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泗翰现在在北京的一间律所实习。
他的日子很简单:每天下班煮一碗面条吃,然后继续为专升本努力;到了周末,就骑上单车逛遍北京城。
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独自一人,偶尔夜深人静,也会读一读那些来自监狱外的信。
7年前,15岁的陈泗翰遭遇同校学生霸凌,纷争中刺死霸凌者,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一年多前刑期结束,他茫然且小心翼翼地重启原来的生活。
可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节目《和陌生人说话》中,陈泗翰苦涩地调侃自己是没有青春的人。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然而,当他平静地叙述起自己的生活时,少年的眼里依然有光。
上天不由分说摧毁了他的人生,他却在自我和他人的救赎里,活成一个善良、感恩的人。
如果此刻的你觉得生活很难很苦,不妨看看。
或许,能给遥远的你一些力量。
时针拨回2014年4月30日,那时,陈泗翰还是一名初三学生。
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但跟谁都相得来,学习上也认真刻苦,很少让人操心。
因为成绩好,两年前,陈泗翰被送到50多公里外的中学读书,寄宿在二伯家,父母则留在老家打工。
眼下,他所有心思都系于升学考试,希望能和同学们一起考上理想的高中。
但这世界有时很离谱,你明明认认真真地生活,厄运却会平白无故挡住你的路,毁掉你的所有期待。
那天清晨,陈泗翰急着上学,顾不上在家吃早餐,直接奔向学校食堂。
后来他常常为此懊悔,“如果那天我能起早一点就好了。”
事情发生在排队期间,同年级的李小明突然踩了他几脚,并挑衅道“我喜欢踩,你想搞哪样!”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校园霸凌有时候并不需要理由,陈泗瀚只是恰好被选中。
他一把推开李小明,却招致旁边七八个人围上来拳打脚踢,直到被食堂阿姨呵斥,这群人才肯罢休。
冲突过后,陈泗翰继续排队打饭,准备吃早餐时,发现汤里漂着一坨白色的泡泡,是唾沫。
那群人里的其中一个问他,“你服不服?”陈泗翰没敢回应。
第二节课下课后,李小明等十多人把他围堵在楼梯处,辱骂,扇耳光,用脚踹……周围的同学们出声阻止,但没人敢上前。
将近半小时后,上课铃声打断了这场暴力,但李小明也放话了,下午放学还要打他。
此时距离中考还有一个月,面对这群经常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陈泗翰无力抵抗,更不敢示弱——那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然而,“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死亡的预告一直在耳边萦绕。
对于遭受校园霸凌的孩子来说,那种不知拳头何时落下、欺凌不知何时终止的恐惧感,几乎能把人逼疯。
高三的表哥发现了陈泗翰的不对劲,但表哥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只叮嘱他不要出校门,放学后就去接他——他以为学校是安全的。
可他低估了校园霸凌的隐蔽性,更忘了初中放学时间比高中早。
下午五点多,陈泗翰被强行拽出教室,同学们远远跟着,依然不敢上前。
所有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求助大人——从学生的视角看,如果没有24小时的贴身保护,霸凌还是会发生,后果甚至更糟,他们不愿意冒这个险。
于是,事情逐渐失控。
一行二十多人把陈泗翰带到学校附近的小巷里,那儿围墙高筑,没有监控,是校霸们敲诈欺凌学生的地盘。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小团伙里的「大哥」阿龙怂恿李小明,“你不把他杀到,不要来见我。”
陈泗翰慌了神,恍惚间感觉有人往他衣服里塞了东西,他摸进口袋,是一把弹簧刀,刀刃没合上,割伤了他的左手。
此时,他还抱有一丝希望,不断给表哥打电话。
但李小明没给他时间,挥着拳头即将砸向脑袋,陈泗翰本能防卫,手里的刀却划伤对方的锁骨,血流了出来。
这个举动激怒了对方,李小明也掏出了弹簧刀,再次冲上来。
在那致命的一分钟里,陈泗翰左后背被刺一刀,李小明胸口被刺一刀。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几分钟后,表哥在路边找到了因失血而瘫软无力的陈泗翰,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知道,身后的李小明追出几十米后就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等不及父母到场,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将昏迷的陈泗翰推进手术室——左后背的那一刀导致开放性气胸,左肺被压缩75%。
