%) ,严重削弱了其应对危机的能力。
而另一方面,斯里兰卡又是一个推行“高福利”的国家,大部分的医疗、教育都免费;此外,据多位华人介绍,在斯里兰卡2200万人口中,约有300万人属于“体制内”,由国家财政来奉养;这些都大大增加了政府的支出。
对于减税政策,曾在斯里兰卡开民宿、餐厅的陈柏林也有着深刻的认识。
他向作者分析,减税政策利好的其实是大公司,很多小公司的营收不高,达不到减税的标准。不过,当地税务部门监管不严,很多中小企业都通过做账来逃避交税。他有个朋友在当地做企业,最近十几年就没有交过税,而他自己的餐厅、民宿也很少交税。
“大企业减税,小企业又收不上来税,政府哪里会有钱?”陈柏林感叹说。
此外,戈塔巴雅政府还发布了进口禁令,这一禁令目的是为了节省外汇,提高本土产品竞争力,却导致国内商品的短缺和物价飞涨;农业改革则加剧了当地的粮食危机;为了应对债务危机,斯里兰卡央行大量超发货币,导致卢比大贬值。根据财新的统计,从2019年12月到2021年8月,卢比的供应量增加了42%。
保守、佛系与“假体面”
经济危机发生后,不少华人想要回国,但张欣却不想轻易放弃现在的事业。
张欣的酒店叫做Nivadoo Resort Sigiriya,每一间房都是独栋的帐篷别墅,每晚售价达到1000元人民币。这座酒店建得并不容易,2018年拿到土地之后,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跑通15个政府部门,拿到报建批文。
“酒店距离科伦坡160公里,很多批文都需要去科伦坡办,而整个斯里兰卡的办事效率又特别低,有时气得我都咬牙跺脚。”张欣说。
据他介绍,当地政府早上8点半上班,但没有考勤制度,经常9点钟还找不到人;到了10点,工作人员要去喝半个多小时的早茶;12点到下午2点,是午餐、午休时间;下午3点,又是下午茶时间;4点,就该下班了。
2019年9月11日,张欣终于拿到了全部的批文,但当施工时,又遇到了麻烦事,不得不通过地头蛇去购买高价沙石、土方等。此外,由于当地的节假日多,“劳工权益又深入人心”,即便支付两三倍的工资,工人们也不会去加班。
最后,张欣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这座占地12000平米的酒店建成。
他有很多关系不错、人品也很好的当地朋友,但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就是保守、排外。
今年1月,酒店开始运营,收益不错,但从3月份后,客人就开始变少了,到了7月,几乎没有了生意。
不过,张欣对斯里兰卡依然充满希望。“这个国家的外债不算太多,几十亿美金,如果有个稳定的政府得到国际支持,重整债务,就有可能走出来。”
当地人给李康也留下了复杂的印象:佛系、友善以及一种不好形容的“假体面”。
7月7日晚上,李康在回家时路过了一个加油站,那里正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有的人将后备箱打开,坐在那里聊天;有的人将车里的水、食物拿出来分享;有几辆车因为缺油无法启动,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众人帮忙推一把。
在抗议游行中,很多人也表现得绅士、体面。7月9日占领总统府时,并未发生激烈的打砸抢事件,甚至有人弹起了里面的钢琴,离开时,还专门打扫了卫生。
“斯里兰卡曾被英国殖民很长一段时间,英国绅士文化在这里影响深远,很多本地人就追求英式绅士风度。但他们一群人时,都表现得很绅士,一个人时,人品就很差。”李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