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结束的2016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中,三场梨园戏《刘智远》《朱文》《朱买臣》一票难求。《朱买臣》的演出时长有3个多小时,没有中场休息,唱念皆是大多数此地观众听不明白的闽南语,然而演出现场,加座两排还坐不下观众,很多人坐在地板上看完全场。事实上,这些年来年轻人中已然形成一个稳定的“梨园戏忠实观众群”。在这个世界上,能演梨园戏的剧团只有一家,就是位于泉州的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于是,各地的年轻观众一次次打着“飞的”赶往闽南古城泉州,只为一次次地赴梨园戏之约。究竟为什么,这种能够追溯到800年前的宋元南戏的戏曲形式,这个偏安于东南沿海的“小剧种”,以它既“残”且“孤”的形式,成为当下戏曲舞台上的一道异色风景?
———编者
“梨园戏的传承坚持‘修旧如旧,,它的舞台呈现没有遭遇根本性的结构改变,音质如常,节奏如常,虚实如常,它的古典意蕴和古雅格调弥漫在方丈舞台。
站在戏曲史的角度去审视梨园戏的‘缺陷,,它的圆缺有致,尽最大可能体现了早期戏曲形态在舞台审美和社会关联之间的各种功能回旋。褪去戏台的铅华,隐约看到那个曾经有过的,且尚在延续中的人情世界里的一切因缘冷暖。
在物质环境爆发式改变的时代,我们需要原汁原味地保存一些关于传统的记忆。当代的梨园戏‘残孤,生态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
泉州梨园戏在上海安福路上唱了两天,演了三出戏。海报贴出三出戏名,分别是《刘智远》(残本),《朱文》(孤残本)和《朱买臣》(残本)。在每出戏名之后标以“孤”或“残”的字眼,这样一种把文本校勘学上的习惯语汇借用到戏曲曲目名称,几乎是全国戏曲表演院团唯一的做法。这样标榜的出发点何在,用意何在?
要谈这个话题,先要从梨园戏作为一个剧种的特征谈起,而谈“剧种特征”必要从“剧种”的定义入手。当代戏曲学研究意义上的“剧种”之谓,相对于古老的戏曲声腔,其实是一个非常新的概念。以梨园戏为例,如果真的上溯到宋元南戏,那么这个戏曲形式的历史已经有八百年,即便从可考的舞台形制来看,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而名以“梨园戏”三字的历史仅仅六十年。戏曲改革后,剧种定名是根据地域划分,拿掉了之前的带有声腔渊源的旧名,代以“某剧”,“某”则是当地的行政简称。所以重新定名的各个剧种都似乎从平地里“脱颖而出”,单从剧种名称无法对应有限的几条简练但生动多变的声腔线索。例如,以皮黄腔串起来的京汉徽桂粤滇诸剧,从秦腔一转而成的晋豫陇蒲绍诸剧,从弋阳腔派生出的赣湘川诸剧,从滩簧衍化出的锡苏沪杭姚甬诸剧。所以,以“剧种”名称来谈传统戏曲的表演特征可能是一个“学术陷阱”,需要小心翼翼地去区分各个剧种在声腔流变的线索上来龙去脉,仔细辨别声腔和表演内容的同质和异质内容。
从上面这个角度来看梨园戏,“梨园戏”三个字虽新,幸运的是没有让这个“剧种”堕入云雾之中。梨园戏三个字卓尔不群,襟山带海,令这个小剧种“偏安一隅”。有幸听梨园剧团的老先生提起“梨园戏”三个字的来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为各个剧种定名,省会福州拿去了“闽剧”,梨园戏没有用地域特征明显的“闽南戏”,而是根据表演风格区分为“大小梨园”流派,定名“梨园戏”。此“梨园”对应了《教坊记》时代的“梨园”,以舞台之生动对应文本之流变,这样一个新鲜的剧种名能让熟悉戏曲文化的观众嗅出几丝时间尘封之下文化史的古雅气息。
梨园戏的演出可以回溯二到三代演员的继承,按照传统技艺的手段,口传心授代代相因,剧团在传承上坚持“修旧如旧”。梨园戏的舞台呈现没有遭遇根本性的结构改变,音质如常,节奏如常,虚实如常,它的古典意蕴和古雅格调弥漫在那个方丈舞台。
那么能不能仅溯源梨园戏剧种名的来源就能确定此剧种一定具有古雅的气质呢?此剧种无论有无古雅的气质,和以上剧目中出现的“残”“孤”字眼的勾连又是什么?“孤”“残”这样的用字到底是一种宣传的噱头还是一种戏曲生态的真实反应?