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后,陈泗翰回来了。
但李小明没有。
6月9日,警方以涉嫌故意伤害批准逮捕陈泗翰。
两个月后,法院一审判处他8年有期徒刑。
谁也没料到,一场校园霸凌的代价,是一个少年的性命,一个少年的人生,和两个家庭的崩溃。
李小明的父亲说,自己平日里对儿子「严加管教」,甚至打断过一根木棍。
这样的教育,对小学没毕业的他来讲似乎并无不妥,他也从未听说过儿子在外跟人打架。
噩耗传来,他难以置信。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父亲失去了儿子,他绝不认同「防卫过当」,也不肯出具刑事谅解书。
接到判决通知那刻,陈泗翰的世界轰然倒塌。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拼命捍卫自己的人生,到头来却要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
比起怨恨,更多是自责。
如果当时圆滑一点,如果当时冷静一点……这些念头折磨着陈泗翰,他只能背着人哭,在失眠的深夜里独自煎熬。
后来二审维持原判,他被安排进未成年犯管教所,起床、劳作、休息、娱乐,都要按照规定来,今天的日子重复昨天的生活,自由被割舍在八年刑期之后。
陈泗翰本不属于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望着蓝天白云发呆,从中得到一丝安宁;信里,他告诉同样痛苦的父母,“想我的时候多看看天,也许我也在看。”
要一个原本未来光明的少年,去正视这支离破碎的人生,太难了。
同学来探视,陈泗翰又高兴,又难过。他知道自己没被忘记,也清楚校服和囚服的区别——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变了。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可他更明白,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如果无法还原,或许可以靠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要么虚度时光甘愿堕落,就此葬送自己;要么绝地求生,咬紧牙一点点往上爬。
“至少我还不想浪费掉这寒冷的年华”,陈泗翰选了后者。
图 | 源于节目《面孔》
他拜托家人寄去课外书和吉他,每到娱乐时间,别人看电视解闷,他抱着吉他练习,娱乐时间结束,他又拿起书本研究乐理。
不单是吉他,他还自学萨克斯,和其他少年组成乐队,也会尝试创作,写诗,写歌,还赚了几十块稿费。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在未管所无法正常完成学业,陈泗翰就申请读中专,读自己喜欢的计算机,中专后接着读法学,顺利拿到大专文凭。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毕业那天,未管所给孩子们拍了毕业照。缺席的典礼,以另一种方式补上了。
他被命运丢弃在阴暗的角落里,却一直努力向阳生长,不屈的生命力救赎了自己,也逐渐感染了其他人。
未管所的孩子大多脾气暴躁,爱用脏话拳头解决事情,但陈泗翰从不使用暴力,“我不想用,也不屑用。”
身为小组长,他事无巨细地教新犯如何适应未管所的生活,会耐心沟通,也会记得他们的生日。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 陈泗瀚回忆在狱中的生活
尊重和关心,让陈泗翰赢得所有人的认可。
后来出狱,他把所有东西都留给狱友,希望他们也能好好对待自己的人生。
唯一带走的,是一沓信。
那些信件里,有父母寄来的家书。
一个月只有半小时的探视机会,每一次,他们都会从90公里外迢迢赶来,“他只有我们了。”
更多时候,他们在高墙外为陈泗翰的案子奔走。
父母坚持儿子是防卫过当,判决书上的「故意伤害」,始终是扎在心口上的一根刺。
后来二审维持原判,母亲强忍心痛,给陈泗翰写下一封信。
“作为男人就得有勇气去担当,妈妈相信你,无论去到哪里,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家人们,同学们都等着你。”
但即便无法改变刑期,至少,不能让儿子一辈子都担着杀人犯的罪名。
图 | 源于新京报
为此,这对伤心的父母求助过许多律师,都觉得案子判重了,可谁都不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直到敲开林丽鸿的门,对方看完材料,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为陈泗翰平反。
