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红楼梦》中最焦虑的人?
风之子闲侃红楼梦之五十六
《红楼梦》中最焦虑的人,不是别人,其实是贾政。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贾政这个人物的身上,总是透露出一股浓浓的焦虑情绪。这种情绪,使贾政对待众人过于严肃,而对待自己的儿子贾宝玉又显得过于严酷。但是,只要我们了解了贾政这种焦虑情绪的根源,就会深深的理解贾政了。 首先,贾政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为家族的兴旺负责。 我们知道,到贾政这一代,贾府已经没有多少祖上的荫禄可以享受了。从宁国府看,贾敬是出家当了道人,贾珍不过是袭了个虚职;从荣国府看,贾赦也是袭个虚职在家“一味的高乐”,不出乱子就不错了。只有贾政,一个人在朝中兢兢业业的干活,支撑着这个家。而贾府唯一的靠山,就是他的大女儿贾元春,是为当朝的皇妃。因此,可以这样说,整个贾府的兴衰成败,完全系于贾政一人。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一段话来理解贾政的焦虑,贾政在贾妃省亲时对女儿说了这样一段话: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这段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贾政就是在告诉贾妃,只要女儿您始终得到皇上的眷顾,我们贾府就会得到皇上的眷顾,只要贾妃您安全了,贾府也就安全了。可见贾政当时非常清楚,贾府是处于危险之中的。而这样的恐惧,完全由贾政一个人承担,难怪贾政会处于如此焦虑的紧张状态。
其次,贾政并不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贾府是安全的。 贾政为什么在得知自己的儿子贾宝玉因为一个戏子而得罪忠顺亲王府时会如此的“紧张”?很简单,忠顺亲王府不仅地位比贾府高,而且就是贾府的敌人(见拙文《 》)。要不是因为贾府还出了个皇贵妃,恐怕忠顺亲王府早就对贾府下手了。贾宝玉因为一个戏子而与忠顺亲王府结怨,不仅进一步加剧了两家关系的紧张,而且极有可能被忠顺亲王府认为是“挑衅行为”并由此惹怒忠顺亲王。且看,贾政得知贾宝玉与忠顺亲王府结下梁子时的反应: 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这段话表明贾政对于形势的判断是很清楚的,他知道贾府无论如何不是忠顺亲王府的对手,而这种公然的挑衅是有可能为贾府带来灾祸的,所谓“祸及于我”不过是祸及贾府的一种说法而已,试想贾政都倒了,贾府焉能不倒!? 而且,贾政之所以要痛打宝玉,其实是因为贾政认为是贾宝玉为贾府带来了有可能的灭顶之灾,而这样的责任不光是贾宝玉就是贾政自己也无法承担,正是基于这样的“负罪感”,贾政才要一气之下要“打死”贾宝玉作为向“祖宗”的交代。且看小说的描写: 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说来说去,贾政的“失态”,还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
第三,贾政具有深刻的忧患意识。 我们前面说过,一个金钏之死,都能够引起贾政的深深的忧虑: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也就是说,贾府家族的兴衰时时刻刻都装在贾政的心里,贾政看待任何事情几乎都要和家族的兴衰联系起来,也正是由此,我们看到了贾政高度的忧患意识。而事实证明,这样的忧患意识并非“空穴来风”。其实贾府的敌人早已经虎视眈眈。 第四,其实贾府的人都有即将败亡的担忧,只不过作为家里顶梁柱的贾政更加沉重罢了。 小说第十六回写贾元春晋升贵妃之前的一段,就深刻表明了贾府所有人包括奴仆对于家族兴衰的恐惧感: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一道圣旨,使得贾府上下从恐惧到兴奋,从忧虑到得意,贾府的未来几乎全寄托在贾妃身上,这一方面在说贾元春的重要,另一方面也是在说贾府除贾元春之外其余人的“无能”。而这种无能的责任,首先必须承担的就是贾政。而且,这种不知祸福的恐惧感,是弥漫在贾府上下的,自然也就更加沉重的压在贾政身上,因为他不仅是“当家的”,而且就是贾妃的父亲。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必须为贾府的命运负责。
正是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应该知道,为贾府的兴衰负责,对于贾政来说,几乎是他一生没有选择的使命,他本身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而且也逃脱不掉这种责任。“出家”的气话其实已经表露出它不堪承受这种重担的脆弱的另一面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贾政的焦虑,以及由此带来的严厉甚至严酷,其实正是一种在面对危机时必须承担责任的紧张和焦虑心态。
而这,何尝不是贾府末世的另一种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