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工业化兴起时,“手工制作”一度成为生产率低下、质量参差不齐的代名词。然而,到了工业生产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又开始厌倦由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毫无差别和特色的产品,手工制品又恢复了活力。
“手作人”的使命是制作真正的手工制品。他们以贩售手工制品为生,以拥有卓越的手工技术为荣。
不知该如何讲述张永红的故事,他的人生跌宕起伏,苦乐参半。说得太苦,怕听者沉溺于同情而忽略了他原本的才能,说得太轻松,这却又不是张永红真实的生活写照。我对张永红说,你把你的经历“剪”出来吧,这一定是一幅无人能敌的作品。
因为在这件作品里,人们会看到,上天没有给张永红一个自由的身体,却让他拥有了一双灵巧无比的双手和一颗坚韧顽强的心。
4平米的剪纸店
如果你去过北京的南锣鼓巷,是否遇见过这样一间店铺——它坐落在南锣鼓巷东南角的炒豆儿胡同里,面积不足4平方米。没有气派的门面和醒目的招牌,没有24小时循环播放的扩音喇叭,也没有漂亮的服务员卖力地往你手中塞小广告……你低着头刷着手机,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即便视线落在了窗上的红色剪纸上,或许也只是停顿几秒,便被从主干道上传来的喧闹声吸引走了。
2008年,张永红加入“北漂一族”,寻寻觅觅,终于在南锣鼓巷这一隅偏僻处扎根下来,虽然只有4平米的空间,但是靠着这间小店,他向来到南锣鼓巷的游客们推销自己的剪纸作品为生。
“4年前,生意还不错,30块钱一张,有时候做的还赶不及卖的。那时候来旅游的年轻人、大学生买的最多,偶尔也会有老外。老外喜欢花花草草自然类的主题,中国人喜欢福禄寿财喜庆的花案。”
买剪纸的人多,来想拜师学艺的人也不少。2017年,张永红通过国家级联合法人社团艺术评审专家委员会审定,荣获“工艺美术家”资质。2018年,在首届非物质文化遗产剪纸工艺文化最具影响力剪纸工艺大师评选中,获“冠军金牌剪纸工艺大师”称号。
获奖后的一段时间,张永红一度成为媒体焦点,记者们蜂拥而至,想要报道他的故事。“有的人来了好几次,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但我跟他们说,我有什么好采访的呢?”
“没感觉自己红了,有没有奖金也无所谓,主要这是对你手艺的肯定。”张永红说。
事实上,张永红的确没有“红”, 权威认定的荣誉未曾给他带来直接的经济收益。随后的几年,他仍然蜗居在南锣鼓巷这片立锥之地,靠剪纸维生。只是周围的一切变化得太快——北京的房租一直在涨,南锣鼓巷的店铺越开越新潮,游客们拿着手机这儿拍照,那儿拍拍,但大家对手工剪纸的兴趣似乎不如从前那么浓烈了。
“大家进来看看,拍拍照也就走了,偶尔买个8块、10块的生肖。”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暴发,原本不见起色的生意更加雪上加霜,张永红两度因为交不出房租险些被房东请出。12年北漂的生活似乎又要回到起点。
而这时,他常常想起遥远的家乡,那里有他想念的人儿和融在黄土地里对剪纸浓浓的热爱。
家乡的剪纸情
剪纸是中国最古老的民间艺术之一,其历史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那时造纸术还没有发明,人们就运用竹片、树皮、皮革、金箔等各种材料进行雕刻。到了汉唐时代,妇女喜用金银箔剪成花钿贴在鬓角为饰,也被认为是剪纸最早的雏形。南宋时期,以剪纸为职业的行业艺人已经开始出现了。据宋人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当时的杭州就有专门的“剪镞花样”者,有人善剪“诸家书字”,有人专剪“诸色花样” 。
剪纸在民间,特别是在农村保存了丰富的血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乡民们都会自备剪纸装点墙壁、门窗、房柱、镜子等处,以求吉祥如意、福寿之意。另外,不同的地域也形成了不同的流派,比如北方剪纸粗犷豪放、纯朴简练,南方剪纸则更倾于秀雅繁茂、精致和美。
1973年,张永红出生于陕北延川的一个乡村。从他记事起,奶奶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剪纸高手”。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要人找到家里来,请奶奶剪窗花。
陕北剪纸线条淳厚有力、剪纹简洁,包含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和边塞特色。奶奶不用画画,不用打线稿,直接上手就可以剪出活灵活现的十二生肖和花花草草。后来奶奶老了,做不动了,村里人又开始来找母亲剪。
