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以曲兴,如何融会贯通各种音乐元素、如何兼顾演员多样化的润腔方法、如何融洽器乐与声乐之间的关系、如何满足观众与时俱进的审美,需要每一个戏曲音乐工作者努力探寻。
审美不仅包含着对艺术的认知,还包括对社会发展、时代精神的判断。创新首先得分清楚哪些是先进的、哪些是落后的,哪些是观众喜欢的、哪些是观众反感的。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中强调:“要把握传承和创新的关系,学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文艺创新的重要源泉。”
在中国戏曲史上,每个时代都有新的表现手段丰富到戏曲艺术中来。戏曲至今能够保持旺盛生命力,与它的音乐能够不断守正创新、适应当下息息相关。戏以曲兴,如何融会贯通各种音乐元素、如何兼顾演员多样化的润腔方法、如何融洽器乐与声乐之间的关系、如何满足观众与时俱进的审美,需要每一个戏曲音乐工作者努力探寻。
我从事戏曲创作50多年,为近200出戏创作过唱腔音乐,深知一出好戏背后音乐创作之艰辛。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追求,就是让自己写出来的唱腔曲调被老百姓喜欢,传之久远。
营造熟悉的陌生感
在剧种范式中破立显章法
守正创新,关键是要想清楚怎样守正,在哪里创新。
正在巡演的新编现代京剧《李大钊》是我作曲周期最长的一出戏,前后5年,几易其稿。
《李大钊》的题材,适用于广阔宏大的史诗性叙事方式,具有“史诗京剧”的艺术特质。经过反复斟酌,我们把《国际歌》的旋律嫁接、融合到京剧唱腔中。大家说,这是神来之笔。为什么用《国际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不仅对于中国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对世界也有着重大影响。《国际歌》的灵活运用,赋予整出戏精神气质,使戏的音乐格调崇高起来。
戏曲的音乐创作要既大胆又谨慎。传统戏的唱词有自己的格式,多为七字句、十字句,如“昔日有个三大贤”“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等。到了现代戏,有很多口语化的、非常短促的词,一句只有四五字,迫使我想了很多“音乐招数”去破解这些难题。但不管怎样,不能“破”了京剧的艺术本体,要让大家一听就是熟悉的京剧唱腔,最大化体现京剧的艺术魅力。
《李大钊》的第二场,表现李大钊与陈独秀坐在骡车上的一段老生对唱,我在创作中费了很多心血。这段唱腔,我用了一个“宽板”式的“导板”——“抖丝缰,驾轻车,鞭儿响亮”。这是新的板腔模式,既吸收了“摇板”节奏紧拉慢唱的特点,又在一板一眼的节拍基础上,赋予了宽广舒展、铿锵有力的唱腔旋律,使之新颖独特,又不失鲜明的京剧风格。
李大钊入狱后,一段重要唱段运用了“反二黄”的成套唱腔,并加入了女声伴唱和重唱,使京剧老生唱腔与女声伴唱形成二声部,旋律大气悠扬,给人新鲜感,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李大钊的心境。这出戏的结尾,不在同一情境的李大钊和赵纫兰夫妻二人,在舞台上同时出现,隔空对唱,以“二黄原板”为基础,在唱腔后半段巧妙运用了昆曲,这种载歌载舞的形式和京剧“二黄”声腔形成强烈对比,充分展现出二人心心相印的深厚感情和伟大信仰的精神力量。
这些地方都是大胆创新,但都谨慎保持在剧种范式中。唱腔设计要分层次和比重,要旧里有新,破立显章法。《国际歌》的旋律与传统唱腔,共同营造熟悉的陌生感,很好地配合了观众的情绪变化。
声腔布局是第一前提
“一剧一格”要兼顾大众审美
剧种的发展,包含着唱腔的不断完善。一种声腔衰落,另一种声腔取而代之,但它并不是抛开传统凭空生长出来的。现在的京剧,包含着汉调、徽调、梆子、昆曲等多种声腔,经过长期融合才形成了比较统一的艺术风格。