在这个世界上,梨园戏只有一个剧团,就是位于泉州的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所以泉州梨园戏剧团就足以代表或从宋元或从明清保存至今的梨园戏的现实面目。我零零碎碎大概看过这个剧团的十几场戏,回想起来,能总结出它们的若干共同特质———
其一,基本都是梨园戏传统的折子戏,可以回溯二到三代演员的传承,都是按照传统技艺的手段,口传心授来代代相因。此次在上海演出的《朱买臣》,排演严格遵循老艺人的口述记录本,剧团在传承上坚持“修旧如旧”。
其二,按照梨园戏传统描述,该剧种的日常演出场地称为“棚头”,现代剧场无法还原“棚头”的物理环境,但我亲历的十几场演出现场,都在精神上与“棚头”保持一致———采用深黑的天幕,舞台四角用虚拟的栏杆界定演员有限的表演空间。这样的舞台设计和京昆传统戏的舞台旨趣是一致的,也许的确起源于所谓“棚头”的简陋性,但其本质是保证表演规范性的背景约束。
其三,舞台道具极其简练,仅仅假以必要的桌椅辅助,类似“一桌二椅”的原则,舞台上尽量做减法,把表演空间留给演员。不同之处在于,梨园戏“一桌二椅”的形制并没有看齐于京昆,因此生成了在目前戏曲表演群落中非常独特的舞台趣味。
其四,乐队演奏形制沿用传统梨园戏和泉州南音的乐器组合,这样小型的室内乐队,以现当代音乐的器乐效果作对比,就音乐本身而言一定是不够完美的,但梨园戏没有因此如其他剧种进行从乐队到配乐的根本性的结构改变,音质如常,节奏如常,虚实如常。也因这个缘故,梨园戏坚持了传统风格的演唱伴奏和戏剧情感渲染,它的古典意蕴弥漫在那个方丈舞台。
相信以上这几点我对梨园戏粗浅的感受,也是大多数对中国传统戏曲有些认知的朋友面对这个剧种所感知的特质。再进深一步,这样一个与京昆传统舞台有共性、但又保持了异质的梨园戏舞台上,表演会呈现出怎样的趣味?关于这个题目的文字很多了,很多热爱梨园戏的观众和学者从表演的基本功法,从行当的分类,从唱曲的口法乃至从舞台人物和闽南地区真实生活的关联等等写了很多的文字,来表达对这样一个剧种所表现出来的古雅清通的格调赞美。要言不烦,一个剧种的格调渊源系于多方,但最基本的舞台形制决定了最基本的格调。
梨园戏比较京昆,在广度和深度上都不能望其项背。但我们要站在戏曲史的角度去审视梨园戏的“缺陷”。恰是它的圆缺有致,尽最大可能体现了早期戏曲形态在舞台审美和社会关联之间的各种功能回旋。
梨园戏不能离开闽南的地域文化形态,褪去戏台的铅华,隐约看到那个曾经有过的,且尚在延续中的人情世界里的一切因缘冷暖。
从梨园戏之名讲到梨园戏之实,指向实至名归。谈过梨园戏舞台之实,那么追问一句,这样的舞台归属于怎样的表演,而这样的舞台又不适合怎样的表演?