剪纸没有“传女不传男”的说法,但是在村里,被指望着养家糊口的男人们一般不会干这种手艺活。
张永红12岁跟着奶奶学习延川剪纸,是因为他得了一种“怪病”,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无法参与繁重的体力活。身体的不自由让他只能天天坐在院子里,用画笔临摹眼前的猪、牛、羊、鸡,反复画,反复观察。
“我爸说,‘你就画十二生肖,必须把它学好,画不好就不许吃饭。’于是,我上百遍地画,不断地练习,现在都已经印在脑子里了。”
“那时候也没有专业的工具,一些很细节的地方,我就拿注射器的针头一点点刻出来。如今手上的30多种刀具,都是我自己做的。”
从10多岁起,母亲做不完的剪纸活开始让张永红帮忙做。张永红剪着剪着就在村里做出了名气。
“那时候跟人比赛,只要抽一根烟的时间,我就能剪出两个直径一米的‘囍’字。”张永红骄傲地说。
疾病的阴霾并没有夺走张永红童年的快乐。相反地,他靠自己的才能受到了足够的尊重和欢迎。“小学那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吸引力,好多的同学都喜欢跟我玩。老师走了,我就是大家的‘老师’。”
“学校离村子15有公里远。夏天放学,我和几个朋友常常不着急回家,而是爬到附近的山坡上,搭草篷子,然后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拿出来,搭灶做饭。”
“我走不了路,爬不了坡,朋友们就用一个麻袋,绑在木杆上,把我抬上去。白天我们在草篷子吃,晚上就睡在里面。可好玩了,就像梁山好汉一样。”
张永红永远忘不了那时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但快乐总是短暂的。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在10岁的那一年辍学了。后来,身边的朋友们渐渐长大,一个个开始走出了小村庄。
闯荡天涯的流浪手艺人
“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我是老三。18岁之前,我父母只允许我在村子周围活动,当时他们就撂下了一句话,‘只要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你就休想出这个大门。’”
可是看到同龄人陆陆续续都出去工作了,18岁的张永红还是萌生了“出去闯天下”的心思。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我哥的朋友替我报名参加了陕西省的一个剪纸比赛,没想到获得了一等奖,我当时就感觉自己了不起了,想出去找份工作。”
于是,他“逃跑”了,让一个拉牛车的农夫把他拉到了县城,然后又让人拉到了车站,就这样辗转来到山西太原。
“那时候也是胆子大,在太原呆了半年后又去了江苏、浙江、上海、山东、深圳……跑了十几个省。”
“在山西太原那会,我白天就在五一广场的马路边给人剪纸,2毛钱1张,剪得最多的就是十二生肖。晚上附近的电影院有保安值班,我就睡到电影院大门口。夏天有的时候,苍蝇盘在我脑门上飞,吵得我都睡不着,冬天下雪的时候,脚都被冻肿了。”
“好心人很多,有的人直接给我一块钱就不要找了,所以我一天都能挣个五六十块,攒了一些就去银行存起来。也因为这样,我被小偷盯上了。”
张永红说有一次,流氓用刀子抵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说出银行卡的密码,他死活都不愿意说。幸好有好心人路过,报了警才得以脱险。事后,警察联络了张永红的家人,把他送回了老家。
“我哥把我接回去后,我母亲说什么都不让我出去了。我爸也觉得剪纸没有活路,于是给我找师傅,让我学算卦,还让我学做银活。”
然而,学银活需要体力,在经历了几次骨折后,张永红最终没有学成。算命师傅也找了七个,最后一个算命师傅终于说出了张永红心中的困惑,“你只有靠剪纸才能有出息”。
于是,张永红决定再去西安闯一闯。
来到西安后,张永红的确遇到了贵人。一位好心的房东十分赏识张永红的才能,决定和他一起开办剪纸培训学校。而这一开就开了8年,经营得最好的时候能有42个学生,从经济上来说,也为张永红带来了稳定的收入。
“不少大学生都来学剪纸,他们不像社会上的人那么复杂,我特别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我也希望能把剪纸这门手艺传授出去。因为我终究是要老的,眼睛也渐渐不好使,我希望在我剪不动的那一天前,能培养出一个好徒弟。”
张永红的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已有了很不错的结局,但一定有人会好奇为什么他后来又去了北京?而困扰张永红一生的病魔究竟是什么?
