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禹平水土而使益驱禽[1]。涤荡川谷兮栉梳山林[2]。是以神奸形于九鼎而异物来臻[3]。故丰狐文豹释其表,间尾驺虞献其珍[4];夸父独鹿祓其豪,青马三骓弃其群[5]。此以其壮而残其生者也。
若夫熊狚之游临江兮,见厥巧以乘危[6]。夔负渊以肆志兮[7],扬震声而衣皮。处间旷而或昭兮[8],何幽隐之罔随?鼷畏逼以潜身兮[9],穴神丘之重深。终或饵以求食兮[10],焉凿之而能禁?诚有利而可欲兮,虽希觌而为禽[11]。故近者不弥岁,远者不历年。大则有称于万年,细者则为笑于目前[12]。
夫猕猴直其微者也,犹系累于下陈[13]。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14]。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而伪真。藩从后之繁众兮,犹伐树而丧邻。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15]。耽嗜欲而眄视兮,有长卿之妍姿[16]。举头吻而作态兮,动可增而自新。沐兰汤而滋秽兮,匪宋朝之媚人[17]。终蚩弄而处绁兮,虽近习而不亲[18]。多才伎其何为兮,固受垢而貌侵[19]。姿便捷而好技兮,超超腾跃乎岩岑。既投林以东避兮,遂中冈而被寻。婴徽纆以拘制兮[20],顾西山而长吟。缘榱桷以容与兮,志岂忘乎邓林[21]?庶君子之嘉惠,设奇视以尽心。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
注释:
[1]禹:远古时夏部落首领,相传其主要功绩为率众治理水患,分天下为九州。益:伯益,舜臣,掌管山泽草木鸟兽。 [2]涤荡:疏通。栉梳:梳理。 [3]神奸:指远方神怪之物。《左传·宣公三年》:“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杜预注:“图鬼神百物之形,使民逆备之。”九鼎:传为夏禹所铸,象征九州。异物:远方异域之物。臻:至。 [4]丰狐:大狐。文豹:有华美斑纹的豹。表:指狐、豹之皮。间尾:大尾。驺虞:兽名。 [5]夸父:兽名。状如猿猴,文背、豹尾,能举石投人。《山海经·西山经》:“(崇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举父。”郭璞注:“或作夸父。”独鹿:兽名。祓:除。豪:同“毫”,毛。青马、三骓:《山海经·大荒东经》:“东北海外,又有三青马、三骓、甘华。”郭璞注:“马苍白杂毛为骓。” [6]狚(dàn):动物名,状似狼。乘危:陷入危险境地。 [7]夔:传说中的兽名。《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负渊:依恃深渊。 [8]间旷:僻远之处。或昭:迷惑于显闻。或:同“惑”。 [9]鼷:一种体小色黑的鼠,穴居。 [10]或:同“惑”。饵:诱饵。 [11]希觌(dí):稀见。禽:同“擒”。 [12]细:小。 [13]直:只是。系(jì)累:拴系。下陈:堂下僻陋之处。 [14]褊浅:狭隘浅陋。干:求。韩非:先秦时韩国思想家,后使秦,被李斯等陷害,死于狱中。 [15]项王:项羽。《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占领关中,见秦朝宫室皆焚毁,“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集解引张晏曰:“沐猴,猕猴也。” [16]耽:沉湎逸乐。长卿: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 [17]兰汤:熏香的浴水。滋秽:更加污秽。宋朝:春秋时宋国人,貌美。 [18]蚩弄:讥嘲戏弄。蚩,同“嗤”。处绁:被拴系。近习:亲近狎昵。 [19]貌侵:体貌短小丑陋。 [20]徽纆(mò):拴系囚徒的绳索。 [21]榱(cuī)桷(jué):屋椽。容与:徘徊。邓林:桃林,相传为夸父手杖所化。此泛指树林。
赏析:
咏物之赋,或描写物象以开拓表现内容,显示文学才华,如王延寿《王孙赋》、傅玄《猿猴赋》之类;或托物以言志抒情,自况身世,讥刺社会,如赵壹《穷鸟赋》、祢衡《鹦鹉赋》、曹植《蝙蝠赋》之类。
阮籍《猕猴赋》大抵继承了后一种传统,用于讥刺社会现实,但由于作者生活年代政治局面异常险恶,士人稍有不慎,就可能遭致杀身之祸,故与汉魏之际那些兴寄型的咏物小赋相比,阮籍之赋虽寓含讥刺之意,但写得颇为隐晦曲折,更接近于他“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诗风。《猕猴赋》描写猕猴云:“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而伪真……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举头吻而作态兮,动可增而自新。沐兰汤而滋秽兮,匪宋朝之媚人。”“体似”—“匪类”,“外察慧”—“内无度”,“人面”—“兽心”,作者即物即人,并列多种反差性的词语,可能意在借助描写猕猴以影射“礼法之士”,揭露其不择手段追逐势利的丑恶嘴脸,他们“外察慧而内无度”,表面上“整衣冠而伟服”,一派道貌岸然的样子,骨子里却党附篡政权臣,“巧言而伪真”“性褊浅而干进”,为了追逐高官厚禄,不惜践踏社会伦理,或出卖为人灵魂,堪称一批“人面而兽心”的家伙。这与作者《咏怀诗》第六十七首(“洪生资制度”)的思想倾向较接近。《晋书·阮籍传》载,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司马氏集团中一个著名的“礼法之士”何曾,就尝谗害过阮籍,是典型的“人面兽心”的政客。作者此赋,可能是为这类人画像,撕其伪装,露其丑恶。
在阮籍看来,“人面兽心”的“礼法之士”没有好下场。他曾在《大人先生传》先揭露礼法之士虚伪、阴险、贪婪,“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而后对其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和鞭挞,深刻而形象地指出了在不断变幻动荡,盛衰无常的自然与社会中,礼法之士的价值观念是何等的鄙小浅陋,其崇尚的一切无异于过眼云烟:“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猕猴赋》与之相似,借助即物即人的隐晦表现手法,暗示“礼法之士”终究会落个像猕猴一样的下场,被主人掌控拘禁而失去自由,形神永灭:“婴徽纆以拘制兮,顾西山而长吟”,“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通过宇宙历史变迁及眼前事物盛衰无常之咏叹,来嘲讽追逐名利的世俗之辈,是阮籍文学的一大主题,此赋之立意,大体上也不例外。
阮籍《猕猴赋》在艺术上也具有较鲜明的特色。由于作者推重庄子的“寥廓之谈”(《达庄论》),发而为赋,便多浪漫主义的寥廓之气,恢宏之貌,善于从宏观上把握世界,陈说事理,风神高朗,意态脱颖,舒卷无定质。其《猕猴赋》本赋猕猴,却先从禹平水土而使益驱禽,涤荡川谷、栉梳山林之宏观形势写起,在此基础上胪述“以其壮而残其生”之珍异动物,以及某些因显耀才技陷入危境或贪食被擒的大小动物,而后才进入赋题,对猕猴展开描写。这就改变了东汉作家王延寿《王孙赋》和阮籍同时期作家傅玄《猿猴赋》集中于对猴类动物的关注,以工细笔法描摹某物象特征的艺术路径,而给人以构思超遥茫渺的深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