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当周静(化名)的微信收到天天德州游戏的下载推送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今年5月，在输掉最后一局游戏后，她幡然醒悟。
让她醒悟的是空空如也的银行卡账户。周静自称，两年来她累计在这款游戏中充值500万元，负债累累。而在周静和牌友组建的名为“tx受害者联盟”微信群中，10多名成员自述共输掉超2亿元。
天天德州游戏，是一款由腾讯推出的扑克类手机游戏，以德州扑克为主题，玩家将游戏币(德州币)兑换为筹码进行下注并通过相应的规则决出胜负。在游戏中，不乏“大鳄玩家”豪掷千金。在“2000万必下场”，曾有玩家一次性输掉20亿游戏币，如果通过币商团伙兑现，这“折合”人民币14万元。
币商往往携带大量的游戏币，玩家可以高于“官方渠道”购买的兑换比例，从币商处买到游戏币。而通过币商，玩家也可将游戏币按一定比例变现。在周静看来，币商的存在，让天天德州游戏形成一个从线上充值、下注到兑付现金的完整链条，使得本是娱乐性质的手机游戏“变味”。
潘多拉魔盒
2014年11月的一天，周静正在家中照顾出生没多久的宝宝。百无聊赖之时，她的手机微信，收到一则来自天天德州手机游戏的推送。此前，周静曾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也曾玩过一款名为pokerist的扑克类游戏，“不需要花钱，完全是娱乐。”
由于天天德州手游和那款游戏较为相似，因而周静动心了。按照操作流程，她很快下载了这款游戏。简洁的界面、颇有技术含量的玩法，马上吸引了她。她没想到的是，如同潘多拉打开的魔盒，她的生活也被彻底打乱了。
下载游戏的当天，周静首先得到了系统赠送的数千游戏金币。在新手场，系统设置的加注限制规则给了她这样的“菜鸟”些许保护：每一局的胜负往往不会超过400筹码(即400游戏金币)。随着负局越来越多，她的金币直线下降，直至为零。
这时，游戏界面弹出一个充值的商城板块，上面陈列着6款美酒，每款酒按照价格附送不同的游戏币。在游戏中，这些美酒并无实际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附送的游戏币。而玩家如果想得到这些金币，需要充值游戏内的“钻石”，而“钻石”与人民币的比例为10：1。也就是说，按照天天德州手游官方规定，1元人民币大约可以换1100游戏币。
周静第一次充值花了500元换回5000“钻石”，也就是换来了600余万游戏币。而这时，她已经不能进入新手场了。该款游戏系统依照玩家携带游戏币的数量，将牌桌分为“白手起家”、“中产阶级”和“德州大亨”三大类。充值前，周静所在的牌桌便是“白手起家”。而充值后，她必须到设有更高游戏币门槛的牌桌进行游戏。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输赢。
随着携带游戏币数量的增多，周静开始在线上牌桌上“豪赌”。不知不觉中，她在游戏中已经投入了六七万元。而由于腾讯手游对iO S系统手机使用者的支付设置了最高限额，她遇到充值难题。
这时，币商出现了。币商是游戏中隐藏的一部分玩家，他们往往携带大量的游戏币；与从手游官方渠道购买相比，从币商处能买到更多的游戏币；而且，币商还能让玩家手中的游戏币，在线上兑现成人民币。
陷入癫狂的“德州大亨”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静的一个牌友北京人宋明(化名)也开始接触币商。数学专业的宋明，曾是北京一名公务员。他自述，在玩天天德州手游两年内，输掉了300万元，同时也被单位劝退。
2014年10月份左右，该款手游增设了“必下场”，每桌牌开始前，玩家就得押上数十万甚至上千万的游戏币，每桌牌局的输赢变得更大。在“德州大亨”段位最高级别的“2000万必下场”中，宋明曾一把输掉了20亿游戏币。按照币商兑付比例，这“折合”人民币14万元。最癫狂时，他曾在这里一次输掉了150亿游戏币，“折合”人民币110万元。
2015年春节，在输掉近60万元的积蓄与借款后，宋明将目光投向身居小县城的父母。老两口拿出毕生积蓄为宋明“填窟窿”。但好景不长，宋明再次陷了进去。“掏空”父母后，他再次向身边的同事、朋友借钱，甚至打给10年未曾联系的老同学求助。甚至在亲友处“信用破产”后，宋明仍未收手。他开始在网上寻找小额信贷及民间信贷，只要是能借到钱的方式，他全都试过了。直至被单位劝退，看着一堆银行账单，宋明仍不敢想象自己是如何输掉300万元，欠下累累赌债。
