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琶铁板百年不断 梨园雅韵七世薪传：谭门后裔谭筱羽倾心演绎谭派经典名剧《珠帘寨》
怡人的秋风吹走夏日的灼热，辛勤的劳作迎来累累的硕果。拼搏奋进的戏曲人也在这丰收的季节，向广大观众奉献出了一台台炫丽多彩的戏曲盛宴。近来，北京京剧院的剧场演出持续升温，剧院于八月底在官方平台发布了九月的演出安排，全月共计63场演出，如此密集的档期安排，使人联想起当年北京京剧团“马、谭、张、裘、赵”五大头牌时期的演出盛况。作为九月开端的“打炮戏”—《珠帘寨》，由北京京剧院优秀青年老生演员谭筱羽领衔，于9月1日晚在长安大戏院火热上演，成功拉开了九月演出季的帷幕。
名剧佳构传承有序
京剧谭门堪称戏曲界的传奇，流传七代仍绵延不绝。谭筱羽的五世祖谭鑫培更是享誉菊坛，他一生博采众长、勇于开拓，对京剧老生行的贡献巨大，最终形成了“无腔不学谭”的格局，凡是他演过的剧目，无不精心打磨、创造，《珠帘寨》就是谭鑫培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作的精品。
《珠帘寨》情节取材于《残唐五代史演义》第七至九回，讲述唐末黄巢起义，唐僖宗逃至美良川，遣程敬思携带珠宝至沙陀国李克用处搬兵求救。李克用因先前受唐主谪贬，心怀怨恨，不肯发兵。程敬思得李克用之妻曹月娥、刘银屏相助，李克用无奈发兵救唐。大军行至珠帘寨，遇周德威阻路，李克用与之大战，最终智射双雕，将周德威收服。此戏虽是是演义，但从侧面展现了残唐时期，藩镇割据、农民起义下的政治危机及社会动荡局面，李克用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最终还是做到了臣子尽忠的本分。而京剧艺术则巧妙地将这一历史题材，通过具象化和生活化的创作理念，加之高度综合、成熟的艺术手段，展现为观众喜闻乐见的艺术作品。此戏原为老生、花脸两门抱的剧目，早年春台班老生余三胜，及花脸朱大麻子都擅长此戏，但此戏一度花脸行上演较盛，名曰《沙陀国》，金秀山、刘永春、刘鸿声、郝寿臣等人擅演。
谭鑫培此戏学自余三胜，1906年他对此戏进行全面整理加工，在原戏基础上加入收服周德威的情节，同时丰富了李克用的唱腔，加强了同二皇娘的戏份，渲染了此戏的喜剧效果，经过他的不断提升，使之成为一出技术上集唱、念、做、打于一体，行当上熔生、旦、净、丑于一炉的好戏。清朝末年，他才将此戏作为营业戏演出，内外行无不争相观摩。尤其1915年他同“新汪派”创始人汪笑侬合作于北京丹桂戏园那次最为著名，汪笑侬主动为其配演程敬思，成为一时之佳话。谭鑫培之后，所有标榜谭派须生的老生演员无一不以此戏为号召，其中以余叔岩最具代表。余叔岩艺术鼎盛期的十余年间，在营业戏、堂会戏、大合作义演中，《珠帘寨》一戏的上演频率极高，尤其1925年他在高亭公司将“昔日有个三大贤”一段灌成唱片后，此剧更是风靡一时，传唱至今。余叔岩之后的谭、余一脉的老生谭富英、孟小冬、杨宝森、王少楼、陈少霖等人都视此戏为看家戏。
改革开放后，率先恢复上演《珠帘寨》的是中国京剧院著名谭派传人孙岳。孙岳家学渊源，自幼随产保福学艺，入中国戏曲学校后，又随贯大元等名师打下了深厚的老谭派基础，1961年拜在谭富英门下，成为谭派正宗传人。他天赋佳喉，演唱洒脱清新，表演古朴大方，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优秀京剧老生人才，也是谭派第五代传人中的翘楚。孙岳曾随多位名师学习了这出《珠帘寨》，他认为：不能唱靠把戏是不及格的老生，更不敢妄谈谭派、余派。因此，他在1982年开风气之先，毅然恢复了这出谭派老生的试金石—《珠帘寨》，引起轰动。多年后，执排此戏的老生名宿李舒曾回忆孙岳的这出《珠帘寨》：“展示唱、念、做、打，平均分数较高。唱念最好：嗓音醇厚、甜润，行腔舒朗、酣畅……富于感染力。”可见孙岳此戏水平之高。谭筱羽这出《珠帘寨》正是得自孙岳亲授，孙岳在传授此剧时反复为谭筱羽示范、讲解，将此戏的精华一一传给了谭筱羽。加之近年来，在余派名家黄世骧的悉心指导下，她很好地继承了这出凝聚数代前辈心血的《珠帘寨》，六代人的百年传承，使谭筱羽此戏的表演大气、戏路纯正、格调脱俗，颇具名门风范。
