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们举家南下,从兰州前往广州。那是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整整三天三夜。当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去电话亭打个长途电话都要按分钟计费。在一个西北小孩眼中,坐上这趟从兰州发出的最远的火车,就像去异国一样遥远。离别对我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要告别亲人,告别故乡。送站的人挤着冲上火车,帮忙放行李、收拾床铺,东西都弄好了,还是舍不得下车。这时列车员开始赶,“开车了,下车下车!”有人仓皇地从车窗跳出来,场面一度混乱。男人们下了车就点烟,你一根他一根地分一分,手上夹着烟好像有了一个抓手,其实都是掩饰。
我记得很清楚,火车开动前要先放气,“嗤——”的一声,两秒钟后车身就动了。那些刚才还在聊天的、抽着烟的乌泱乌泱的人,忽然不动了,鸦雀无声地站着,全部看着火车。随着列车咔嚓咔嚓地行进,所有人的眼泪在一瞬间弹开,一群人追着车走,渐渐跑起来,直到看不见火车。
我从兰州哭到西安,那一年我十岁。
买到卧铺票是幸福的,能有睡觉的地方。硬座是人间真实,过道、厕所、车厢连接处都站满了人,睡觉就在地上睡。车上有尿味、骚味、汗臭味,还有方便面味、火腿肠味,混杂在一起。但其实还有一种味,那是人情味。每停靠一个车站,有人下车买当地特产、水果、烧鸡,拎上来给大家分着吃。坐完一趟三天三夜的火车,左邻右座都留了电话号码,他们真的会再联系。
那时的人情与现在不同。我到现在都记得车上认识的人。
我有很多次往返兰州、广州的经历,从一次坐三天,提速到四十六个小时,再提速到三十几个小时。我对火车的情怀特别深,那里有我很多记忆。有一年春运,我只买到了湖南的票,困了想睡觉就钻到卧铺的床底下。床下是满满的行李,我把它们挪开再钻进去,躺在一个行李包上,窝了一天一夜回到兰州。每到一站会有工作人员来检查车,用重物敲击车底,“当”地一敲,声音特别响,仿佛就在我耳朵底下。
那时去广东的人很多,改革开放初期,沿海城市因为经济发达,充斥着很多机会,各行各业都很兴盛,也诞生了黑社会和夜总会。那里有投机的商人,也有做企业的老板;有人是去打工,也有人为了钱不顾一切。有到处是说着广普的大款,腰上系着金利来皮带,手里拿着大哥大。我们家我爸也去了,我妈也去了,北方人在那边很不容易,会被欺负被打压。
少年时期的我并不快乐,那里大人讨论的好像除了钱还是钱。我从西北的农耕之地,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大家都很在意物质,很现实。一聊天就是谁家老公是干什么的,谁家里花多少钱买了什么,会比较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太魔幻现实了。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并不好。人们有缝隙就要钻,有钱就要去拿,就像疯了一样。
所以在演苗青山的时候,我能理解那种状态。
我觉得苗青山内心有点畸形,他不是一个特别正常的人。在我的想象里,苗青山生父是一名小提琴家,他从小热爱音乐,专攻长笛。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嫁给一个酒鬼,他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长大后先是在动物园市场练摊儿,后来去广州认识了干走私的瓦西里,认他做师傅,也从此走上不归路。
华哥(刘德华)演我师父,我们一直在香港深圳倒腾货,渐渐上了道。市场开放之前,很多水货从香港进入内地,倒爷们大赚一笔。之后的十几年间,经济迅速发展,各类商品逐渐丰富。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进入经济衰退期,中国商品成为抢手货。一趟漫长的中俄列车,滋生了大量“国际倒爷”。
我和师父也在这趟列车上找到新的商机。火车一到站,俄罗斯人就扑向站台,货物源源不断地从车窗甩出,一边拿货、一边交钱。车上有很多商人,身上藏着大量现金,有人把它称为“发财列车”。但这辆车的安全有一个漏洞,离开中国边境时,中国乘警按照规定下车。列车继续前行,驶入“真空地带”,有人动了歪心思,盯上了乘客的钱财。
我们的电影《93国际列车大劫案:莫斯科行动》就是根据真实案件改编的,在原型人物的基础上做了一些丰富的塑造。有些细节是我跟导演提的,既然是我演,我就不想演一个脸谱化的匪徒,那样没什么意思。剧本提到苗青山喜欢听交响乐,我就在人物小传里写完了他的一生。
我给苗青山选了长笛这门乐器,然后请老师教我。我跟导演说,希望拍一场苗青山想象中的自己——穿着白色的礼服,像白马王子一样在台上演奏长笛,身后是一整支交响乐团。导演同意了,就为了这一个镜头,我练了一部戏的长笛,一有空就在房间里跟着老师练。