先谈谈不适合的表演,它不适合目下坊间对炫目的多元化的要求,不适合一切皆在不定之中的新潮表演,也不适合很多基于复杂心理节奏的西方现代舞台剧表演。这样的舞台从情绪上适合悠长的怀旧,从戏剧审美上适合以展现程式功法为要的虚拟化表演,而从戏剧学术研究的角度看,这样的舞台极大地还原了中国从中古进入近古这一时期、戏曲逐渐成型时的物理环境和精神环境。
和梨园戏相比,在明清两朝相继登峰造极的京昆艺术显得要过于“圆熟”。这三个剧种在精神承载上的文化意义都是相同的,但就技术表演角度论,虽然这三个剧种都自成完整体系,梨园戏比较京昆,尽管在某些方面如科步指法上丰富多姿,但在广度和深度上都不能望其项背。京昆四功之“唱念做打”,梨园戏明显缺失了“打”。京昆在角色家门上有非常细致的分类,各守其职,而梨园戏的行当分类相对粗线条,也允许角色之间互相串演。以上这一系列特点是梨园戏的“基因”,不要站在京昆的角度讨论梨园戏的特征,而是要站在戏曲史的角度去审视这些在京昆观众眼中的“缺陷”。这些所谓的“缺陷”和梨园戏本体的其它特征优势完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能够尽最大可能体现早期戏曲形态在舞台审美和社会关联之间的各种功能回旋。换言之,梨园戏非但不能脱离为其度身而造的那个特殊的舞台,也根本不能离开闽南的地域文化形态。
至此上海所演三出梨园戏戏目所标明的“残孤”字眼的含义渐渐明朗。
就文化意义而言,作为一个曾经兴盛流行在闽南地区的戏曲剧种,它定型于中国戏曲早期快速发展但未到达成熟顶峰的某个过程,当年构成这个剧种的物质条件和人文环境不断在改变,梨园戏随之俯仰沉浮。这个剧种流传至今,从文本文献和舞台表演的保存情况来看,与其仅仅说是《刘智远》《朱买臣》和《朱文》之“残孤”,不如说是梨园戏的舞台形态以及这个剧种赖以养成的人文形态的残孤。
这种情形和绝大多数传统戏曲的命运相同,但所幸因为方言和地理交通的原因,梨园戏并没有为了扼阻其颓势而去“吸收姊妹艺术”,或做伤筋动骨的“革新”。回看这次梨园戏上海演出,两位旦角演员向我们传递了比较完整的梨园戏旦行表演的风神,如吴艺华在《刘智远》中的娥眉婉转,如曾静萍在《朱买臣》中的市井狡黠。这样的舞台风神相比京昆的恢弘气象略显单薄,或说是一种残孤的文物般的审美。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在观者的脑中刻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它属于闽南地区传统的、沿用至今的风俗意味。从这种意味回溯,褪去戏台的铅华,隐约看到那个曾经有过的,且尚在延续中的人情世界里的一切因缘冷暖,也令世人能从舞台上获得现实中所需的安慰。
在物质环境爆发式改变的时代,我们需要原汁原味地保存一些旧时代的记忆。当代的梨园戏“残孤”生态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唯有尽力保存传统的记忆,方可期待未来的新生。
梨园戏在经过近百年来各种文化“洗礼”后无意中保存了一点“传统”的火种,也就是开篇的“残”和“孤”,其意义深远。在物质环境爆发式改变的时代,在人们对社会学意义上的生活方式存在着各种探索的时代,我们需要原汁原味地保存一些关于传统的记忆。这也就是通篇讨论梨园戏之残之孤的用意所在。从这个思路因循而下,当代的梨园戏“残孤”生态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请梨园戏多多珍重,尽力保存传统的记忆,以待未来的新生。
结尾想起一事,数年前和几个昆曲从业者谈起昆曲《西楼记》。经过昆曲传字辈艺人传授,保留下来的折子戏目前尚有《楼会拆书》《玩笺错梦》以及俞振飞、郑传鉴先生录音的《赠马》,这几折戏在剧情上跳动很大,不成完整的故事剧。若尊重“残本”,集中一晚演毕,其意义如修补一件残缺但不失光华的文物,于昆曲本身传统表演的继承意义很大。但当时的昆曲从业者们认定天底下哪能有剧情不连贯的戏,一笑而置之。憾矣。
(作者为戏剧评论人)