对于戏剧作曲,声腔布局是第一前提,如同建筑的“四梁八柱”,音乐节奏则给整出戏勾画出情绪和感情外化的轮廓。
我们花很多精力排的新戏,作曲人以什么形式创新,能在有限的场次中让老戏迷过瘾、让年轻观众接受?古老的艺术,在这个高科技快节奏的时代,怎么让人们传唱?这都是我们要迎接的挑战。从《赤壁》《天下归心》《大宅门》,到《狼牙山》《下鲁城》《宋家姐妹》《党的女儿》……我为这么多戏作曲,能被大家记得的唱腔也就两三出。这充分说明,戏曲的唱腔需要观众检验。
电视剧的主题歌为什么能够流传?原因之一就是反复。比如《好汉歌》,因为电视剧《水浒传》流行起来,几十集的剧看完,歌也听了几十遍,旋律自然就走进心里了。1994年,我在创作京剧《夏王悲歌》时,就采用了一曲贯穿全剧的手法,借鉴分节歌,换词不换曲,曲调在剧中反复出现,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京剧《党的女儿》改编自同名歌剧,保留了歌剧精彩的唱词。阎肃的作词像散文诗一样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如果仅用传统声腔就会显得陈旧。因此,我又一次尝试了一曲贯穿全剧的手法。
《党的女儿》以江西革命老区民歌中“哎呀嘞”这个带有强烈地域特色的曲调,作为主题旋律来创作开幕曲,用京胡“散板”引入独唱“小小杜鹃花(诶),花开漫山崖(嘞)”,之后的“小小杜鹃花,默默吐芳华,风雨压不倒,清香送天涯”则融合了京剧四平调与民歌旋律,清新质朴。“哎呀嘞”的曲调变化着贯穿副歌与合唱。还有七叔公唱“娟妹子你不要哭,爷爷给你把泪擦……娟妹子你不要哭,爷爷盼你快长大”,虽然是“二黄原板”,但借鉴了分节歌的形式,形成反复。
戏曲音乐必须创新,简单套用旧有程式是行不通的。作曲者的修养和审美非常关键。音乐创新可以引进多种音乐元素,作曲者必须深入生活、积累素材,就像建金字塔一样,要积累像塔基那么宽大扎实的内容,才能从中找出塔尖那么一点儿适用于创新的精华。
音乐创新还要注意兼顾大众审美。审美不仅包含着对艺术的认知,还包括对社会发展、时代精神的判断。创新首先得分清楚哪些是先进的、哪些是落后的,哪些是观众喜欢的、哪些是观众反感的。
戏曲音乐人才尤其关键
既要“一板一眼”,也要“南腔北调”
戏曲传承,音乐人才尤其关键。我国有300多个戏曲剧种,其区别首先在于唱腔。任何一个剧种,没有脍炙人口的唱腔,本子再好、做工再好,也不可能吸引人。但是,作曲者很容易被忽视。元、明、清留下了王实甫、关汉卿、马致远、白朴、汤显祖、孔尚任等剧作家的大名,创造声腔的音乐家可考据的却不多。近百年,大量音乐人才投入戏曲音乐创作,但广为人知者寥寥。相对于演员、编剧、导演,戏曲音乐人应得到更多关注。
戏曲音乐来自民歌、说唱,因而直接搬用了“宫调”“套数”等,板腔体的出现,打破了曲牌联套框架,建立了新的戏剧性音乐体系,“以歌舞演故事”,进一步戏剧化。今天的戏曲音乐,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作曲家正主动将更多作曲技法移植运用到戏曲音乐之中。开场曲、幕间曲、结束曲的独立写作,使得剧目音乐富有层次。独唱、对唱、重唱、伴唱等传统戏曲中鲜见的演唱形式,为戏曲人物的情感表达提供了更多路径。主题曲贯穿、一曲多用等音乐发展手法,让剧目音乐的整体性得到加强。尤其是乐队的组合使用,使戏曲音乐中的器乐部分具有了营造环境、推动剧情、烘托气氛等表现功能。但这些都还是初步的努力,还在继续发展和探索中。我们既要坚定地发展,又要审慎地克服盲目性;既要“一板一眼”,也要“南腔北调”。
作为一个戏曲音乐人,只有从每部作品的剧本立意出发,既保留京剧唱腔原有的韵律,又根据人物的特定环境和独特情感有意识地挖掘、寻找作品的特点、亮点,并由此赋予每部戏曲更丰富的音乐语言,才能创作出既有高品位又雅俗共赏的作品。
(作者为戏曲音乐家朱绍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