秉文经武庄谐自如
《珠帘寨》之所以能成为一出久演不衰的好戏，一方面在于其情节上并不平铺直叙，在看似家长里短、饮酒聊天之中蕴含着各种矛盾冲突，时而谈笑风生、时而勾心斗角，耐人寻味。另一方面在其技术的安排穿插上文武并重，疏密得当，巧妙合理。谭筱羽很好地将王帽老生的堂皇气概、靠把老生的英武豪迈、做派老生的细腻传神三者进行了有机的统一。
摇曳多姿的唱腔无疑是《珠帘寨》这出戏最大的亮点，谭筱羽嗓音浑厚、高亢，没有一般女老生所存在的“雌音”，极为难得，因此这出《珠帘寨》她自然能够驾轻就熟。她在处理李克用出场时的【点绛唇】时，就展现了磅礴的气势，声音能够凌驾于高亢的唢呐之上。在唱腔最为密集的“解宝”一场，谭筱羽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状态，将唱腔展现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第一段【西皮导板】转【原板】“太保传令把队收”，是李克用同程敬思在酒席之中回忆以往遭受唐王贬谪，表现心中的不忿之情的唱段。谭筱羽处理得稳健、飒爽，“五凤楼”三字起伏有致，“自从那年分别后”的“分”字嘴里劲头极好。接下来的七段【西皮流水】佳腔迭出，第一段“李克用撩袍跪席前脸带含羞”一句，突破了传统十字句的句式，谭筱羽唱得十分妥帖俏皮。这一系列的【西皮流水】实际上是李克用、程敬思二人的一场外交谈判，二人对话你来我往，密不透风。谭筱羽将李克用的傲慢、强横充分地体现了出来，那句【西皮摇板】“念贤弟千里迢迢路远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来来来、一礼全收往后抬”，谭筱羽通过紧打慢唱，配合着扇子的身段动作，把李克用圆滑无赖一面形象地体现了出来。李克用、程敬思二人一时间从相互恭维到了唇枪舌战的地步，眼看谈判即将到了崩溃的边缘，李克用唱出了“昔日有个三大贤”那段华彩乐章，借以安抚程敬思，这一大段【西皮导板】【西皮原板】【西皮快板】的唱腔，与“太保传令”一段在节奏、情绪上截然不同，更加流畅奔放，转板后三个“哗啦啦”节奏层层递进，谭筱羽很好地调配气息，在旋律之中闪、展、腾、挪，犹如孤舟过险滩，千回百转，最终唱到“落得个清闲”顿时长江入海，台下一片掌声。之后“数太保”的大段【西皮流水】谭筱羽也唱出了排山倒海的气魄。此剧主要的【西皮摇板】有二十六句之多，极为考验演员的内心节奏，谭筱羽唱得松紧得当，自然生动。“讨令”一场的【西皮二六】转【流水】小巧精悍，谭筱羽将“是叫他来试一试孤家的九九八十一斤定唐刀”一句唱得玲珑剔透，最后“收威”时那句【散板】“箭射双雕落平阳”的射字后一个“嘎调”响彻云霄，为此剧做了圆满的收尾。
京剧的唱腔韵味在于演唱的技巧，昆曲讲求口法，而京剧则讲究气息、发音、吐字等。谭筱羽深知只有在这些方面严格要求，才能保留住传统的味道。因此她不但在唱上下功夫，对于念白她也同样重视。《珠帘寨》的念白不同于一般老生文质彬彬的感觉。根据李克用的性格，在念白上就有很多孤傲豪横的表露，念法上有很多翻高。例如出场的【定场诗】中“贬北番”三字，谭筱羽处理得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自报家门“李克用”三字极有分量。后面的“我就摔！”“我就耍！”以及追回发兵命令的“慢慢慢着”的尾音都有翻高处理，谭筱羽都能应付裕如。