在未管所会面时,林丽鸿告诉陈泗翰,人生总是苦甜参半,“你已经尝遍苦味,接下来会是甜的。”
的确,囚牢里的日子是苦涩的,而他人的善意,给了陈泗翰苦中的一点甜。
刚进未管所的时候,陈泗翰遇见了满脸胡茬、幽默风趣的陈警官。
他仔仔细细翻阅了判决书,劝慰道:“八年的刑期很漫长,但如果你想学习,它就是一个学期;如果你浑浑噩噩度过,那刑期就真的是刑期。”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正是这句话,让陈泗翰鼓起勇气正视生活,他开始学习、练吉他、参加活动。
他还收到过一支钢笔,上面刻着“Never Give Up(永不放弃)”,是另一位警官对他的祝福。
支撑着陈泗翰度过漫长刑期的,还有初中同学的惦念。
一审判决后,班里55名同学自发写下联名信,签字,按手印,请求法院轻判。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杀人犯,他曾经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也是一名积极向上的同学,更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受害者,一个需要你们保护的受害者。”
字字真情,句句恳切。
虽然没能改变什么,但陈泗翰知道,父母之外,还有很多人牵挂着他。
服刑的这些年,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同学们的信。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信里头,有日常点滴的分享。
“我渐渐喜欢上了英语,不仅仅因为它被广泛使用,还有一点点女生的小虚荣心了。嘿嘿!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会不会很酷呢?”
有心疼和牵挂。
“你说你一切都好,问你什么,你都说好,那一刻眼泪在我的眼里差点出来了,但没有,因为我想你看到的我们是高高兴兴的。”
有安慰和鼓励。
“你的笑很好看,不像我一样笑起来很丑,一定照顾好自己,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希望,没有人会让你输,除非是不想赢,这个世界值得你深爱!”
有守候和期望。
“我们的八年之约,虽然你被限制了8年的人身自由,但也不能气馁,不要放弃自己,努力做好一个完整的自己。”
青春的情谊很简单,也很真挚,哪怕高墙阻隔、光阴流逝,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这份情谊始终闪闪发光,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煎熬的日子里,陈泗翰会把信翻出来,一遍一遍地读。
直到现在,这些信依然是他生活的动力。
图 | 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一审判决后,陈泗翰母亲去学校拿资料,曾亲眼目睹另一场校园霸凌。
二三十个少年围殴一个,手里还拿着长刀,被打的孩子鼻子、嘴角都是血。周围有许多商铺,但没有一个成年人敢报警。
“ 那种场景,不但小孩子害怕,大人也是害怕的。”
她无数次想过,如果那天有人报警阻止,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图 | 源于节目《在人间》
但,没有如果。
李小明赔上性命,陈泗翰赔上人生,无论如何弥补,“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枪响之后,没有赢家。
如今,陈泗翰一家还在为重审案件而奔波。
不单是为了自己的清白。
正如林丽鸿律师所说,陈泗翰代表太多人了。
“我们不仅仅是要守护一颗陨落的星辰,更是要守护满天的繁星。”
资料来源:
1、《和陌生人说话:狱外来信》
2、《刺死霸凌者》 澎湃新闻
3、《瓮安少年杀人事件》 极昼工作室
4、《刺死“霸凌者”后,小城少年犯的2264天》 南方周末
5、《在人间 | 写给刺死霸凌者的13封信》 在人间living
6、新浪微博:林丽鸿律师、陈泗瀚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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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源于节目《和陌生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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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