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的苦乐喜悲一波又一波袭来如潮水,我们沾湿了双脚在岸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需要我们去主动地抵御什么、相信什么、付出什么,之后才能得到幸福与意义的世界。
缥缈的虚构之外,还有着更多的对真实的观察与写照,等着我们睁开眼睛去看,打开心去接受。
这一次故事的讲述者,是三位不寻常的女性。将她们连接起来的那件事,叫:纪录片。她们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她们端起摄像机或者将端起摄像机的机会赋予他人。有了她们,诸多我们未曾有机会一一亲眼所见、所经的现实才能被记录下来,留在时光里。
于是我们决定,记录她们的记录,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也势必将得到力量与启发。
《时尚芭莎》7月刊女性纪录片创作者专辑预告
孙虹, 纪录片导演,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研究生毕业,博士研究生在读。其导演的主要作品有:纪录电影《大学》(2021)《烟火人间》(2020)《飞鱼秀》(2014),媒体纪录片《本草中华》(2017)《本草中国》(2016),抗疫公益纪录短片《手机里的武汉新年》(2020)等。 相关作品曾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电影提名、中国纪录片学院奖最佳创新纪录片、四川电视节“金熊猫”人文类最佳系列纪录片、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中国系列片”、凤凰纪录片大奖评委会特别奖等多个奖项。
“你在故事里认识一个人,被他的故事打动,但是当你在生活里见到他,上去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你发现他根本不认识你。他改变了你,但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这就是纪录片。”
窄与宽
接手纪录片 《大学》的导演工作时,孙虹已经从母校清华大学毕业六年了。
纪录片《大学》海报
2012年,在新闻与传播学院完成了本科和硕士的学习、离开校园之后,她的第一份工作本来与自己的专业和纪录片拍摄没有任何关系。在那样一个即将离开“象牙塔”并抉择将以何种方式与社会链接的当口,孙虹选择了回到家乡上海——“从大众”。她入职了一家国企做marketing(市场推广)。“别人都去了这样的地方,我似乎应该也一样。”
那时候她也想过,通过“校招”的渠道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影视媒体,简历投了、也经历了多次面试,终未入选——“当时女生还是挺不占优势的。”
保守求稳的结果却是,她没有办法在职业里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成就感——“每天都是一样的。”
工作本身是有价值的,但她自己的价值怎么在当中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和实现呢?是在这样的踯躅和困局里,孙虹才意识到: “我还有更多空间和力气,我应该做我真正擅长和热爱的事情。”
她回想起曾经和同伴一起拍摄纪录片时的那些日日夜夜。 “每天接触的都是新鲜的事物……遇到不同的人、跟不同的人聊天,一直都在扩展生命的宽度。”
她开始在工作之余重新回到剪辑台,把毕业前拍摄的记录一档电台节目的作品 《飞鱼秀》完成了。在导师雷建军的帮助下,2014年, 《飞鱼秀》有机会在国内几个重要城市的院线上映。这给了孙虹一记鼓励。 “借着这个机会,我下定决心还是做回我的本行。”
纪录片《飞鱼秀》海报
2018年,一部以清华为记录对象的纪录片项目被提上日程,以期在三年后 清华建校110周年的时机公映。孙虹被选中作为导演之一全程参与创作。
要下至少三年的创作周期打底,是导师雷建军所坚持的。 “越早开始,片子可能获得的力量就越不一样。”孙虹这样理解导师对时间长度的需求, “纪录片本身所包含的,就是时间的力量,我们要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周期里才能看到所记录对象的变化。”
《大学》剧照
《大学》由大一新生、新入职的教师、毕业生、耄耋老教授四位人物线索穿梭始终,在他们位于四个人生节点下的作为与选择中,呈现了“大学”的存在要义与人在其中怀有的理想和发出的光亮。
“人在每一个人生路口处的选择,都将决定着你未来的样子和你可能会给他人带来的启迪、影响。”是带着这样的初心,孙虹和伙伴们开启了《大学》的创作。
长与短
在《大学》的拍摄中,孙虹接触较多的有三位主人公: 大一新生严韫洲,旅美归来入职清华大学的天文学学者蔡峥,八旬高龄依旧在三尺讲台上孜孜不倦教书育人的环境学院士、教授钱易(记者注:著名历史学者钱穆之女)。
好几个画面,在制作的过程中曾将孙虹深深触动。
《大学》剧照
在美国夏威夷一处山顶,蔡峥带着纪录片团队爬到高坡处,指着不远处一排庞然大物一般的望远镜介绍说:“你们看,这就是人类的观天巨眼。”说罢他拿起手机,拍下那个场景。
《大学》剧照
这句话让孙虹一怔:“我从来没有这么理解过望远镜,原来它们是望向宇宙的眼睛,人类真厉害,能把眼睛变得这么大,望向无尽的浩瀚的远处……” 那一瞬,她也更能理解了蔡峥为什么在国内外奋力奔走,甚至不怕被人“怼”,还是要努力为中国争取到制造属于自己的超级天文望远镜。
另一个冬日里,孙虹陪着钱易教授去一位已逾百岁的老师家里拜年。“最初听到这件事我就很感动,原来一个人已经成了院士,也还是要去给自己的老师拜年。这是一个传承的传统。”孙虹用摄像机记录下了那次拜访的全程。