“爱管闲事”的张永红
3岁那年,张永红被查出患有“成骨不全症”,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骨疾病,俗称“瓷娃娃病”。换句话来说,他的骨骼像“陶瓷”一样脆弱,极易发生自发性骨折,这也导致张永红的身高始终停留在70公分。
2010年,张永红的女儿出生后不久也被发现患有“成骨不全症”轻微症状,为了方便女儿看病,他决定放弃一切来到北京。
在目前的医疗技术下,“成骨不全症”很难根治,只能通过“补钙”的方式减少骨折的几率。女儿现在的病情稳定了许多,但由于上学的关系,目前只得留在陕北老家生活。为了节约开销,张永红也已经两年没有回去。
“我女儿也会剪纸,现在十二生肖剪得可好了!”谈起女儿,张永红语气里充满了幸福与骄傲。
在南锣鼓巷,虽然四平米的空间实现不了张永红“传道授业”的梦想,但他在工作之外,仍然乐善好施,尤其是帮助和他一样身体有困难的朋友。
他成立了 “天思健残疾人创业”互助群,群里有40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残疾朋友,他时不时组织大家外出活动,免费教他们剪纸技艺。
“我们还组织唱歌、跳舞,有时会一起出去摆摊。你会发现很多残疾人都想靠自己的本事干活挣钱。”
张永红爱管的“闲事”还不止这些。疫情期间,他常常走上大街,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提供食物。
“光后海最起码有二三十个流浪汉。大多是因为身体残疾或者疾病的关系,还有的是小偷,偷不到钱了就成了流浪汉。”
好多人说他是‘傻子’,自己都吃不上饭,还要给流浪汉,但他不以为然。“我就是这样一个爱管闲事人,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只帮助真正的可怜人。对于那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我会加以规劝,甚至举报。“
“我的目的是引导他们和正常人一样,能够学门手艺就去学手艺,能够工作的话就去工作一下。别人施舍你的钱总有一天会吃完的,靠自己的本事挣钱永远挣不完。”
2019年10月,张永红历时一年半,完成了人生最得意的作品——《清明上河图》长卷。作品全长约8.5米、宽约70厘米,人物千余位、动物上百余匹,其中亭台楼阁、船只车轿精致细腻,栩栩如生,都是他按照《清明上河图》原画,一比一刻画出来的。
他同时剪了六幅,其中四幅捐赠给了曾经帮助过他和女儿治病的四位善心人,而打算用于拍卖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却不幸被小偷入室盗走了——这幅作品是他用来为女儿治病筹款的希望。作品丢失之后,张永红多次向有关部门报案,至今没有收到答复。
然而,这样的磨难并没有击垮张永红,他把留在身边的最后一部《清明上河图》剪纸作品也捐献给了愿意帮助他传承剪纸技艺的上海世久基金会组织。
“我父母那时候觉得,如果我出远门,不是饿死在外面就可能会冻死在外面。但我靠着剪纸一路走下来了。
“现在我用自己赚的血汗钱给孩子看病、交房租。日子很拮据,但我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能帮助到更多的人,我自知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如果有人愿意帮助我实现心目中的梦想,我会一辈子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