京剧的表演同服装密切相关，京剧演员必须能够驾驭不同的服装才能有效表演，穿蟒有穿蟒的规范，扎靠有扎靠的要求，皆有一定之法度，但前提是要有好的扮相。谭筱羽的个头高挑，无论穿蟒还是扎靠都能撑起来，这就占据了先天优势。在具体的表演中，她时刻不忘老师孙岳在教授时所强调的人物感，李克用作为一个精通武艺的藩王，他的表演处处都要体现出身份感、年龄感，所以他的第一个出场，就要拎着蟒袍右襟出来，脚步抬腿要高，迈步要大，整冠敨袖都要透着武气，尤其是对髯口的处理，不能捋髯，而是要撕髯。前半出李克用的表演是相对庄重的，而后半出则有一些诙谐的成分，所谓演员要会“攮腋”，既能端得起，还得能卸得下，适度地刺激观众的笑点，例如大太保禀告李克用，二位皇娘二次要见时，由于李克用惧内又不想被外人看破，此时程敬思偏偏在偷听父子二人的对话，李克用气急之下对大太保说了一句“呃！你特意的啰嗦了！”话是对大太保说，但他却用扇子抽冷子打了正在探身的程敬思的纱帽壳。后面拒绝二皇娘的“三个不发兵”效果同样令人捧腹。“发兵”“讨令”两场时李克用已改换戎装，此时的表演身段，看似随意，但身段功架不能松散。“讨令”一场二皇娘激将法得逞后，李克用一句“你呀！拿过来呀！”一把将令箭薅了过来，谭筱羽很好地把李克用颓唐之中的老当益壮表现了出来。总之这出戏里李克用亦庄亦谐的状态，被谭筱羽描摹得妙趣横生。
此戏的武打也充分体现了京剧靠把老生的特点，谭筱羽的“起霸”边式漂亮，在黄世骧先生的传授下融入了钱派表演的劲头，单腿双掏翎的身段极为美观。李克用同周德威的一套对刀是谭鑫培同花脸巨匠钱金福精心设计的，谭筱羽同花脸名家韩巨明配合得极具雕塑美感。李克用的大刀下场使观众眼花缭乱，左右手的“串腕”流畅自如，谭筱羽打出了京剧靠把老生的韵味。
众星捧月不惑解惑
京剧艺术是一门合作的艺术，红花再好仍需绿叶的扶持，当年谭鑫培演出《珠帘寨》时，往往是王瑶卿、陈德霖、李顺亭、刘春喜、王长林等名家与其合作。谭筱羽这出《珠帘寨》的圆满呈现，同样离不开合作者们的汗水和团队的付出。
此次《珠帘寨》的演出阵容相当齐整，周德威的扮演者是花脸名家韩巨明，他功架严整、脸谱美观，一身红靠红蟒，犹如天神一般。韩巨明有一条响遏行云的好嗓子，在与李克用交锋时，李克用问道：“马前来的敢是周德威？”周德威回答的一声“然！”有叱咤风云之势，为全剧增彩不少。程敬思的扮演者刘孟千一是马派新秀，本次扮演的程敬思台风潇洒，配合得严密稳妥，在“解宝”一场中程敬思第一段【流水】多唱“言前辙”，此次他恢复了传统的“由求辙”唱法。扮演二皇娘的刘烁宇是优秀的青年梅派青衣，她的京白爽脆，旗装脚步沉稳端庄，表演节骨眼交代清楚，例如二皇娘劝李克用发兵救驾时，李克用搪塞以“妇道人家不要在此打搅啊！”时，二皇娘向前左手一把抓住李克用的右腕，刘烁宇表现得层次分明。大太保李嗣源的扮演者周晓盟，是优秀的青年姜派小生，他扮演的李嗣源表演不温不火，台风大方，韵白、京白皆能合乎人物身份，在起兵时众人合唱群曲【泣颜回】，其声音嘹亮，他的表演对全剧起到了很好的衔接烘托作用。其他如大皇娘的扮演者尤雅莹、马倌的扮演者李浩亮、马牌子的扮演者孙根庆等都能各司其职、各尽其妙，将整场演出烘托得一团和气，春色盎然。
早在2018年笔者就看过谭筱羽的《珠帘寨》，时隔四年，明显感觉到谭筱羽在艺术上日趋成熟，最直观的感触就是她越来越会扮戏了，会扮戏是一个好角儿的基本素质之一。尤其谭筱羽作为一位女士，她为了舞台形象的干净漂亮，每次演出前都要刮鬓角、后发脚和眉角，这些细节可能是一般观众所不太注意的，但成功往往取决于对各种细节的追求，谭筱羽舍弃了生活中的美，换来了舞台上的美。唯一稍显遗憾的是《珠帘寨》这样的好戏，谭筱羽四年间才上演了两次，京剧前辈们总是讲一个好演员是怎样练就的呢？必须经过“会、通、精、化”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所以衷心希望同谭筱羽一样优秀的青年京剧演员们，能够多演戏、演好戏，及早完成这样的艺术涅槃，成长为京剧艺术的中流砥柱。
四十年前谭派传人孙岳恢复上演了《珠帘寨》，救活了一出好戏，四十年后谭筱羽怀着一颗对先辈的敬畏之心向观众奉献了此剧。2022年谭筱羽也迎来了她人生的第四十个春秋，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庄子说：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我们相信只要谭筱羽抱定一颗对京剧艺术的敬畏之初心、求索之决心、传承之信心，她也必定能达到不惑于心，不惑于行。（山东省艺术研究院夏源；摄影孙觉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