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
上个月,去上海看曾静萍的梨园戏,新编《御碑亭》,有人将这出戏与此前的《皂隶与女贼》、《董生与李氏》并称为曾静萍的“女性三部曲”。记得初见《皂隶与女贼》的惊艳,观摩《董生与李氏》的愉悦,所以,第三部当然是不看不行。
《御碑亭》向小剧场京剧经典《马前泼水》致敬的意味非常明显:都是对传统老戏进行“翻新”自不必说,而且都在“全剧终”的时候,用一首流行歌曲作结。《马前泼水》用的是田震的《执著》,新《御碑亭》则用了姜育恒的《再回首》。快二十年过去了,当这个混搭再次出现的时候,剧场里发出一阵细碎的讪笑,唔,接驳得还是有点突兀,观众有轻微尴尬。
《御碑亭》讲述的是儒生王有道进京赴试,留妻孟月华只身在家。清明,月华祭扫归家途中遇雨,避于御碑亭。又来一秀才柳生春,二人终宵末交一语,翌日雨止各去。丈夫归来,获悉此事,再难容妻。月华苦辩不果,万般无奈,自请出门。后有道生春皆中试,二人结伴回乡,于御碑亭重遇正要离开的月华。三人重逢,落花流水雨落纷纷,他们还回得去吗?
当然,老戏中,孟月华一定是回去了。但小剧场里的三人行,“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泪眼蒙眬”。孟月华的态度当然必须是三个字:不回去。尽管王有道确乎已然是真心忏悔,但女主也必须是倔强到底的,不,回,去。不知道别的观众有何观感,至少于我,这貌似自尊自信自立的傲然之姿,与老戏里和稀泥式的大团圆,一样缺乏说服力,缺少情绪的逻辑链条。
这是一场源于误会、偏执的风波,其中自然有男性的颟顸狭隘愚蠢,女性的委屈难诉。可是,但凡对婚姻、感情的复杂有所体会,对犯了“七出”的女性在彼时的社会环境中可能会面临的窘境有所了解,都知道女主角毅然决然“我一个都不宽恕”的态度,是作者的,而不是孟月华的。
这让我想起常在网上看到的景观:总有一些在感情漩涡中辗转反侧的人,愿意去找网上的陌生人“求骂醒”,他们得到的答案几乎也总是众口一词的促狭:“你知道,我们一向都是劝分不劝合的。”
对于一位明代的女性,孟月华的困境绝对不是一道轻而易举就能写出标准答案的“送分题”,编剧给她指出的却是“网友式路径”,它看起来是铿锵有力的,却遮蔽掉世道人心的复杂幽微。所以,她这种貌似凛然的姿势便徒然地只剩下了凌空蹈虚的姿势,与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董生与李氏》、《皂隶与女贼》是没法比的。那两部戏里的“女强人”李氏与女贼在主张自己爱的权利的时候,多么通透练达,她们主动大胆又细腻温润,且对她们的“对手”富于同情心。在那两个故事里,爱情这件大事也是靠了相爱双方的共同努力才终于达成圆满。比较起来,新编《御碑亭》就太单薄了,它更像是少女式任性,对人性的弱点也少了几分体贴与宽容。曾静萍在前两部戏中颇有一种“正邪两赋”的调性,聪明伶俐中又有点小坏,妙趣谐趣宛然天成。而在这部新戏里,她的好本事都不得施展,真急人。
将直男视角转换为女性视角、对老故事进行“翻新”蔚然已成小剧场京剧创作路径之一,比如,《马前泼水》对应《痴梦》、《惜·姣》对应《坐楼杀惜》,彼此像控辩双方公堂对质,立意已然惊世骇俗,而颠覆与推导的过程又合情合理,翻得好,便是振聋发聩海沸山摇。
传统戏曲本来就具备高台教化的功能,它弘扬的是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男权之强势在戏曲舞台上体现得特别淋漓尽致。许多戏文已经构成对现代文明价值观的严重挑战:比如,你确实不大好指望一个当代女性能对王宝钏与薛平贵这样的男女关系模式发生“共情”。尽管从纯技术与纯艺术的角度,它是那么的美妙绝伦。所以,利用小剧场这个新道场,老故事新角度、新观念旧道德,铿然对撞,常有事倍功半的功效,又可以吸引大批对传统戏曲尚未入门径的年轻观众。
近日又见有小剧场京剧将笔触伸向“诱僧”这个更刺激的题材。上海几个戏剧界、昆曲界的年轻人搬演了徐渭的《四声猿·翠乡梦》。《翠乡梦》讲“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故事,玉通和尚持戒修行,强人派妓女红莲色诱使之破戒,和尚怒而转世投胎为仇家的女儿柳翠,堕落为娼专门败坏门庭,最后“她”(其实是“他”)经师兄月明和尚点醒,重新皈依佛门。新编者将人物删减合并,月明和尚前世即是诱僧的红莲。不管是作为临安府尹的报复工具红莲,还是转世为点化柳翠的月明和尚,持戒者与破戒者,两世轮回互为镜像,其构思之精妙,简直比徐青藤大人还要高明些也未可知呢。几十年修持一朝破功后的玉通悲愤愧悔痛不欲生之际,红莲用另一套迥然不同的价值观戏谑了这位失败的修行人,谈笑他“我执”深重,贪嗔痴三毒无一不备。那一段台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脆生、俏皮,妙哉妙哉。
然而,其实在我,又觉得这巧与俏里隐伏着的残忍可能是年轻的改编者未必意识到的。与红莲/月明的强势相比,玉通/柳翠始终左支右绌。可是,姑娘啊,破了别人几十年坚守的信念,其实是很残忍很残忍很残忍的一件事啊。虽然你打败了他,可不可以在伶牙俐齿妙语连珠理直气壮地讥诮的时候,怀一点点愧疚?施一点点理解之同情?
嗐,其实我这都算是求全之毁,新编《御碑亭》也罢,新编《翠乡梦》也罢,年轻的主创们呈现的已经是很好看、蛮有趣的作品,只是希望,探索人性的那个笔锋还可以向更细微更复杂的向度够一够。
巧得很,《惜·姣》、《御碑亭》、《翠乡梦》的编剧都是80后的年轻人,而且都是女孩子,我惊异于后生之可畏可敬可爱。同为女性,更欣慰于时代的发展,女性平权意识终于爆炸式觉醒,经济独立之后,她们开始对话语权展开奋勇的抢夺。不管有多少男性对“直男癌”的指认多么不适,甚至发明出“女权婊”来予以回击,但我相信许多男性也会反思,既往习焉不察的言行会不会冒犯女性,从而有所收敛,这就是进步是吧?我以为,考虑妇孺的感受,是社会趋于文明之象征。所以,我也愿意把一些过火的、另一种无视于人性复杂幽微的女性表达看作是“小脚初放”新鞋新路的踉跄。
会好的,都会好的。
供图/海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