作为老牌友，周静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德州大亨”。与宋明的出身不同，周静的家境颇为殷实。游戏中，她常玩的是200万必下场，“比2000万必下输赢少些，但一把的输赢也能到上亿游戏币，同样刺激。”周静曾做过统计，一分钟最多可以玩6局。若按照每局输掉1亿游戏币，一分钟最多可输掉6亿游戏币，“折合”人民币约4.2万元。
周静自述，疯狂之时，她每天要花超过15个小时的时间在游戏上。甚至在给小孩调配奶粉的时候，她都会盯着手机观望牌局。在接连输掉数十万元后，周静还是被家人发现了。面对家人的劝阻，周静并未停手，她一次次从币商处购来游戏币，又一次次在豪赌中败下阵来。
为了躲避家人，周静甚至会在半夜悄悄躲到厕所里玩。一旦家人发现，她会拧紧门把反锁大门，将家人隔在门外。手机屏幕射出墨绿的光打在她的脸上，一门之隔的家人捶门呼喊，已从她的世界消失。
直到今年5月下旬的一个深夜，输掉最后一局牌局后，抽了4包烟的周静这才发现，她的银行账户已经空空如也，500万元的存款消失殆尽。这时，她已经没有任何现金和存款，而家人也封锁了她所有的借钱渠道。
上周，她赶来深圳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曾苦笑不已：她来深圳的花费，还是过年时亲友给小孩的红包，“我现在手上不会超过千元的现金，游戏也已经卸载了。”
“猴子”和“狗子”
疯狂之后，一切冷却。
周静回忆起掏空她账户的那一夜的牌局。牌局起始阶段，她手头一对Q，而跟注的对家是一对9。在一番下注和加注后，台面上摊开Q、5、6三张牌。按照德州扑克规则，周静目前是“三条”(注：三张同样大小的牌)，而对家只是“一对”(注：两张一样大小的牌)，显然是她占据了上风。
但令周静疑惑的是，明显处于不利态势的对家非但没有弃牌，反而将手上的筹码全押上。周静没有迟疑，也全都押上。但接下来出来的两张9，却让周静傻了眼：对家以“4个9”胜利，而周静则反胜为败，输掉了牌局。
“那一晚基本都是这样的牌，让人很奇怪，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后面的牌，怎么可能在下风就敢全押上。”周静认为自己被监控，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命脉，“想让我赢就赢，不想让我赢怎么都赢不了。”
随着牌局的变化，手机屏幕前的周静，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这时，牌局中围观的几个人开始起哄，他们接连发送文字信息，一条“有胆子跟吗”的消息出现在手机屏幕中央，非常刺眼。“每当局势不顺或者准备抽身走人的时候，总有一群人不坐下玩，就在旁边不停刷文字影响你的状态。那时心里本就已经烦躁，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周静和牌友们称这些玩家为“猴子”。
周静总结，“猴子”们一般对局次数少，游戏ID带有某些情绪色彩的字眼，经常混迹于高分段。而“猴子”的出现是为“狗子”服务。“狗子”是他们对游戏中打默契牌的多名玩家的称呼，俗称“双簧”。
周静怀疑，去年11月，她就在牌桌上被“狗子”和“猴子”联合“下套”。当时，在6人场的“200万必下场”，一张坐满五人的牌桌空出一个位子。在周静连赢几局后，局势急转直下。周边的玩家开始不停加码，同时围观的“猴子”也会在局势胶着时煽风点火。
她提供的支付宝转账记录显示：那一晚短短数小时，她连续向同一个账户转去了50万元，“那个账户是一个币商，几乎每天都能稳定地提供我们玩家所需的游戏币。”
民间的“诚信”交易
币商总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周静们的面前。
周静回忆，玩家从币商处购买游戏币，交易比例为7100元换1亿游戏币；而玩家从币商处卖出游戏币，则是以1亿游戏币换6500元-7000元人民币。高额的交易差价让币商遍地开花。
有些币商甚至结成“同盟”，他们打压小币商，并迅速抱团，让交易的价格始终稳定在浮动范围内。“这游戏有两年了，币商的交易的价格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没有出现通货膨胀或者紧缩的现象。”周静曾录制了一段与币商交易的视频。在视频中，她给对方转账后，双方进入牌局。这是一场仅有交易双方进入的两人牌局。发牌后，这名币商直接all in，然后马上站起离开座位，系统自动判定周静胜。此后的十多局中，币商重复着这样的操作，仅仅几分钟，数千万的游戏币就已经转移到周静的账户中。