临到要离开的时候,他们注意到老教授家里挂着一幅画,提款处写着 “学生钱易赠”这五个字,令孙虹一阵阵地感怀:“就好像看到了她年轻的时候一样……她曾经也是一个学生、一个年轻人,她从自己的老师那里得到了那么多人生的知识、经验、教诲,然后一直到今天,她还在把这些东西教给现在的年轻人。所谓师道,就是这样吧。”
这五个字的特写,也被摄像机牢牢拍下来了,留在了《大学》里。
《大学》全片长度110分钟,却仿佛可以一览阅尽某种时光的浓缩,穿插的剪辑在四个人之间往来,忽而青葱忽而又年迈。每个拍摄对象之间都互为映射,即使他们年龄相差很多,甚至可能从未在现实中谋面擦肩,但在这场耗时三年有余的影像记录下,他们被安放在一起,让观者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有时候你确实会觉得,从一个新入学的小朋友到钱奶奶这个岁数,时间好短,唰一下就过去了。这就是人生吧。”孙虹拨开了被风吹到面颊上的头发,在2022年的初夏。
急与缓
2022年初春,孙虹诞下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新手妈妈要面临的新难题每天层出不穷,即使如此,她还是会在稍有余力的时候,用手边可以抓到的影像设备,随时记录下宝宝的成长点滴和家庭生活的细碎光影。
只是,她心里有一条清晰的边界,何为私人影像记录,何为要在公共场域内供大众观看和传播的记录内容。她并不为边界的形状和曲折而困扰。
她认为一个职业纪录片创作者需要拥有这样的辨别能力,当你要面对一个感兴趣的选题开始思考和创作时,就要想清楚: “作品的观众是谁?会在什么样的渠道和哪些方面和观众沟通?”这是一门无法全然与政治经济学原理脱钩存在的创作门类,正如“个人”无法完全摆脱“世界”而孤立存在。
孙虹另外一部广为大众所观看和讨论的纪录 片作品名为《手机里的武汉新年》。18分钟的影片由众多2020年初身在武汉的平民集体创作完成。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孙虹又把这部片子看了一遍。“心里好难受。”当时并未在事件重心的她,看到那些乐观的细节,还会为人们的幽默感逗笑,可在当下,她深深理解了其中坚韧的生命力与更多复杂的意味。
《手机里的武汉新年》海报
“做纪录片有时候跟做新闻记者有点像,你要面对的是现实,尤其是现实里的很多困境。也许真的身在其中,反而会举不起摄像机……”孙虹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脆弱”和“感性”。
所幸,两年前的那些画面都被保留下来了,今时今日我们再回头看, 就像看一段历史似的那么遥远。
《手机里的武汉新年》在剪辑阶段,曾有人给孙虹出主意,劝她把片子剪短一点,说不定能在网上传播得更广。 “因为他们说现在没有人有耐心看完一个18分钟的片子。”
也有人提议要她剪掉前期那些并不欢乐的段落,只保留“有趣”的、“正能量”的部分。她都扛住这些压力坚持了自己的初衷。“这是一段完整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管有的时候是不是大家已经知道了所以不想看,我要留下来,它以后会有意义的。”
孙虹无意以记录教诲世人或是影响什么。“太有意图的东西,会变成一种工具,也会变得偏颇。”
她以为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记录下来,意义这种东西,就交给时间慢慢显影吧。
QA
《时尚芭莎》:你的耐心,是从哪里来的?
孙虹: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耐心,我只是很向往能够有时间慢下来做一些事情。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喜欢纪录片?就是因为当初看纪录片的时候觉得,那两个小时可以让你从世俗生活中抽出来,静下心来去看另外的人生。那种魅力和冲击力跟剧情片是完全不一样的。
《时尚芭莎》:就好像我看完《大学》,我再去清华大学,我觉得看每个人的方式都变了,他们都是有故事的……
孙虹:这个感觉很特别。你在故事里认识一个人,被他的故事打动,但是当你在生活里见到他,上去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你发现他根本不认识你。他改变了你,但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清华大学还是清华大学,你的眼光变了,但它没有变。这就是纪录片。
《时尚芭莎》:现在想想,你选择纪录片导演这个职业,最重要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孙虹:我原来以为我做这个事情是为了自我表达。但我后来发现,更多的原因是我觉得我需要被教育,我需要吸取其他人给我的力量——这个可能是我更大的动机。
《时尚芭莎》:《大学》里如果只能保留一个画面,你会选择哪个?
孙虹: 如果就只能留一个镜头,我想保留钱奶奶的一个背影。她在前面,后面是清华大学的校训——“自强不息 厚德载物”。那个镜头发生在她哥哥去世了之后,然后她仍然正常地去上课。那可能就是浓缩了她一辈子的一个瞬间——她每天普普通通地去上课,站在讲台上,一直坚持,日复一日,这件事太神圣了。我真的特别佩服钱奶奶,她这么大年纪了,站在那里讲一堂课90分钟,不用麦克风,声音却始终那么洪亮。她的这种功力,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是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那个镜头,是有一个人和一段历史的沉淀。“自强不息 厚德载物”——“自强”和“厚德”之间是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你自己要奋斗,同时还要为了其他的人去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