拍这场戏是2022年秋天,在哈尔滨。疫情之下很难找到外国交响乐团,副导演搜遍了全国的乐手,凑齐了一支全是外国面孔的交响乐团。指挥往中间一站,我走上舞台,感觉跟真的一样。台下坐满了演观众的群众演员,我演完下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给我鼓掌。
我觉得苗青山是有些人格分裂的,倒货、抢劫是他生存的方式,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又渴望成为一个优雅的人,有空就身穿西服、打好领带,坐在莫斯科大剧院听交响乐。他有反社会人格,在杀人犯罪的时候他都带上耳机,在澎湃的声音中去做一件极端邪恶的事。
每个人都有好和不好的一面,苗青山不好的一面被激发了,像癌细胞一样生长,最后吞噬了人性。故事的结尾,警察审问“我”的时候,我说:“我应该收获的是鲜花和掌声,这是我对自己生命的愿望和设想,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张涵予演警察,听完这话,他说了一句:“吃个饺子吧!”
这几年我越来越不喜欢在大城市待太久。我特喜欢小地方,到了那儿就开心。拍《山海情》在宁夏闽宁镇住了两个多月,我真是太喜欢了。年初拍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住在四川巴塘县,地方很小,保留着淳朴的风气和慢悠悠的节奏。那种生活方式、价值观、人生观,完全不一样。它不会给你有任何压力,人到那里,就像躺在一片土地上一样,特别踏实。我觉得这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人应该是这样的。在藏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做任何事都遵从内心,没有太多效率,但我反而觉得,“干嘛要那么快,那么急呢?一开始在坝塘拍电影,我总是很着急,觉得怎么一早上才拍了一个镜头。后来才意识到,那又为什么要一天拍五场戏呢,对吧?
然后我就待着,早上晒晒太阳,不是也很好吗?坐在帐篷里看我的书,不是也很好吗?大家在一起不紧不慢地聊聊天,每一个镜头把它拍好,也很好。为什么要那么着急,那么慌张,为什么要有效率?离开大城市之后,人可以真正放松下来,越待越松弛,越待越松弛。每一天好像没做什么,但你自己感觉很丰满。
我今天发了三个小时的呆,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感受风从我脸上吹过,真的太美妙了。我看到高原的云在变幻,从一开始有很多的思绪,到慢慢变得没有思绪。那一刹那,一切都太好了。如果现在能跳上一趟出走的列车,我想去拉萨晒太阳。
大约2010年之前,我喜欢背包旅行,在路上认识了几个嬉皮士朋友。后来我有空了就去找他们,他们是永远在路上的一批人。在路上生活、学习,甚至结婚、生子,没有家,只有帐篷。到一个地方靠自己的手艺活挣钱,比如有些人会做手工艺,就到一个地方摆地摊,非常悠哉地活着。等一下趟旅行的路费攒够了,就再一次出发。
我今年给自己的设定是想忙一点,生命的紧迫感在这一年特别强烈,如果一天浑浑噩噩浪费了时间,会特别难受。我有太多事要做,喜欢的事都很需要时间,我想把冲浪、滑雪技术提高一下,想在家里多看几本书。工作也是全年没有停,因为今年就想忙一点。也许我突然又不想忙了,一切都有可能。
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命体验,我也想去感受。生命很短,留给我们时间并不多。我马上快四十了。有时候我也会想,难道我的生活就一直是片场、酒店吗?这样当然可以,因为有角色、有故事,我也可以活得很丰富。如果没有喜欢的故事和角色,我就回到生活中,去找喜欢的体验了。我希望我的生命是一直活的,永远是让自己有新鲜感,永远有乐趣,在这个地方没有乐趣,我就去那个地方,不想被外在的价值观束缚住。像我那几个嬉皮士朋友,如果有一天也想这么活着,我可能就那样走了。
摄影 Oliver June
造型 Sherry
采访、撰文 陈晶
服装编辑 St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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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美术 Oo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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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助理 张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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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fu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