同时，周静也演示了用游戏币兑换现金的流程。同样的两人牌局，同样的迅速，短短十几秒周静便将账户内的1亿游戏币转给了币商。接下来的时间，周静不停地通过微信催促币商转来现金。
这是一种富含期望的等待，玩家转去现金等待着币商默契地“输掉”游戏筹码；或者是玩家“输掉”筹码，等待着币商发来转账通知。事实上，在这种私下交易中，无论转入还是转出，币商始终处于高地，这也是行业内的某种潜在的规则，而维系这种规则的唯一纽带是币商的诚信。
“碰到有诚信的，会马上转来现金或者输掉筹码。”当然，周静和宋明也都遭遇过“骗子”。随着游戏大额筹码场次的增加，币商也随之增多。玩家与币商们的“诚信”交易也一次次受到冲击；但更多的时候，周静和宋明还是选择相信。
整改后仍有疑似币商现身
事实上，针对币商问题，腾讯方面亦做出了相应的整改。在游戏登录时，系统会自动弹出一则“重要公告”，提醒玩家官方不会对玩家的游戏币进行任何形式的回购，同时官方明令禁止用户之间相互叫卖、转让游戏币的行为，以及“双簧”等作弊行为，一经查出，将做出删号、禁止登录等处理措施；情节严重的将移交相关行政部门予以行政处罚，或追究玩家刑事责任。
6月20日，天天德州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一篇名为《腾讯向网络赌博等非法行为全面宣战！》的文章，其中特意提到天天德州游戏，“以天天德州为例：团伙在游戏中通过盗号、外挂、‘双簧’作弊欺诈等方式，大量盗刷和骗取玩家的德州币，接着又以德州币与人民币在线下的双向兑换为幌子，诱导用户入局，利用差价和‘汇率’牟利。如此往复，不但让许多用户遭受极大损失，更违反了国家明文禁令，构成了赌博违法行为。为此，腾讯雷霆行动已成立‘ 打击网络赌博’的专业团队，全面向赌博等违法活动宣战，并将联动警方进一步重拳打击平台上的赌博团伙。一方面，我们将全面加强筛查，对腾讯全平台中所可能包含的不法信息，进行严格审核与清理。另一方面，我们将通过技术能力和风控模型加强防控，智能化识别涉赌行为的特征。一旦涉赌违法行为被核实，团队将第一时间进行严肃处置。对于情节严重的涉赌行为，团队将把相应线索移交警方处理。”
7月18日，天天德州官网公告显示，天天德州将对未成年人、身份信息不完整或验证未通过的用户启用防沉迷系统。对玩家的连续游戏时间以及充值金额均作了相关限制。
但7月18日下午，南都记者登录天天德州游戏发现，“世界财富榜单”的前几名仍有不少携带大量游戏币的疑似币商。这些币商的头像均是一个巨大的logo，下方写着微信号或者Q Q号。根据这些币商头像上的微信号或Q Q号，南都记者联系上一名叫“安德鲁”的币商，询问是否有游戏币出售，该币商表示现在的价格是740元兑1000万游戏币。
腾讯回应
已对2220多个“双簧”账号封号
腾讯方面回复称，德州币是免费赠予用户的，它属于“天天德州”中的虚拟道具，仅用于记录用户游戏过程，其本身没有任何实际价值，游戏设定为仅限用户本人在游戏中使用。而对于用户所拥有的德州币，官方不提供任何形式的官方回购、直接或变相兑换现金或实物，相互赠予、转让等服务。
同时，为了限制有不理智的用户在游戏中过度消耗德州币，鼓励用户绿色、健康、安全游戏，理性对待娱乐，腾讯方面也不断地对玩法进行调整和优化，比如像“2000万”这种“高分必下场”(同时也观察到双簧团伙较为活跃)，因此早在本月初已将此玩法下线。
腾讯方面表示，“双簧”是一种诈骗性质的行为，它极大影响了游戏内平衡，因此腾讯的态度是非常严厉的。每天都安排专业人员进行日常的游戏内巡查，并会通过各种技术手段对“双簧”进行打击。凡经过核实存在“双簧”行为的账号，系统均会施以封号十年的处罚，目前已经处理2220多个账号。同时，腾讯也正在积极研究和保存相关证据，在合适时机追究不法分子的刑事责任。
而针对游戏中的币商问题，腾讯方面回复称，“天天德州”一直严守国家法律法规运营，没有设置任何德州币回兑、浮动奖池的功能，因此不存在所谓“官方渠道比例”的说法。腾讯方面表示，从用户论坛和玩家举报等渠道，腾讯了解到有部分用户存在私下交易现象，腾讯对用户反馈十分关注，也一直在做积极地处理和应对。
同时，除了支付渠道本身可能的限制之外，“天天德州”游戏自身还对用户的充值额度设置了限制。对于Android版本，单次最高充值限额是1000元，对于iOS版本，单次最高充值限额为648元。此外，系统设置了相应不同的日充值和周充值限额，根据用户在游戏中的德州币消耗量情况进行动态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